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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岸请君回头望  第7页    作者:蔡小雀

  他这一生至痛的失去,就是萸娘姊姊。

  这是他在意气风发坐拥天下甚至是心爱宠妃的那一刻,从未想象过的,原来就算身为掌握万民富贵生死的帝王,也有抓不住、挽留不回的人与事。

  三年来,他权倾天下,却也孤独在巅峰之上。

  再没有什么是纯粹的喜怒哀乐,爱与恨……

  「杨海,你说,她真的是萸娘姊姊转世降生回来了吗?」他嗓音低微轻颤,有着满满的希冀和害怕……希冀不是梦,也害怕只是梦。「这世上,真有如此悬疑幻奇之事吗?」

  「老奴这三年来日日夜夜祈祷的,便是这一天。」杨海眼角发热,语气却平静地回道,「老奴不懂什么大道理,在宫中这么多年,甚至也不大信善恶因果报应,可皇后娘娘是老奴这辈子见过最好、最好的人……如果神灵有感,注定这世上能有一人得此大福报,转世降生回来,那么一定是皇后娘娘了。」

  严延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又拔步往回走!

  第4章(1)

  喝了阳荷汤后,安鱼身子果然暖和不少,胸肺不再那么动不动就痒咳得难受,只是屋里还是冷。

  她拢紧了大氅,看着屋里的一大盆黑炭皱眉。

  既然没有油水可刮,宫里人送来的炭是最下等的那种,不易燃着,一燃起就黑烟滚滚呛得泪汪汪。

  若按曾经看过的宫律,只怕她们这批秀女家人子还有大半个月要熬呢,她如果再这么「无为而治」下去,恐怕还等不及落选出宫,就得重新投第三回胎了吧?

  安鱼想想,还是趁着外头天光仍亮,索性搬出了那一盆子分例的黑炭,用火钳砸得碎碎的,挖了些黄土,舀来水些,熟练地搓起一只只煤球来,趁湿的时候在其上穿透了几个小孔洞,就这么晾在小屋外头不那么起眼的一处,曝晒在冬阳下。

  日头好的话,约莫晒个两天就干了,烧起来又暖又火力足,还不易起烟。

  安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算洗净那双被黑炭弄得脏兮兮的小手,这么一番周折下,也累出了一身大汗,整个发虚轻飘飘地靠坐在门边廊下喘气。

  「哎,不成了,果然好日子过久,这胳臂腿儿都不中用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是背靠着廊下柱,心情极好地仰望着头上被隔成小小四方的天空。

  不要紧,再忍忍,、再忍上一段时日,她就能脱离这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压抑不堪的地方了。

  她闭上了眼,感受着这静谧的时刻……

  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安鱼犹如蜷缩于山洞中的小兽,蓦然嗅闻见了危险逼近,心猛一跳,霍然睁开眼!

  惊觉、冰冷、疏离和防备……

  严延脚步僵顿止于离她五步远之处,挺拔颀长身形一动也不敢再动。

  可看在安鱼眼中,这男人身上清傲尊贵龙威浓浓缭绕,神情莫测高深——居高临下,犹如审视。

  她心里乱糟糟,终究是缓缓起身,行了仪,冷静道:「贵人,此处是容巷,非您该涉足之地,还请贵人速速移驾他去。」

  「你……」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幽深难辨。「嗯,安爱卿确实把女儿教得极好。」

  「您是皇上?」她后退了一步,秀眉皱了皱,只得装作惊慌无措,作势跪下。「小女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皇上恕罪——」

  「免礼!」他心一紧,冲动地箭步上前扶住了她,却在初初触及那柔软纤细手肘的刹那,感觉到对方警戒地火速缩回。

  严延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心下黯然,满满酸涩苦楚在胸口蔓延开来。

  安鱼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眼前的皇帝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熟识的那个阿延,他们之间隔了一生一死的三年流光,昔日的默契'熟稔和亲近也早在他俩帝后相处一年后,消弭散去得仅余一缕残香为凭借……

  何况,她已然无比清楚认知到,自己现在是谁?

