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晌,她才呐呐地问:“有解药吗?”
“有是有,但根本无法根治,只能一月一药,勉强压遏住毒性。”孙玉珏看了她一眼。“解药,必须赶在十五日之前吃下,否则到最后可能连理智都尽失……”伊灵瞅着沉睡中也攒紧浓眉的他,嫩软柔荑怎么也抚不平他眉间的阴郁。
过了许久,孙玉珏又补充,“净岚以此要胁他去杀人。”
伊灵整个人震住,心跳急促起来。
“好几回,他都痛得活不下去,宁可死也不愿沦为净岚的杀人工具,但是……
净岚说了,只要他敢死,就要你陪葬。”
伊灵用力抿住的唇轻逸一声呜咽。
“为了你,他拼命地忍,一日拖过一日,拖到十四夜才肯动手……你不明白,他真的不愿意杀人,他是身不由已,以前是,现在也是!他从来不想当杀手的,要是他跟我一样没用,就可以逃过一劫,偏偏他就是有副练武的好身骨,在师父的传授之下,成了不得不杀人的杀手!”
话落,孙玉珏深深地看着她。“但是,你的运气很好,你是被他捡着的。”
“胡扯!伊家灭门凶手分明是他,如今要以收养之恩来消弭灭门之仇吗?”庞亦然不满地低咆着。
“亦然。”伊灵轻唤着,制止他。
庞亦然尽管心有不满,也只能硬生生忍着。
“孙先生,你什么事都知道,对不对?”泪水凝聚在盈亮的眸里,她笑得很苦涩,心痛欲死。
“当然,在你出现在松涛书院之前,我就看过你的画像,你可能不知道自从他不再到苏州探望你们姊弟,便拜托你养父母一年寄来一幅你的画像。”
难怪他会一眼认出她来……她用力地闭上眼,泪珠沉重地滴落,颤着唇角问:“那么,他的毒,是何时中的,你可知道?”
“五年前。”
伊灵泪如雨下地看着他。“那毒……是不是我下的?”
孙玉珏看着她。“……是。净岚认定君唯对你用情很深,于是设下陷阱要你前去书院,对君唯下毒……”
“君唯知道他自己中的是什么毒吗?”她颤着气问。
“他在玄手门长大,他会不知道吗?”
“他一次也没跟我提起。”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体内强撑的一口气彷佛在瞬间被抽离,她跌坐在床畔,泪水湿透香腮。
她还记得当时,他饮下她亲手下的毒时,那眸底的惊诧,但他随即隐去,要她快走,从头到尾,直到现在,他没怨恨过她,他只有包容,不怨地接受,甚至还对侵犯她耿耿于怀。
而这一切,竟是她一手主导的。
“他不会说的……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爱她。
他用他的一生在赎罪,用他的情、用他的命,尽其所能地弥补着她……她总算明白,他是用什么方法爱她。
伊灵再也无法承受,泪水夺眶而出。
因为是她倒的茶,所以,他没有防心……她怎会蠢得以为那不过是寻常的春药,又怎会蠢得相信净岚说的话而真她怎能怨、怎能恨?他为了赎罪,把自己逼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地,还什么都不肯告诉她……是怕她内疚吧?
从和他相遇,共计十三年,这十三年里,他到底为她尝过多少苦?
为了赎罪,他究竟为她失去了什么?
他不敢爱,偏爱上了,想爱,不能爱,他绝口不提自己的痛,就只为了给她无后顾之忧的平安……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傻傻地怨着,笨笨地恨着,根本不知道他默默为她承载了多少。
竟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为了她,双手沾满血腥,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灵儿。”庞亦然轻拍着她的肩头。
“亦然……”她呜咽地喊着。
“灵儿。”
“我可以不要报仇吗?”她泪如雨下,抽噎得快要说不出话。“等我死后,我再亲自到爹娘面前请罪,好不好?”
爹娘的死,是她心底的痛,可是、可是……这个男人为了她牺牲这么多,她真的没有办法杀他。
庞亦然直瞅着她,心疼她的哀伤。“报仇,是我这个弟子的事,我再去跟师父、师娘请罪就好。”
“我没有办法恨他,我没有办法……”她泣不成声。
打一开始就没恨过,就算知道他是灭门凶手,她也恨不了他,因为在恨他之前,她便已经被他的温柔打动,无可奈何地爱上他。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的压抑、苦难,一切都来自于她。
他的爱恋如此缱绻无怨,她怎会直到现在才发现?
第9章(1)
孙玉珏说,他从未见孟君唯过十五日而未服解药,不清楚他是否会理智全无地疯狂杀人,要她离他远一点。
但要她怎么离他远一点?
她恨不得再贴近他一此一T恨不得可以踏进他的心底,恨不得化为他的一部份,与他分担这蚀骨呓骨的痛。
伊灵纤指轻触着他凉透的额面,触着他脸上宛若快要崩解的血痕。
孙玉珏又说,他听说过满月春的毒,迟迟未服解药,体内的毒就会朝四肢百骸和五脏六腑腐蚀,到最后,他的体内会化为一摊腐水。
思及此,她的泪水就无法自己地淌落。
突然好气,当年娘要教她医术时,她为何不学。每日贪玩,以为幸福的日子就会持续下去,岂料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然而当年侵害她家的人,如今却为她命在旦夕。
“君唯”她轻声喃着。
亦然替他点了睡穴,认为让他睡着,总比让他清醒地受尽折磨好,然而,都过了一日一夜,为何他还是没醒?
