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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华  第19页    作者:于晴

  “舜华在这方面还是孩子呢。”他轻轻说道,指腹蹭着她紧闭的唇。

  “……孩子?”白起也说过她是孩子,她不介意,但此刻她说来她心里有些闷,有种自己好像追不上去的错觉。

  他注意到她有些懊恼,不由得微笑。“没关系,我等你。”

  “等我?可是我……我……”

  “过去的崔舜华死了。你是絮氏舜华,絮氏的诅咒自是能保住你。”

  保住她……她苦笑:“这种保法真是奇怪,明明我就只是一个普通姑娘而已,我本以为我将有个嫂子,结果这嫂子居然要这样毒害我……”

  “要以牙还牙么?”他状似不经心地问。

  她一怔,直觉答道:“不要。白起喜欢她,还要跟她成亲。”

  “……好,他很好。虽然我没有亲生哥哥,不知兄妹相处该如何,但我想,依白起个性,能那样待我算是很好了,是我把他想坏……”

  “白起谈不上信不信鬼神,要与他说么?”

  “不,尉迟哥别说!这一说,岂不是要把柳家小姐所做的事都摊开来?白起就算重利,也不会再与柳家小姐成亲了……白起不太容易喜欢上人,先前我很气他没有察觉……为什么要娶一个害我的女人?如果他不喜欢她,我就能活下去,可是,我也想过,就算柳小姐与白起素不相识,太后还是想要我的命,崔舜华还是会下手,迟早我也逃不掉,只是死得早死得晚而已,那……这一切全因我是絮氏之后,跟白起无关。她去娶他喜欢的女子吧,算是我祝福他,算是感激他多年的照顾,所以,别跟他说,让他以为絮氏舜华是病死,这样就好了。”

  她脸颊有大掌摸上,舜华只觉得他掌心暖和,直透她的心头,她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呢。有人能分享,让她心里压力不再那么沉重,有人肯信她,肯以她是絮氏舜华的眼光看她,她真的觉得……够了。

  她不好意思笑着,想跟他说她精神好多了,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饭了,然后,她想把臭臭的自己丢到澡桶里好好洗刷一番。

  她才想要开口,就听他道:

  “好,我不会主动跟他提,你也别太在意春回楼那人看了你未束发的模样,真要论,他看见的是崔舜华的长相,与你无关。”

  舜华张大眼。这也太熟谱了?刚才还说就算是崔舜华的身体,现在也是絮氏舜华了,怎么一转眼又把坏事推给崔舜华?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有事崔舜华,无事絮氏舜华?这商人的嘴都是这么的……天花乱坠吗?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再一细论,第一个见到你絮氏舜华披头散发的人不是他,是我。”

  是是,就算皮囊都是同一具。但外人看见的都是崔舜华,他看见的都是絮氏舜华!果然商人之嘴可以抵万军。舜华失笑,而后实在掩不住大笑,但,大家闺秀怎能笑得这般不得体?她脸又微热,轻声说:“尉迟哥,你怀里借我一下好吗?”

  温热的大掌轻压住她的后脑勺。她满脸埋进他的怀里笑着,她还顾点女孩子家的面子,不敢大笑,笑着笑着,她眼儿蓦然发热,泪水狂流,用力抱住他。

  “我在白府里总是寂寞的,我记得,你来时,虽然话不多,可是我很喜欢,你可不可以……别看絮氏舜华的脸。”

  “嗯。”

  她吸吸鼻子,嘴硬解释:

  “絮氏舜华当然是美女……但我怕你错乱,那可不好。”

  “好,我不看就是。”

  “谢谢你,尉迟哥。”他低声喃着,感觉他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

  “舜华?”