  她粉颈低垂,默不作声。

  想来他今日是好奇后宫新进的秀女家人子,这才因缘际会走到这儿来看看的。

  她既无心讨好吹捧献媚,就这么一截木头儿似地杵着,想必杵久了,这一国之君定然受不得人怠慢,便觉她面目可憎言语无味,说不得一扫兴,立马就走了。

  昔日的太子严延,就已是个面上虚怀若谷谦冲温润,实则傲气深深刻进骨子里的男人。

  现在当了皇帝,自然更加不需要委屈自己了。

  可安鱼等了又等,却没把人等走了,反而听见那个熟悉的低沉嗓音温和地开口。

  「这煤球,是你做的?」

  她心一凛,小脸掠过抹仓皇,勉强镇定心神,「是。」

  「堂堂官家千金,如何会做这个?」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严延纡尊降贵地移步到角落那一片湿煤球前,盯着,双眸亮得出奇,语带兴味地问。

  见他没有看出什么异状,也没认出什么,安鱼高高悬着的心松懈下来了些,可依然谨慎地道:「回皇上,家父出身寒门,早年清苦勤读,小女虽然后来有幸生于锦绣之中,却也不敢忘却父祖辈辛劳,也听家中仆妇说过一二,便学着做来试试。」

  「你很怕朕?」他隔着小院中央,望向她。

  —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她眉心蹙得更紧了,「皇上乃九五之尊,帝王威仪自是凡人难以—」

  「过来。」

  安鱼余下的话全断了,整个人进入备战状态,憋着一口火气,略显僵硬地拒道:「皇上,恕小女不敢,如此与礼不合。」

  他凝视着她,瞅得她的理直气壮渐渐变成了不安,就在安鱼以为他就要发怒的当儿,忽见他蓦然笑了起来——

  眼前这绝世男子,本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这一笑,越发显得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她昔年也无数次见过他的笑,有笑得腼眺,笑得依赖,笑得撒娇,笑得威严……可今日这样的一抹波光潋滟的笑,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

  她,只看过他对乐正婥这样笑。

  安鱼承认笑得这般美好惑人的他,确实令她一时恍惚震颤荡漾难禁,可转瞬间心还是平复沉静了下来。

  嗯,果然世上不论男或女,天生容貌姣好就是这般吃香,引人遐想勾人暧昧,稍有不慎,叫那良作多情者,一眼倾心,代价便是万劫不复。

  严延没有错认她眸底的那一刹那惊艳心悸,可是随后她的清冷如故,还是令他初初升腾飞扬而起的窃喜欢悦跌了个跟头……

  他心中重重一沉,隐约间竟有些委屈起来。

  她十有九成是萸娘姊姊,无论是做阳荷汤还是煤球上孔洞的位置……也只有萸娘姊姊,会将孔洞点戳成了弯弯的笑脸。

  ……萸娘姊姊,你戳的这是什么形状啊?

  ……阿延,这是笑脸呀,外头风雪再大再冷,我们只要烧着满满笑脸的煤球,就会觉得又温暖又快活了,对吧?

  萸娘姊姊,是你回来了,对吗?可你为什么不跟阿延相认?还是你还魂之前喝了孟婆汤,已经把阿延也遗忘在忘川水的彼岸了?