他该不会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永远不醒了吧?
她该怎么办?
七岁那年,因为他,她才有勇气带着伊武活下去,十五岁那一年,得知伊武早已亡故,也是因为他,她才有勇气为了他给她的孩子活下去,如今,她即将失去他……
一股恶寒无边无际地在她四肢百骸蔓延着,她觉得恐惧暴冷,明明是入夏的天候,她却忍不住打颤,直到一股柔柔如春风的力道安抚了她“伊灵。”床上的孟君唯不知何时醒来,一双泛着妖诡红光的眸直瞅着她。
“你醒了!”伊灵赶紧抓着他抚上她面颊的大掌,像只猫咪似地蹭着寻求慰藉和温暖。“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孟君唯眸色温润,那般温柔怜宠,眨也不眨地直瞅着她,唇角的笑意好满足好满足。
“太好了,我没有伤着你。”他的记忆停顿在差点失手欲杀她那一刻,让他回想起来仍是胆颤心惊。
“嗯,你才不会伤我呢。”她撒娇地喃着,唇角勾得好弯好娇美。想要再接近他一点,他却苦涩地笑了。
“别再靠过来了。”
“为什么?”
“我体内还有躁动的毒性在作祟,我已经快要忍不住了。”他说得风淡云轻,压根没在她面前显露半点痛楚。
“很痛吗?”她笑着,泪水却堆积在眸底。
孟君唯舍不得移开眼,好想替她拭去泪,但更怕自己控制不了脱轨的行为。“玉狂都告诉你了?”
她用力地点着头,把眼泪洒在他身上的团绣丝被,晕开一处一处的泪花。“我会救你的。”抹去泪,她用最坚定的眸色说服着他。
他笑得更柔了。“你不恨我吗?”
“为何要恨?”
“我可是杀了你全……”
“我忘了。”
孟君唯微怔地看着她。
只见她甜甜勾着笑,泪水点落如花。“我只记得,有一个男人给我一个安心的拥抱,有一个男人给我无后顾之忧的生活,有一个男人爱着我、疼着我,有一个男人被我伤到极限依旧无怨尤,我只记得这些。”
他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而是那样的环境,让他变得木讷寡言不擅表达,习惯把想法藏到心底深处。
但,在松涛书院瞥见她时,他的压抑泄露了痕迹。
他念着她,牵挂着她,复杂的情绪在眸底翻转,再深深地压入心间,那时她不懂,但现在,她全都明白了。
在他救她之后,怕他日她发现真相,所以他不敢与她太过深入的相处,才将她和伊武交托给阮氏夫妇,然而,一切都从这里开始走调,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牢牢地纠结着,一辈子也分离不了。
“对不起。”他喃着,唇角还勾着异样的笑。
“我忘了。”她顽固地再重复一次。
有人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就算不共戴天又如何?就算她被人指指点点不孝无耻又如何?
她心底只有一个男人,只惦记着这个男人,其他的,她真的顾不了。
“这里只有你?”他环顾着四周,是间典雅的房,像极了松涛书院的雅莲阁。
“嗯。”
“去休息吧。”
“我就在这儿休息。”她坚持。
“你怕我跑了吗?”他苦笑着,轻抬起手。“我的手脚被链住了,走不了的。”
“我就是要盯着你,孟先生,你逃不了了。”她抹去泪,笑得俏皮。
孟君唯微微叹了口气,唇角隐隐抽搐着,彷佛正隐忍着多难以忍遏的痛。“我怕会伤了你。”
“我会保护自己。”以为她什么都没考虑就待在这里吗?
“你保护不了自己。”
“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她逼近他,用她水亮亮还泛着雾气的眸直瞪着他。“别想趁我不注意时跑去找净岚,这么点程度的铁链,你真想要挣脱,也非难事。”
孟君唯浓眉缓缓攒起。“你这丫头,怎么会如此机灵?”痛顺着血液滑入心,像是千刀万剐,又像是石磨磨心,阵阵痛栗着他。
他扯回被她握着的手,垂放在身侧,紧握成拳,不住地发颤。
“又疼了?”瞧他不对劲,她手足无措。
“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他苦笑,额上密布博涔冷汗。“以往玄手门不知道以这毒药杀害了多少人,如今不过是报应在我身上罢了。”
“胡说、胡说!你的毒是我下的,与报应有什么关系?”
他定定瞅着她。“我灭了伊家三十佘口人,你送我一杯毒茶……应该的。”老天在责罚他,不该自以为帮了她,便可让仇恨一笔勾销……
伊灵扁紧粉嫩菱唇,忍着蓄势待发的泪水。“这是哪门子的报应?让我伤了你,结果又痛着自己,天底下有这么不通情理的报应吗?”
“别哭。”他暖声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