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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没尺度  第8页    作者:蔡小雀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受他爱宠到渐渐门庭冷落马稀,夜夜倚笼独坐到天明。难道她在阿娘身上,还看不足吗?

  不,她独孤旦发过誓,这一生不再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到谁手上,再不任人喜恶、随意宰割。

  她眼底的羞怯喜色消褪无踪,起而你之的是一抹怅然和清明,眸光歉然地回望着他。

  “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我们注定走的是不同的路。”

  他刚毅庞有些苍白,随即霸气汹汹地道:“为什么不?难道孤配不起你吗?”

  “主公乃堂堂一国君王,是民女蒲柳之姿,鄙颜不堪高攀。”她叹了一口气。

  “说些孤能信的。”他紧紧盯着她,眸光锐利危险如悍兽。

  她不自禁瑟缩地后退了一步。

  他气闷得厉害,却又怕她当真被自己吓着了,只得强抑下狂怒气恼的心绪,深深吸口气,道:“你说,坦白说,孤听着!”

  “我不想把毕生生命浪费在同女人争风喝醋斗个你死我活上。”沉默良久,独孤旦终于抬起头来,一脸豁出去的表情,朗声道。

  “再喜欢也没用,何况你我之间,也还不到痴缠的地步,何不就此桥归桥路归路,您继续您的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我去挣我的金山银山,做个庸俗却有钱得要命的奸商。”

  况且,她独孤旦还没悲哀落魄到得去抢独孤窈的男人!

  “孤在你心里就是个耽溺女色的昏君?”他刻意忽略她那句“你我之间还不到痴缠的地步”所带来的椎心刺痛感,强迫自己专注在她说出的其他理由上。“还有,你要金山银山,孤也都能给你!”

  高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疯魔了般,偏偏对这个狠心无情的小人儿舍不下?那些馆俞……肯定是那些馆俞里被下了什么咒!

  她望着他愤怒却掩不住一丝脆弱受伤的目光,心下蓦然一疼,有种奇异的怜惜和不舍,在胸口酸酸楚楚地荡漾开来。

  独孤旦眼眶湿了,生平首次感到慌乱无助迷茫。

  “对不住。”她嗓音轻颤。“你,当真这般厌孤?!”

  她想解释,却知道再多苍白的言词也于现实无用,于是黯然了。

  高壑狠狠地瞪视着她,死命压抑下那宛若被人用力拧握住心脏的阵阵剧痛撕裂感。

  好,真好,人说世上薄幸皆男儿,谁知道还有更铁石心肠的?他今日可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所以,都是孤一相情愿。”他涩涩地笑了起来,自我嘲讽地道:“罢了,孤堂堂一国君王,要什么美人没有?再苦苦相求相逼,简直是堕了我男儿的大好尊严。”

  她呼吸间阵阵抽疼,眸底的酸涩灼热更深,却是掩饰地低下头去,轻轻道:“谢你成全。”

  “孤立时命人送你出宫。”他脸色紧绷如石,眼神冰冷,负着手背过身去,再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高壑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这般窝囊难堪过!

  他就像是被美色所迷的傻子,蠢得一次又一次被打脸犹不醒悟。

  这些时日来他所做的癫狂昏乱之举,几乎无异于那个他平生最恨的先皇一迷恋魏国先后至死不悔,搅得北齐几乎倾覆,最后弃国舍家遁入空门,把一大烂摊子丢给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儿。

  幸好,幸好他尚存一丝尊严与理智,幸好她还称不上是祸国红颜!

  也许,他还得庆幸她无情地拒了他,省得他日后为她做出更多疯狂可笑的昏君之举。

  独孤旦惘然地望着他背对着的孤寂清冷身影,在这一瞬,两人的距离终是回归到了本该隔开的千山万里远。

  他的好,他的温暖,她的心动,她的惶惶,都停止在这一步。

  无须害怕日后必将面临的恩爱两断,彼此生怨……

  这样,就好。

  “您,保重。”她低下头,掩去了眸底那一滴莹然的泪意,默默地拾步离去。待那轻缓细啐的脚步声去远了,高壑挺拔的身躯像是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般,微微一晃。

  “主公?”飞白再忍不住,闪身膝跪,忿忿道:“那女子如此心硬,如何值当主公待她一腔情意?”

