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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没尺度  第16页    作者:蔡小雀

  南定郡城中今日不下万人上街,独孤旦又在车上便已换好了装扮,犹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般,立时就消失无踪。

  她买了匹马,戴上斗帽便疾驰离了南定郡,在贵妃车队驶出南定郡后,她已进了南齐城门。

  只是独孤旦浑然不知,自己身后有一名英伟的黝黑少年正紧紧跟在马后不远处。

  她来到平安侯府,看着上头漆红灿亮的匾额,看着大门两侧被洗刷一新的石狮子,不禁冷冷一笑。

  看来独孤窈半年前的远嫁和亲,带给平安候府的好处至今仍未消褪。

  她已经不想,再见到里头肮脏污秽的那一家子,可是在北齐手握皇贾庞大商路情报的独孤旦,早已打听清楚了平安侯府所有的家底,包括六家铺子、十一处田产。

  “平安侯爷,我倒要看看,你和你那恩恩爱爱、情深义重的妇人,能不能受得住“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考验?”她眼底冰冷笑意更深了。

  然而就在贵妃娘娘失踪于南齐国境,引起轩然大波,南齐国君急得几乎当场拔刀自刎以谢天下——要是高壑以为是自己故意对他的宠妃下黑手,南齐只怕立时就要被灭了啊!

  远在北齐皇宫中的高壑闻讯,则是当场在大殿上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脸色惨变,高大身形摇摇欲坠。

  “主公!”

  伢和飞白急急扶住他,殿上群臣全慌了手脚,齐齐疾跪上前劝慰:“主公莫急,莫急……”

  “请主公保重龙体啊!”

  “是啊,贵妃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倾我举国之力,定能速速寻回贵妃娘娘——”

  高壑英俊脸苍白无一丝血色,唇畔鲜血令人触目惊心,他双眼绝望地遥望着殿外天际,那是南方……他的小人儿……不见了……

  十数日来莫名的恐惧与不安,仿佛在这一刻终获得了应证,不祥预兆转眼成真。

  “阿旦,孤的阿旦……她果然恨孤……”他的脸庞透着一丝凄凉悲哀的死气,喃喃道:“孤就知道,孤就知道……那么骄傲的她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吃孤的醋?她不会回来了,她这次是真的不会回头了……”

  “主公!”伢再忍不住痛哭失声,呜咽道:“主子娘娘会回来的,她那么心悦主公,主公又待她那么好,她怎舍得离开您?她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飞白紧紧扶着自家主公,却始终沉默不语。

  “暗影呢?五十暗影呢?还有孤派去的五千黑羽卫,统统都死绝了不成?”高壑拭去唇边的血渍,脸庞涌现狂怒,推开飞白和伢的搀扶,勉强支撑着站起身,下令道:“找!传令下去,孤要孤的爱妃回来!只要谁能把孤的阿旦找回来,赏一万金,食邑三千,封王爵——咳咳咳——”

  “主公万万不可啊!”这下连萧太宰也吃惊了,愀然变色地上前相劝。

  高壑一看到他就想到萧淑妃,想到那夜他美人在怀,翻云覆雨,阿旦却痴痴苦苦地等了他一夜,他心中登时一阵剧痛,狂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主公!”

  恍恍惚惚间,他依稀仿佛看见了那个曾对她许下承诺的自己,对着那个娇小的人儿,深情万种,昂然朗声道——

  阿旦,一生很长,孤也不知道能独宠你多久,可孤能答应你,只要你在宫中一日,孤便只宠你,只爱你一个,也只要你一个。若是哪日孤真的薄幸了,辜负了你,你尽可掉头就走,甚至取剑要了孤的性命,孤也绝无二话……