  他深邃的凤眼灼热潮湿得厉害,疑有水光……

  安鱼看得既难抑揪心又莫名胆颤,她心乱如麻,仓卒地对他行了个膝礼,「皇上,小女该回屋了,告退。」

  她强迫自己背脊挺直不露慌乱,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进阴冷的屋内,关上门。

  严延在屋外伫立了大半个时辰,安鱼在屋内也呆坐在榻上,不发一言。

  直到脚步终于渐渐移动、渐渐消失远去……

  她绷紧的身躯这才垮了下来,不断喃喃重复宽慰自己。「没事的,他认不出你,他不会知道是你,萸娘,别慌。」

  乐正府

  工部尚书乐正杰手持狼毫,落墨纸上,铁画银钩'笔走龙蛇,须臾间,一幅气势磅礴的草书淋漓而成。

  「老爷……」乐正夫人亲自捧着一盅信阳毛尖茶,递到他手边。「喝口茶歇歇吧!」

  乐正尚书眉头微挑,接过后不忙喝,只慢慢刮着上头的茶沫。「娘娘那儿你见得如何了?」

  乐正夫人眼眶一红,「老爷,您倒是好好替娘娘想个法子,看如何才能早些为皇上诞下皇长子才好呀,只要皇长子一出,咱们又何愁那些个未成气候的秀女家人子进宫邀宠?虽说现下这一两年,娘娘还无须担忧,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想法子?老夫能想什么法子?」乐正尚书哼了声。「难道老夫的手还能伸那么长,伸进宫里的太医院指挥上下吗?况且就算有再多助孕的仙丹妙药,也要娘娘的肚皮争气啊!」

  「妾身如何不知?娘娘这三年也按着脉案调养身子……也不知什么缘故,这龙嗣就是不来?老爷,妾身听说那些太医最是谨小慎微,开的多半是些温温吞吞的平安方,好东西都掌着不敢露白呢。老爷,您往常不是和几位老太医有旧,甚至太医院使也是您的故交,您何不……」

  「女人就是见识短!皇上已不是昔年的太子了,论前朝后宫的掌控,谁能及得上皇上?」乐正尚书深吸了一口气,苦笑。「再说我乐正一族,虽不是名正言顺的外戚,因有贵妃的缘故,也可算是被架上火上烤了,皇后这位置,外戚这头衔自然诱人,但现如今看皇上的态势,娘娘恐怕也只能暂时止步于这个贵妃。」

  「皇上怎能如此待娘娘?娘娘可是拼死帮皇上诞下了唯一的公主—」乐正夫人气哭了,却立时被乐正尚书喝住。

  「住声!」乐正尚书愠怒低喝,神情严峻的警告道:「皇上是娘娘的夫,更是君,难道立不立后,还有娘娘做主的份吗?」

  「老爷……」乐正夫人骇然地忙忍住了,抽噎了两声,终究嗫嚅道:

  「那、那咱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娘娘独自在宫中扶不了正,始终低先皇后一头了?」

  「谁施力扶助,都及不上她自己。」乐正尚书叹了一口气。「夫人啊,当初你我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亲生爱女竟能蒙得皇上青陈恩宠,成为这后宫第一人?」

  乐正夫人含泪疑惑地望着丈夫,面露不解。

  「只要娘娘能牢牢握住了帝王心,还愁日后少了子嗣或担忧旁人来分宠?」乐正尚书目光深远,手抚着修剪华美的短须道:「这些年来你还看不明白吗?皇上雄才伟略,有着帝王的仁厚英明与多疑,却也是个长情的……除非先皇后再复生,否则谁也撼动不了娘娘在皇上身边和心尖的位置。」

  「先皇后那是和皇上情分起于微末,一路自东宫相扶持多年,在皇上心中亦母亦姊,自是无人能及。」乐正夫人想起那位曾参见过一两回的贤德皇后,心下喟叹之余也不免感到庆幸,低声道:「妾身说句大不敬的,也亏得薄后娘娘登上凤座来年便仙逝了,否则咱们家娘娘恐怕还得被压上一头呢!」

  「夫人这么想就对了。」乐正尚书颔首,微微满意。

  「可皇上既然对娘娘长情,怎么又突然要选秀?三年前,皇上明明面对群臣建言,还是坚决不选秀广纳秀色的。」乐正夫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乐正尚书眼神微微冷了,似笑非笑地道:「皇上这自然是警告众嫔妃身后的这些人——包括咱们府在内,所有人的身家荣辱全系于圣上一念之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莫蠢蠢欲动太过。」

  乐正夫人欲言又止——可难道,真就这样了?什么都不做?

