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文无瑕,当朝宰辅,也是文氏宗长,他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肩负、象征朝廷的礼制法统,他展现出的一言一行,都需作为天下万千文臣学子们的模范。
自古以来,文武百官不可娶妓人为正妻,更不得与下九流营生者同婚,这早已是正统儒家所尊圭皋之一。
他怎能娶一个老鸨为妻?
可他进去若真与她有了私情,今日又怎能负她至此?
「对不起,我」他内心拉扯得厉害,头也开始剧烈地抽痛了起来,清俊容颜因痛楚而苍白,喑哑地道,「我不能。」
「不说了不说了,我不再逼你了。」她心一疼,哽咽了起来。「不喜欢我也不要紧,忘了就忘了,你你再别挂心里去,这也不是你的错。」
原来不只她心里苦,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不起。」她的眼泪烫痛了他的心,可是他只能反反覆覆说着这三个字,其余什么也说不了。「我不能骗你我可以娶你为妻。对不起。」
「我明白,我都明白。」她噙着泪重重点头。
最后,文无瑕在痛苦羞惭之下,狼狈地逃回了竹影院。
放眼望去,这摆满了卷宗行文的案牍,架上的百家诗书古文,一级那把静置一畔的焦尾琴,所有平日能令他感到沉静而满足的……切,此时此刻再也无法抚平、镇定他狂乱痛楚的心绪。
这仿佛快被活生生剥了骨血的感觉,为何会如此熟悉得可怕?就像就像他过去也曾如同今日这般,狠狠地、决绝地斩去了什么?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记忆深处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
是什么?他脑海中遗漏了的,到底是什么?
第9章(1)
颠鸾倒凤第九式战罢初歇低叹,四肢交缠恋难分,点点轻波也贪儿。
一连几日,宫中有变,纵然文无瑕满心紊乱,依然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暂且将那个日日乱他心忧的小女人及欲请太医为他号脉等事,全都给搁了一旁,先专心替皇帝处理起纷杂宫务。
先是先土后祭礼大典上,清皇心爱的宫女阮阿童「冲撞」了身怀有孕的诗贵妃,以致贵妃痛失龙种。
阮阿童入天牢尚未一天一夜,就被气急败坏的清皇「劫狱」出去,皇上要是在龙颜大怒之下,命文无瑕和禁军总教头范雷霆速查此事,以还阮阿童清白。
宫中明处的禁卫军听命于范雷霆,暗处搜集机密的隐卫则是负责向文无瑕汇报,因此短短一个晚上,诗贵妃所有的罪证全都到了文无瑕的案上。
而后,皇上亲开三司九卿会审,在文无瑕和范雷霆所提供的确凿铁证之下,诗贵妃杀子诬人,谋害皇嗣,阴毒嫁祸,数桩大罪井发,按万年王朝皇律,判三尺白绫了结,其宫中内侍婢女杖责五十,逐出宫外,诗贵妃之父举家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还京。
文无瑕这边方处理玩这乱糟糟的宫斗,可一转眼,清皇哪儿又出大事了,原在皇上寝殿养病的宫女阮阿童不见了。
皇上闻讯吐血晕厥,三天三夜未醒,朝政和宫内乱成了……团。
他原就极忙,每每到深夜才能返回相府,如今皇上一病倒,要是内外交煎,他必须稳住朝政宫务军事,忙得焦头烂额,现下也只能赶在上朝前的短短晨光,匆匆召小笺来询日几句。
「她这几日好些了吗?还有说要回石城吗?」
小笺看着自家清瘦了一大圈,却还是掩不住关切之色的相爷,满口叹息。
相爷对姑娘是真的上心了,只可惜身份就横阻在那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撇清或消弭得了的。
唉,要是姑娘不曾做过老鸨就好了,哪怕只是个婢女或是村姑,也是身家清白,或许相爷今日也就不必那么煎熬为难。
「姑娘近日都好,虽然把包袱抖整理了,可有婢子守着,是绝对不会教姑娘冲动离去的。」她只得拣几句令他能安心的话说。
可文无瑕仍旧听出了话中的玄机,心情沉郁凝重,低叹一声。r多照顾她些,待我忙完了这阵子再说。还有,绝不能让她就这样走。」
「是,婢子知道。」
文无瑕着一身白色云辅官袍,面色清郁,想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静静地上朝去了。
小笺回到松风院,忍不住觑了空便说了方才的事。
「姑娘,其实相爷待你是好的。只是他的身份就摆在郡儿,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知道,相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夏迎春默默缝着荷包,尽管指尖多了无数红点,荷包也缝得有些歪斜不甚好看,
可是她依然一针一线地坚持下去。
愿赌服输,这也是她想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点念想
她以前从不曾亲手为他做些什么佩戴之物,因为觉得自己能撑起一家怡红院实乃大大的了不起,反观那些只会琴棋书画,女红绣花的姑娘家个个酸不可言,没有一丁点骨气,都是些唯有攀附着男人才活得下去的菟丝花,所以她对于这些闺中绣物是怎么也瞧不上的。
可她口口声声说看不起一干名门闺秀,自己内心深处却很明自,因出身的缘故,她时时害怕低人一等,教人看轻,她也嫉妒她们凭什么可以闺中少女不知愁,而她自十五岁起,就得面对丧母,独力扛起一家青楼的兴衰,面对一屋子的牛鬼蛇神。
就连当初救了他之后,她也没有半点姑娘家的自觉,绣花做菜样样不会,反而是他在病好后,慢慢地接过手,细心照顾她的一切,让她感觉到了什么是家的温暖,有人爱着、宠着是什么样的美好滋味。
可她现在才知道,她以前太贪,太自以为是,也做得太少,许是因为这样,老天才收回她所有的福分,让守诺忘了她。
她只贪婪地想要抓住自己的幸福,却从不曾想过,那是不是也是他想要的?