  “嗯。”她蹭蹭他的衣襟擦泪。

  “等你哪日真正懂得吻了,帮我解发重新束起吧。”

  舜华本要擦干眼泪,自他怀里起来,听得此句,她动作全停,满面通红,紧紧抓着他的衣,不知所措,最后,她选择继续埋在他的怀里,一直到不小心睡去,都不太敢抬起头来。

  第八章(1)

  大病后的崔舜华变得很沉静。本来她只待在她那个院子,后来有一天她隐隐听见乐音,她循音而去,最后停在湖畔,看着那些家伶在练舞。

  她就站在树下看了老半天。

  第二天,连璧机灵地在湖畔柳树下设下几案与柔软的云缎锦团,舜华就堂而皇之坐在那儿听得他们奏曲、练舞。

  初初伶人练舞僵硬,乐师弹琴跑音,但都忍了,接着一天、两天……捱不住了,私下纷纷怀疑这崔舜华是存心故意,说是给他们一个重新过活的机会,却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打压他们,给他们压力……

  于是他们送出擅奏“有女同车”的乐师染这个牺牲品,由他转移崔舜华的注意,让其他人继续练舞。

  每天午后,其他家伶在稍远处练舞,乐师染就坐在她的面前,弹奏大魏的“有女同车”,当他弹到颜如舜华时,注意到她嘴角含笑,目光比往日亮了些,就知道他们赌对了棋。

  这首曲子就一日复一日地弹奏着。

  舜华没他们这么多心机。她只是单纯想着,这首曲里嵌有她的名,这令她有好感,百听不厌。她也不是要监视这些家乐,她只是想,乐音能让自己心情放松,不会心郁,便出来任着徐风拂去烦恼,让这些美丽的音律扫去郁结。

  只要当过伶人的,在北瑭一律不准为官,算是中下阶人,舜华以前没有接触过,自然不会多想什么,如今,她眼里这些人也是人,没分什么高低,他们弹琴弹得美妙,跳舞时也令人心旷神怡,前两日她不瞄到乐师里有人作曲作到发疯地在地上打滚,全然忘了她在这头。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是过去的崔舜华,现在的絮氏舜华该保护的人啊!

  “当家,是不是该换药了呢?”

  舜华回神。连璧正端着银色长盘在她面前跪下,盘上是换刀伤的药品。

  另一侧尉迟恭留下的年轻侍从英连忙跟着上前,道:

  “这药,该是等我当家换才是。”

  连璧连看也不看他他一眼,朝舜华笑道:“当家,小人是阉人,不算男人,碰触当家的手不会有人说话,尉迟当家毕竟是男人,不方便。”

  舜华一怔,盯着眉清目秀的连璧看,她以为,无论如何,绝不会自连璧嘴里说出自己不是男人的话来,毕竟这是有损他自尊……难道这些时日她防他防到被他察觉,不惜讲出这种话来?

  尉迟哥处处顾及她,怕她在崔家再受暗算,因此派遣他的亲信英随时守在她身边,她感动也感激,对这件事她没有多作想法,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但她没有算到,在连璧或其他家仆眼里会是什么想法。

  “我当家日日替崔当家上药,早就熟能生巧,不会弄疼崔当家。下头的人,还是守着本分,别乱要抢功的好。”英淡声说道,同时不着痕迹地瞟向那些药品,确认是否真是刀伤药。

  连璧面色不变道:“尉迟当家趁着咱们当家病榻心力交瘁时,入主崔府,也不想想我当家心仪的是戚家大少……”

  弹奏的乐律跑调,乐师染往她面上看去,又迅速拉回目光,专心在琴上。

  舜华忙道:“不,那个……”这些名门富户!难怪八卦飞满天,这些人说话都不遮一下的!

  英不以为然道:“男未婚,女未嫁。我当家不输戚大少,何况戚大少尚有一个伊人姑娘……”

  “正是。伊人姑娘啊,不就是尉迟当家痴恋的女子吗?怎么几天工夫就转向咱们当家?伊人姑娘毕竟是个孤女,比不得咱们当家,是不?”连璧笑着。言下之意就是尉迟恭接近崔舜华,全是选择门当户对之故。

  英暗地咬牙,眯眼瞪着连璧那得意的笑。他遭了这阉人的道,居然套他说出伊人姑娘。

  舜华面色微地古怪。“等等,连璧……刚才你说痴恋?”