  “是孤自误了。”他苦涩地自嘲道,“她早已说过,宁为奸商不做人妾,总不能逼着人家跟孤疯魔到一处了?!”

  “那女子,会后悔的。”飞白为自家睥睨傲世的主公深感不值。

  “不得对她无礼。”高壑深吸了口气,脸上最后一丝疲色收拾一净,又恢复了惯常的威严冷肃。“命人多备金帛良药予她,送至宫外后,便任她自由吧!”

  “……诺。”飞白再不甘愿也只得从命。

  第6章(1)

  一日复一日,一夕复一朝。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若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曹魏.陈留阮籍<咏怀诗三十三

  终于,又是孤独一人了。

  独孤旦换上最朴素的宫衫,看着沉重的铜浇铁铸宫门缓缓在她面前关闭,将他和她之间,正式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脚边有着一只精致的鎏金小匣子,里头是气虎虎的伢置放进去的一百枚金叶子和数瓶宫中良药,甚至还有一张北齐的正式路引。

  他,什么都替她着想到了。

  可她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什么也报答不了他,只能走得远远的,从此不再相见,不再扰乱他的生活。

  他们本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啊……

  独孤旦蹲了下来,揭开小匣子,看着里头金灿灿的金叶子和玉润药瓶子,鼻端不禁酸楚了起来。

  良久后,她取过了那方路引置入怀里,小心地将匣子合上,而后捧起走近两名威风凛凛煞气腾腾的守门羽林卫。

  “劳烦二位将军,将这匣子转交给伢大人。”她温声开口。

  “这——”两名羽林卫防备而迟疑地相视一眼,其中一人皱眉问道:“这是何物?”

  方才他们亲眼见伢大人领这女子踏出宫门,倒也不敢太小觑怠熳了她。

  “请将军们转交给伢大人便知了。”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既知不应该,又怎能理所当然的受着?

  两名羽林卫眉头紧皱,犹豫了片刻,终究接过。

  “谢谢你们。”她感激一笑。

  “呃,不、不谢。”两名羽林卫有些手足无措。

  在夕照寒风中,独孤旦拢紧了厚厚棉袄子,虽是弱不胜衣,却仍坚定地直单薄腰背,一步一步地踏入暮色中。

  相对独孤旦的孑然一身,北齐后苑此刻正为“主公新宠”离宫的消息而欢声雷动,喜气洋洋。

  “好,太好了!”萧妃吁出了长长的一口气,欢喜得忘形起身拍手笑了。“原来本宫是白担心了。”

  “是呀,娘娘。”妹姜笑道:“那女子不过就是一庸脂俗粉,这不,还受宠不到十日,果然就惹得主公厌弃逐出宫了。”

  “本宫就知道主公不是那等贪恋美色之人。”萧妃嫣然而笑,洋洋自得地道:“这后苑之中哪个不是有背景有身份,这才得主公略略青睐一二?”

  “很是很是,想她一个小小的贱子就想凌驾众芳之上,也不自个儿照照铜镜,瞅瞅自己是什么阿物儿?”妹姜凑兴儿地道:“娘娘,如今后苑唯您为尊,这皇后之位非您莫属,想必太宰大人也乐见其成的。”

  “噤声!”萧妃脸色一冷,斥道:“这等大事岂是你一下奴可置喙得?是本宫太宠你,让你都忘了自个儿是什么东西了?”