  承诺犹在耳边,却不知在何时早已随风消散。

  他承诺了开头,却没有护她到最后。

  那夜,他要了萧淑妃,他还许了萧淑妃为后,成为他唯一的妻,他将阿旦那日的苦苦乞求全抛在脑后,遗忘一空。

  所以,她走了。

  “阿旦,是孤错了,孤大错特错了……”他推开众人,一手紧紧地抓着左胸口,单膝跪倒在地,鲜血自唇边坠落,他喃喃自语,眼前因湿热雾重而模糊。

  “孤明明知道你最害怕什么,却还是亲手用它在你心上插刀,还迫你笑着受了……”

  孤,负了你……

  “阿旦,回来,只要你回来,孤什么都答应你,这次真的再不骗人了……”热泪夺眶而出,高壑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第13章(1)

  三个月内,南齐平安侯府屡屡出事,六个铺子中的三个珠宝铺被发现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连送给宫中贵人的金钗玉器都是瑕疵之物,惹得贵人大怒,一句话就让官府将三个铺子封得一干二净!

  平安候还来不及四处去求人援手,剩下的三间绸缎行也被新开的“虎绣庄”抢走了所有生意,为此平安侯夫人再也坐不住了,急急求助其父。

  可身为南齐首富的外家正为一大批货在长陵江上翻覆,损失巨大利润而跳脚,随即自家在霍山私挖的铁矿又遭人举报,大大震惊南齐朝野——金银铁矿均为国有,民间私采便是窃国大罪,南齐国君怒而下令抄家,偌大南齐首富一朝灰飞烟灭,成了南齐人啧啧感叹的茶余饭后闲话。

  平安侯夫人闻讯哭倒在地,却被怒气冲冲的平安侯冲进来重重狠掴了一巴掌。

  “侯、侯爷,您为什么打妾身?”因贵妾而上位的平安侯夫人此时再不见一丝美丽优雅气质,鬓散发乱恨恨地瞪视着他。“好好,是不是如今妾身家无财无势了,您也迫不及待如同当日对待那个死去的贱妇那样糟蹋我了?”

  “你……你……”平安侯气到极点,忍不住将她重踹得满地打滚。

  “我跟你拼了!”平安侯夫人尖叫了起来,死命爬起来就要扑上前撕抓他。“你别以为我跟她一样蠢,我还有窈儿可以为我撑腰——”

  “你这毒妇!蠢妇!”平安侯气得脸都青白了,又扬手重重将她掌掴在地,抖着手指着她鼻头道:“是谁给好大的狗胆子放印子钱的?你——你还逼死借钱的商户,现在官府都找上门来了,侯府十一处田产全都给扣押发卖了,你这狼心狗肺的蠢妇,我平安侯府全都被你这臭娘儿们给败了!败了!”

  平安侯夫人一脸又是涕泪又是鼻血地呆呆僵瘫在地。

  败了……完了……全完了……

  而在平安侯府正对面的茶楼上,独孤旦平静地坐在二楼厢房内,倚窗看着一大群凶神恶煞的汉子争相要冲进平安侯府,和家丁们打成了一团。

  “平安侯今日之后,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虎子微笑地看着她,眼底却难掩扰心。“姐姐——”

  “嗯?”她目光收回,落在这个三个月前紧紧跟着她,打死不走的义弟。“怎么了?”

  “听说……”虎子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道:“主公不太好。”

  独孤旦心一抽,迅速掩下痛楚和不舍,刻意淡然道:“他是个坚毅刚强的好君王,不会容许自己被儿女私情牵绊、击垮。而且后宫自有人心疼、照顾他,他会很快好起来的。”

  “可我打听到的消息不是这样……”虎子迟疑地偷觑着她的神色,想起了十日前飞白统领在找到他,先胖揍了他一顿——都是内伤,面上连半点伤痕也无,就是怕姐姐担心、察觉——而后交代给他的话。

  “听说主公在知道你失踪了以后,就吐血了,还病了整整一个月,现在病都还没好完全。”

  “你担心他,你就回北齐吧。”她语气清淡地道。

  虎子登时傻眼了。“姐姐……”