他已经给了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三个月,只是造化弄人,教他将她忘得一干二净,那么她也该知道缘分散了便是散了的道理,又怎能死气白赖地巴着他不放,拚命叫他负责?
他真的已经待她很好、很好了,就算不记得她是谁,依然安排她在相府住下,以礼相待,让她好吃好穿,还有婢女服侍。
面对一个几乎是毁了他大半名声的「陌生人」,他依然不曾伤害过她一丝半毫。
虽然他大可以翻脸不认人,这世上也绝不会有一个人说他错。
然而这些时日来,他已经为她做了太多太多,现在,也该换她为他做点什么了。
待缝好了这只荷包,她就会回家,还给他原本宁静平和的生活。
「相爷最近瘦了很多,饭也没怎么吃,每天睡不到一个时辰。」小蔓叹了口气。「听说宫里出大事了,所以很多事都落在相爷肩上,唉,真怕再连样下去,相爷的身子会受不住。」
夏迎春心一痛,手中的针又是一个不稳,几乎戳伤了指尖。
「相爷今天气色看起来也好差,刚刚又是忙赶着上朝去了。」
「谭伯应该有命人准备些滋补强身的补品给相爷用吧。」她已经没有了关心他的资格和借口,纵然满心焦虑记挂,却也只能强作轻描淡写地道。
「相爷不吃。」
「为什么不吃?」她忘形地冲口而出。
「说没胃口。」
「那也不能……」她神色又急又痛,咬着下唇,半晌后只是深深叹一口气,默然不语。
她不是他的谁,也不是相府的正经主子,又能叮咛什么、关心什么?
「如果姑娘劝劝的话,或许相爷会听。」
夏迎春抬眼看向小笺,涩然一笑。「不怕我又贼心不死,继续缠着相爷了吗?」
「姑娘」小笺脸色一白,接着羞愧地红了眼。「对不起。」
「没有怪你的意思,而是现在我已经明白,我和相爷是不可能了,所以我又哪来的资格和脸面到相爷跟前劝些什么?」
如果不是荷包还未做完,她已经动身离开相府,出发回石城了。
「姑娘」
「你过来帮我看看眼,这几针是不是缝错了?」她转移话题,不愿再多说。
小笺心里难过不已,不知道事情最后会弄成连样,姑娘伤心,相爷痛苦,就连府里的气氛都像是古墓一般,沉闷僵窒,大家都不会笑了。
要是当初她不要多嘴,不要劝姑娘认清什么现实,是不是姑娘还是如同一开始那样灿烂张扬,浑身活力,搅得府里每天热闹翻天?
在连一刻,小笺突然觉得千金又怎么样?老鸨又怎么样?人要是活得不开心,身份又能顶什么用?
就像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却越来越不见快乐。
当天深夜,竹影院内依然烛光明亮,文无瑕依然伏在案前,振笔疾书。
夏迎春在竹影院外徘徊了很久,始终无法真正下定决心走进去。
她要说什么?她能说什么?还有,他会愿意见她吗?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小瓷罐,这是石城那个老大夫的家传良药,用忘忧草和月季花、香浴草、菖蒲等花药草制成的香膏,具有安神舒眠的神效。
她不知道该吃什么比较滋补,也没有什么好手艺可以帮他补补身子,可是她希望他最少也要能睡个好觉。
只要人休息好了,神清气爽,自然胃口也会好起来的。
她本想着交给小笺拿给他便好,可是又怕小笺胡思乱想,误以为她又起了什么旁的心思,几经思量,只得作罢。
夏迎春深浑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跨进竹影院,一手扶着大肚子在紧闭的门前蹲了下来,将那只瓷罐压在一张写了用法的纸笺上,置于门缝处。
这样他一开门,就会踢着了香膏,也就会知道该怎么用了。
她屏住呼吸,慢慢撑地站起来,揉了揉滚圆的肚子,小心翼翼转过身的当儿,蓦地,门呀地轻开了。
「吓」她猛然回头,瞥见他的身影不由一惊。
「小心」文无瑕见她吓得往后退,倒抽了口冷气,急忙伸臂环住了她。
夏迎春余悸犹存地靠在他温暖的胸膛前,听着那又快又重的心跳,自己也是心跳如擂鼓。
他的味道,一如往常那般地清新醇厚好闻,干净得像雨后的碧绿竹叶。
下一刻,她悚然一惊地回神过来,用力挣离他的怀抱。
文无瑕怀里一空,温柔的眸光一黯,深深怅然失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