  “正是。尉迟当家痴恋伊人姑娘,当家以前说过。连璧也私下注意过,确实有这个迹象。”

  “不,我是问,痴恋这两个字是谁说的?”

  “是当家以前随口说的,难道当家忘了吗?”连璧笑道。

  舜华暗地诧异。尉迟恭痴恋伊人,她是在《京城四季》里看到的,正因用到痴恋两字,她才支持尉迟哥。但后来……她成为崔舜华之后,从没听过有人用痴恋两字来形容尉迟哥对伊人的感情。

  一阵午后和风迎面拂来,舜华微微眯起美眸。绿湖波光粼粼,杨柳青青着地垂,琴音悦耳令人心神怡悦,宠辱皆忘,一时间产生此生能享受此景,已了无遗憾的错觉。

  她不由得环顾四周。她好久……真的好久没有注意到周遭的美景了。

  小时候,亲亲爹爹会定时将她抱到府里各处,看花看草看树看着蓝色的天空,甚至,在还没扩建成白府前,亲亲爹爹还会抱她到絮氏府里的池塘旁,看着蛙跳鱼游,即使容易受风寒,仍然放她一下午享受着自然的微风。

  白起不认同她爹的做法,认为这样只会搞坏她的身子,但亲亲爹爹告诉她,即使他的女儿会是一个一世病着的舜华,也要让她胸怀开阔,心思坦坦,爽朗豁达,不钻牛角尖,不生恶心,不辱絮氏之名。

  亲亲爹爹走后,白起太忙,不许男仆抱她到树下待一会儿。他特地将她的睡房扩建自成一屋,但她心里还有小小遗憾,尤其最后一年,她明明可以健康走出房门,去看白府的每一处,却因被人下毒至死没有机会再看府里池塘。

  现在……她又看见了呢。

  在絮氏舜华无法出门的最后一年,她又看见这样的美景……这样的景色流入她的心里,在她心头上重新搭构出美丽的画面呢。

  乐师染重复弹着同一曲,当他又自起头弹起,舜华嘴角翘起,轻轻在几案上敲着拍子,爽朗吟唱道:

  “有个姑娘与我同车,脸儿美得像木槿花开,她的体态嫋娜动人,行路轻盈似鸟翔,她身上戴的美玉啊荧荧流光,姜家的大姑娘确实美丽又优雅。有个姑娘与我同行,脸儿美得像木瑾花开,她的体态嫋娜动人,行路轻盈如鸟翔,她身上戴的美玉啊随着她的步伐叮叮当当,这个姜家大姑娘貌美心也美,美丽到令我难忘啊……”她唱着唱着,自得其乐地笑起来。一回神,她注意到琴音低向,弹奏者心不在焉。她转向乐师染,问道:“这是上回你跟我说的‘有女同车’,我误会了么?我记得你说,这在大魏被视作美姑娘出嫁的好曲子。”

  “……当家没误会……”乐师染回避她的目光,耳根泛红了。

  连璧轻声说道:“当家何等身分,岂能跟低下的人一块合曲呢?这种行为有失身分,会教人看轻的,倘若当家想习乐器想练舞,自可请来乐官,何必……”何必跟个亡国奴合曲呢?

  北瑭伶人属低贱人,但伶人间也是有等级的。依崔舜华这种名门富户,绝对可以请来背景良好的师傅来教她,再者……连璧眼底微微产生迷惑,以前的崔舜华,仅将家乐当增加宴会乐趣的工具,没有同乐过。她曾说,人的地位是靠自己挣来的,行到高位时断然不该再任由低贱的人接近。人心奥妙,跟那些低贱的人太接触,初初人家敬你,到最后只会认定你的位子他也能坐。

  所以,她对低同往身分的北瑭人向来不屑至极。

  他跟了她许多年,在不知不觉中,也被她影响……

  舜华噫了一声,问道:“她们在跳什么?”