  “妹姜该死!妹姜不敢!”妹姜吓得忙跪倒在地,两股战战。

  “请娘娘饶恕奴下无心之过,奴下、奴下再也不敢了。”

  “再敢大放阙词坏本宫清誉,让主公误会本宫一心计较后位,你就等着本宫收拾你吧!”萧妃哼了一声,大袖一扬。“来人,拖下好好饿上三天,败败火清清肚肠,省得她连脑子都不清醒了。”

  “诺。”侍人侍女训练有素地上前拖了人就走。

  妹姜不敢再求情,强忍着惊恐和泪意,只得猛在地上磕着头,乖乖地受罚去了。

  萧妃神情阴沉。

  这皇后之位自然迟早是她的,可在这之前,还得步步谨慎,小心再小心。

  就在此时,殿外响起一声喜悦传弃:“吾皇主公驾到!”

  萧妃又惊又喜地站了起来,急急迎上去。

  “拜见主公。”她端庄中带着三分娇媚,声音柔得似能滴出水来。

  心情沉郁恶劣的高壑在见到她充满欢色崇拜的目光时,闷痛苦涩许久的胸口似是稍稍纡解了不少,不说旁的,光是帝王尊严和男性自尊心都大大得到了酣畅满足。

  “爱妃请起。”他破天荒地伸出手扶起她,仿佛想逼迫自己将那个冷血可恶的小身影逐出脑外般,刻意将面前身材丰润瑰艳诱人的萧妃扯入怀,二话不说就拥着往内殿而去,翻云覆雨……

  想他高壑,堂堂帝王之尊,昂藏大好男儿,多的是各色美人争相邀宠,竞相把一颗芳心捧到他跟前,他至于可怜到要苦苦乞求她的回眸垂青吗?

  哼,她不稀罕,他有得是人心疼!

  冬尽春至,在帝都城外的七里亭处,有间原做野店茶铺子之用的两层老宅被改做了客栈。

  这客栈的特点卖得便是干净,厢房干净,床铺干净,连楼下大堂也打理得干干净净,简单摆上几张矮案,蔺草编就的跪垫,没有挂字画也未曾摆青铜器物装点,反而是一案置一个瓦罐,上头插着清新的野花野草,端的是野趣宜人,令人观之心胸为之一畅。

  客栈里当家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还雇了个大娘下灶房卖些炊饼、包子和茶浆,东西虽少,胜在新鲜劲道适口,价钱又便宜,三个五铢钱就能吃个饱。

  二楼厢房共有五间,一晚五个刀币,多半供入夜赶路却来不及在城门关闭前入城的客商和贩子、农夫们歇脚,生意颇好。

  那少年东家自称丹,人人都唤他丹哥儿。

  这天清晨,又送走了一批匆匆忙忙赶着在城门开启入城的客商,丹哥儿——独孤旦抹了抹额际的汗水,舒了口气,露出愉快满足的笑容。

  趁着客人都吃饱喝足走光了,她回到楼上细细地打扫起几间乱成一团的房,而后抱着重死人的床褥到后头水井处卖力揉洗起来。

  因为雇来的大娘腿脚不便,灶头上的活儿却做得极好,所以她便让大娘专司吃食,打理大堂、楼上住宿的部分就自己全包了。

  尽管初初开春,却仍是春暖还寒时分,尤其是井里汲上来的水冰冽刺骨,她边洗边抖着,好不容易把一堆床褥全洗净拧干了,高高地挂在后头架起的毛竹竿上。

  匆匆吃完了炊饼泡浆的午饭后,她又推着小板车到邻近的村落里买店里所需的粮食菜肉。

  村落里的庄稼人也有帮着人家挑菜送肉到店头的,可一担就得多上一刀币的走路工,她在心里盘算了会儿,还是咬牙自己拉小板车去拖菜运菜了。

  大富由天,小富由俭,所以她把手头上的每一文钱看得比命还重。

  累是累,苦也极苦,可是这种靠自己双手挣来的银钱、赚来生活才叫踏实。虽然偶尔在夜静时分,她也曾几度辗转反侧,脑中不自禁浮现他的一抬眉一扬笑,他的种种霸道却体贴之举,想着想着,她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了笑,心窝处格外的暖。

  可是,每每笑着笑着,她眼眶就渐渐酸涩得泛起水雾,呼吸也变得缓慢沉重。傻阿旦……既是爱不起,那就该彻底忘个干干净净。

  就像,就像他俩从来不曾相识过,也从来未曾靠彼此那么近过。

  独孤旦倚着堆满萝卜大白菜的板车,小手紧紧捣着左胸口,那儿怎么变得空空荡荡,好像再捣也捣不暖了?