  「娘娘虽是聪慧过人,可到底输在一个年纪犹轻,心性未稳上。」乐正尚书正色道:「夫人,你若入宫探视娘娘,千万得劝她沉得住气……皇上龙寿如今不过二十有二,正是旭日东升春秋鼎盛之时,娘娘真正的战场尚且在十五年后,她此际最该做的是好好儿拢络君心不变,届时有宠有子,自然能立于不败之地。」

  「老爷说的,妾身定会一一同娘娘详说分明。」乐正夫人嘟囔。「可妾身适才担心的,不就是娘娘至今腹中还没个动静吗?」

  「先开花后结果,娘娘当初既能开怀,诞下公主,又何愁怀不上龙胎?」

  「可,这转眼都过三年了……」

  「转告娘娘,不动即不错。」乐正尚书指尖轻轻敲击书案,沉思道。「枪打出头鸟,秀女家人子此朝进宫待选,哪个不长眼的在此时跳出来张牙生事,自然会成为皇上第一只要打落的猎物,她这个宠妃树大招风,也莫在这时候成了众人的箭靶或替罪羊。」

  「若只论这个,妾身倒是对娘娘有信心,咱们娘娘呀,虽没有凤印金册在手,却是实打实主理宫闱大权之人,就连后宫那些有封号的嫔妃衣食饮度分例都得看咱们娘娘的脸色,更何况这些新进待选的秀女家人子?」乐正夫人闻言抿唇儿笑了。

  乐正尚书眉头隐隐浅蹙,只摇了摇头,不再多谈心头的疑猜与不安。

  安鱼提心吊胆了几日,随时处在警戒状态,可万幸的是自那天之后,乾元帝没有再踏入小院一步,甚至连她的分例也一如往昔,并无克扣抑或加厚的迹象。

  她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

  说得也是,若不是她自己身历其中,又怎会相信世上真有借尸还魂之事?况且她音容笑貌都和薄萸娘大相径庭,任谁怎么也不会将两人联想到一起。

  而在此同时,严延正坐在长乐宫中,和乐正婥对坐弈棋。

  「……皇上棋力精妙高深,臣妾又输了。」乐正嫜清婉出尘的小脸自皇帝驾到的那一刻欢然喜悦到现在,眉眼嘴角始终笑意吟吟,便是状似埋怨都听得出满满的撒娇依赖之情。

  严延眼神温和地看着她,微微一笑,慢慢拾捡白子入玉匣。「其实朕的棋,还远远及不上朕的师傅七分。」

  「臣妾不信这世上还有谁赢得了您的棋,听说素有棋圣国手之称的闻太傅都曾败在皇上之下——」乐正婥忽地好奇追问道:「但不知皇上的师傅是哪位大师?怎么臣妾以往都没听您提过呢?」

  「朕的师傅,是萸娘姊姊。」他眼神里的温和化成了掩不住的温柔,嘴角轻扬。

  乐正婥指尖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甜甜一笑,半嗔半怨道:「原来是薄后姊姊……对了,皇上臣妾听说这次秀女家人子里有几个姝丽姣好,有天香之色,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往后只怕有了新的姊妹,皇上来臣妾长乐宫对弈的时候就少了。」

  「焯儿,朕在你心中是个什么样的夫君?」

  乐正婥眸底掠过一抹惊疑不定,脑中飞快思索分辨着乾元帝这话究竟剑指何端?

  「皇上自然是这世上最顶顶好的夫君了。」她眼波流转间,深深真挚恋慕

  地望着他。「焯儿这辈子能相伴君侧,实属三生有幸……」

  「朕能得焯儿,亦是朕的福气。」严延牵起她柔软无瑕的手,在大掌间细细把玩,眸光幽微隐晦,乐正婥浑然未觉,却是心一松,笑靥越发幸福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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