  “我是不会回去的。”她望着窗外,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有说不出的寂寥。

  “他不是我的良人,我也不是他的贤妻,至于宠妃……世上美人如云,个个都如花似玉,他总能找到另一个合他心意的。”她的放手,是真正的放开了。

  若说他们之间的爱是越饮越渴的鸩毒,总得有一个人赶在毒死对方前及时抽手,就让她,当那个狠心的人吧。

  “姐姐——”

  “虎子,你也已经帮姐姐够多了。”她温柔地看着他,清瘦苍白的小脸极为平静祥和。

  “现在一切恩仇都结束了,你还是回北齐,那里才有能令你光宗耀祖功成名就的战场。”

  “姐姐不回去,虎子也回不去啊!”他知道她素来心软,索性鼓起腮帮子闷闷道。

  可惜独孤旦已经不是昔日的独孤旦了,她眉儿微挑,似笑非笑道:“好哇,那你就跟着姐姐继续行商,做个吃香喝辣的天下首富吧。”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朝,她知道北齐人满天下在找她,可她偏偏就在南齐城里,隐姓埋名,以单公子之名立于世人前。

  “姐姐!”

  “别姐了。”她微微一笑,迳自转移话题,“我最近新结识了一个小妹子,姓赵,自梁国到南齐来玩的,她熟谙天下美食,我们今日约了要去城南吃羊炉子,你要不要一起去?”

  “姐姐,你当真还吃得下呀?”虎子苦闷得不得了,听飞白统领说主公这三个月下来被生生煎熬得瘦得不成人样,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可姐姐虽然也是清减不少,却是该吃该喝的一样都没落下,现在竟还多了玩伴,说要去城南吃什么羊炉子的。

  “为什么吃不下?”她自嘲地一笑。“我在这世上除了你这个弟弟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连我自己都不待我自己好一些,还有谁会心疼我?!”

  “主公——”

  “他有北齐,有忠心文武百官,有英勇千军万马,后宫还有皇后,有嫔妃无数,他永远不缺一个我。”独孤旦摇了摇头,神情越发寥落而疏离。

  “虎子,别再说了,若你还拿我当姐姐,就别劝我回去那个刀光剑影的后宫,再同人厮杀一辈子。”

  虎子这下真的无言了。

  是啊,就算飞白统领说主公取消了封萧淑妃为后一事,可后宫之中仍是萧氏坐大,姐姐就是回去了,仗着主公的喜爱能幸福荣宠多久?

  嗯,对,下次就算飞白统领把他往死里揍,他也决计不再为主公说话了。

  主公是他的英雄,可阿旦还是他姐姐呢!

  北齐,时序入秋。

  高壑坐在空无一人的金殿上,群臣已退下良久,晌午的日光寸寸走阶台而来,却怎么也映照不到这个高大孤独的身影上。

  他一身玄色绣金广袖龙袍,长长的紫金琉冕冠掩住了瘦削得越见严峻冷厉的脸庞,满心疲惫,大手却习惯性地取出怀里那方折叠严密的帕子展开,怜爱至极地抚摸着置于掌中的那一绺柔软青丝。

  那是他在她睡过的枕畔,亲手搜罗寻觅而得的几根长长发丝。

  她的发,她的人,曾经与他鸳鸯交颈共枕眠,可是现在伊人芳踪已杳,仅剩下这几许青丝供他长相思。

  “阿旦,你到底在哪儿?”他暗哑地喃喃低问,虽然只是说了几个字,却牵动了内伤甚剧的胸口,不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