  连璧顺着她目光看去,其他伶人正在练舞。他答道:

  “上个月是北瑭乐舞,这一次练的是南临的舞。”

  舜华眼儿一亮,脱口道:“果然与书上写的一模一样。”

  “什么……等等,当家……”连璧眼睁睁看着她朝那些伶人走去。

  那些舞人紧张得要命,结结巴巴回覆着,后来听见她说了什么,僵硬地起舞,崔舜华也混入其中,神采飞扬地与她们合着舞。

  琴音嘎的一声止住了,乐师染呆了。

  尉迟家的侍从英呆了。

  连璧更是呆到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头半个时辰里,舞人们身段僵直,节拍东漏西掉,后来发现崔府当家跳得不扭捏。十三岁小舞人初来不到一年,不知以往崔舜华的狠劲,很快就与她配合无间,其他舞人也看出她乐在其中,渐渐拉回柔软的身肢。

  南临的舞并不激烈,南临舞者奉鸟儿为神,舞姿轻巧灵动中混入女子的娇媚。这一舞,足足跳满一个半时辰。

  崔舜华手脚略长,体态轻盈,腰肢似柳,千般袅娜。当她尽兴而回时,眼儿弯弯,嘴角弯弯,眉目澹荡,光彩焕发,转动照人,在她身上再无近日层层重重的乌云。她游目骋怀,最后落在直盯着她的乐师染时,笑道:

  “以前曾有长辈教我识得南临之好,我没去过南临,怎么想像也不觉得南临好,对它我甚是无趣,后来我认识一个南临人,明白他、喜欢他,才渐渐对南临的事有了兴趣。我总觉得世事不脱如此,不论你看重的东西有多具意义,你得先让人熟悉它,慢慢喜欢上它,对方自会想要了解它,这不挺好?这支是南临的袖舞,我在书上看过图样,果然是这样呢。可惜今日我着西玄衣,这袖子实在挥不出去。”她心情愉悦,一点也不在意穿着不够细软的西玄衣跳袖舞是不是一点美感也没有。

  乐师染一愣一愣,直觉问道:

  “当家命令我们一月一曲,就是想让北塘百姓了解各国乐曲吗?”进而让人了解小周春江曲的意义,让皇上放过他吗……这后头的话他不敢问。

  舜华也跟着一愣,随即凶眉怒眼地说:

  “嘿嘿,你当我人好么?这是我刁难你们的法子!”

  她转向还跪地的连璧,想了下,坐回锦团,深深吸口气,伸出右手臂。

  “连璧,你上药吧。”

  英回神,赶忙道:“等等……”

  舜华回头看他,笑道:“我会跟尉迟当家说的,以后都让连璧上药。”

  连璧垂着眼,小心地拆开她臂上白布。他取过瓷瓶,抖着药粉,一旁乐音又起。

  舜华诧异地看向乐师染,他低头专心弹着。他不累么?她真想问,天天都弹同一曲儿长达好几时辰都不用休息么?她实在佩服这些乐师对音乐的热情。

  “当家,这南临东上边就是大魏,听说大魏舞曲与南临相仿呢。”连璧没抬头地说。

  “我对大魏不熟,不太清楚。”

  连璧瞪着那些药粉,自然地再问:“当家认识的这南临人想必在当家心里极为重要,要不要连璧安排一下,差人上南临去请来做客叙旧呢?”

  舜华微笑:

  “不必。以后……我想都感情淡了,不必再连络。”是啊,她想她还有以后的话,白起与她,是生疏了,毕竟白起眼里,她只是崔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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