  好半天后,她才终于像还魂了般,踩着略显虚浮的脚步,继续拉着小板车往客栈方向走。

  第6章(2)

  日已黄昏……

  “待我看看这几日都挣了多少钱。”把菜全扛进灶下给大娘后,独孤旦努力振作精神,故作欢快地自言自语,在一张矮案前盘腿坐了下来,兴兴头头地认真算起了帐。

  “昨晚就挣了二十五枚刀币、三十铢钱,再加上前两天向老赵爷盘的那批好皮子,昨儿转手卖给了南下的客商,共得——我看看啊,一片金叶子又五十七枚刀币,太好了,果然还是买卖来钱得快呀,咳咳咳咳咳……”

  独孤旦笑容甫起便一阵剧烈呛咳了起来,咳得胸口老疼老疼的,冷汗湿透了背心。

  “丹哥儿,你又咳得厉害了?!”在灶间忙着的大娘跑了出来,老练熟手地端着碗一直熬在灶上的浓浓的姜汤,小心地递到她嘴边。“唉,叫你给大夫瞧瞧硬是不肯,就算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这钱有身子重要吗?”

  “大娘,咳咳,谢、谢谢您了。”她咳得涨红的小脸都能反而惨白,却像是早就已习惯了,在稍稍止歇之际,忙灌了好大一口姜汤入喉。

  “我没事儿的,咳咳,开春已经好些了。”

  “依大娘看你这症候不像是受寒的,”大娘满眼关切地看着她,“要不,还是明儿个赶紧进城给个好大夫诊治诊治吧,你还年轻,身子骨落下病根儿可就不好了。”

  “不行的,明儿晌午罗那儿有批货要来,咳咳咳,王大爷答应了让我先挑的。”她想也不想立刻摇头。

  “听说北罗那儿的野山参极便宜,王大爷既然给了我这个情面,容我比坊间市价低上两成选买,我怎能言而无信呢?”

  “可是——”

  “大娘,您放心,咳咳!我多喝两碗姜汤就无事了。”她三两口将姜汤一仰而尽,对着大娘讨好地笑道:“劳您再给我添上一碗吧。”

  “唉。”大娘无奈接过空碗,嘴里叨叨絮絮去了。“看来还是得早点儿给你相看个好姑子成亲,这男人一成亲有娘子管束,就不会这般糟踢自己身子啦!”独孤旦听得哭笑不得,却也解释不得。

  她把拿来记帐用的粗棉布卷起,塞回衣襟间,忽闻外头马声嘶鸣——

  咦?马?

  普天之下,举凡客商贩夫走卒代步之用多为驴车牛车,马若非军事之用,也就是有钱的高门大户人家才用得起了。

  “难道今晚有大生意上门了?”她一喜,忙急急起身往外迎去,却在看到门外沉沉暮色下的几名高大男人时,不禁僵住了,脑中一阵空白,下一瞬想也不想地火速回身往灶房方向冲去。

  天老爷呀,难道我的霉运不是已经耗尽走光了吗?今晚又来上这么一出到底是想怎样啊啊啊?

  “大、大娘……”独孤旦气息狂乱,结巴道:“外头有、有客人来了,可我,咳咳咳……咳得胸口疼,我想去躺会儿,便、便劳您出去帮忙接待客人吧?!”

  手上端着热腾腾姜汤的大娘一愣,“呃,啊?好呀,那你快去躺躺,这儿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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