  太医说,他是伤心过甚,重创了心腑。

  唯有他知道,是他的小阿旦走了,生生把他的心也摘走了,所以这伤,这痛,永无止境缠绵不休。

  这四个月来,他倾一国之力也寻不回他的阿旦,他甚至三天两头罢朝休朝,单骑四处疯狂寻找。

  可,阿旦就像是消失在人间般,半点消息也无。

  “阿旦……阿旦你快回来,孤想你。”他喃喃低语,如子乌夜啼,字字血泪。

  “孤已经解散了后宫,这后宫中再也没有令你心烦的乌七杂八女人了,只剩萧淑妃……可萧淑妃她说她要自请在宫中修行,为我北齐祈福,孤不能再逼她,但孤也决计不会再让她成为你和孤之间的那根刺。阿旦,孤已经都明白了,愿得一妇,永不相负,孤真的真的不会再辜负你了。”

  飞白悄悄地踏入殿来,默不作声地单膝跪下。

  高壑勉强收束心神,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沙哑地沉声问:“何事?”

  “禀主公,”飞白眼底闪过一抹杀气,难抑愤慨地道:“数月前客栈外,那一场死士劫杀,已有结果。”

  他眸光凌厉一闪。“不是有线索指向北周宇文氏吗?”

  “臣下广布情报循着线头寻去,确实找到了北周宇文帝亲弟宇文阔身上。”飞白顿了一顿,才道:“可臣下再深入追查,那宇文阔只是一个傀儡替身,他真实身份……是萧氏嫡支中,据报幼时被人掳杀,弃尸荒野的——萧瀚。”

  高壑挺直腰背,神情变得深沉危险。“萧瀚?萧月长兄?”

  “是。”

  高壑终究是北朝一方霸主,又是自血海战场拼杀出来的,脑中迅速回想着那晚不断扑涌上来的死士种种隐晦异状,还有萧瀚的真实身份……萧太宰老练沉稳,却一如反常地为阿旦说话……他对萧氏的愧疚,萧月那夜体贴入微,娇羞却温婉大度……

  萧氏封后,名正言顺。

  好,好……好一个名正言顺——

  他脸色越来越黑,胸膛血气隐隐翻涌,喉中又是一阵腥咸上冲。

  “请主公冷静!切莫因不肖奸贼而怒极伤身。”飞白急忙道,“臣下已寻得贵妃娘娘下落,娘娘在南齐城开了一家名为“虎绣庄”的铺子,她很好……总之,主公,您还要去接娘娘回来,万万不能中了小人毒计啊!”

  大怒后继而大喜,饶是高壑心性坚忍刚硬,身子也不禁摇晃了一下,眼眶灼热涌泪,狂喜难抑地颤抖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阿旦……你、你找到孤的阿旦了?”

  阿旦,他的小阿旦……

  “是。”飞白不自禁嘴角微微勾起。

  看来,私自按下这个消息,让主公再活生生疼上了一个半月,果然是正确的。

  若非如此,主公怎么会痛定思痛地在一个月前散尽后宫,又怎么会在今日听到萧妃胆大包天,竟和萧家联手重重摆了君王一道后,震怒滔天?

  阿旦娘娘,主公情感上是迟钝了些,脑子又太硬了些,可这回您总该看在主公血也吐了,脸也丢完了的份上,再原谅他一回?

  “飞白,传孤旨意。”高壑站了起来,高大身躯再度挺拔傲然卓立,久违的托狷霸气汹汹扑人而来。“三日之内,孤要夷阳萧氏一族,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诺!”

  “此事就由你全权处置,孤走了!”话说完,高壑兴冲冲大步往殿外冲去!

  飞白一僵,霎时脸都黑了。

  这就叫新人入洞房,媒人丢过墙吗?

  南齐。

  这天早晨,院子里的大菊金腰带全盛开了。

  独孤旦一身男装打扮,仍是个清俊单薄的文人公子哥儿模样,手持折扇,缓缓步过了满院金光灿烂的美丽菊海,嘴角扬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放眼望去尽是金黄绚烂,这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坐拥金山吧?

  左胸那处空了又如何?夜里总是无法成眠,时时睁着眼,叹息到天明又如何?总有一天,她会赚到足够填满空荡荡心口的金山银山?!总有一天,她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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