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她当初之所以会那么处心积虑地想拆散宁儿和阿衡,完全是出自于个人的恩怨,而非她之前高挂在嘴边的道德伦常。谁教阿衡要在第一次见面时,硬是把女扮男装的她当成当街调戏宁儿的登徒子,狠狠揍了她一拳?
殷缇即使真的后悔也不愿干干脆脆地承认。
就在三人僵持不下的当口,一个小童仆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请问六少在不……啊?六少!太好了!我终于找到您了!”
“怎么啦?”殷六皱起眉头。
“不好了!六少,外头有个叫第五衡的人说要找您算帐!”
“你说她不在这儿是什么意思?”第五衡一把揪住殷六衣领,硬是仗着身高的优势把他高举离地。
由四川东来的沿途,每探听一次有关殷家的消息,那深层的恐惧便更添一分。无论问谁,他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殷六至今仍未娶妻。
他怎么可能尚未娶妻?宁儿呢?在他离开时,他们明明已经文定,只差迎娶拜堂了,怎么现在又说他还没娶?
怀着满肚子的不确定,他风尘仆仆地来到杭州,却在当地人的口中证实了这个荒谬的事实。天!她并未……
在前任当家殷六太爷的坚持下,他和宁儿一律跟着殷三、殷六喊。
殷三爷直视着他,“既然你还肯认我这个三叔,那还不听话把你表哥放下来?”
第五衡咬了咬牙,终究松了手。“有什么事坐下来谈。”殷三爷一边指示他们两人坐下,一边要仆人递上茶来。
第五衡笔直地站在原地,并未遵从殷三爷的指示落坐。
“阿衡?”殷三爷挑眉瞅着他。
“三叔,我只想知道,宁儿为什么没在殷庄里?”他压抑住心底隐约浮动的不安,冷声的问。
“宁儿?”殷三爷这下可讶异了。“宁儿早在九年前就离开杭州了。怎么,她没去找你吗?”
第五衡闻言猛地一震。
九年前?那不是在他走后不久,她也就跟着离开了?
“没有,她没去找我。”不敢让自己的惊慌表现于外,他强自镇定地压低了嗓音。
殷三爷转向在一旁整理被拉散衣襟的殷六,“阿涪,宁儿要走时。可有跟你说什么?”
殷六摇头,“没有。”眼角瞥见第五衡再显狰狞的脸色,他忙接下去说:“缇儿可能知道宁儿在哪儿。”
“缇儿?”殷三爷看了看第五衡因焦虑而紧绷的表情,嘱咐下人道:“去把小姐请到大厅来。”
不久后,心不甘情不愿的殷缇被仆人硬搀进了大厅。
“三伯。”她刻意让视线避开了站在大厅另一侧的第五衡。
是愧疚感在作祟吧!她总觉得现在要她面对他,实在是件强人所难的事。
殷三爷见她一脸的作贼心虚与遮遮掩掩的态度,心里多少有个底了。“缇儿,你看看站在你左手边的人是谁。”
殷缇干笑两声,“我看不用看了吧。”
“嗯?”殷三爷沉下了脸。
“好嘛!好嘛!”她赶紧妥协,怯怯地转头,“阿衡,好久不见。”
没心情同她闲话家常,第五衡劈头就间:“宁儿在哪儿?”
“这……”殷缇心下挣扎着,不知道是说好还是不说好。
说了,让他们两人重聚,那可就轮到她和老七遭殃了,因为一旦他们两人对质,那九年前她和老七搞的那些把戏便无所遁形,试想依他的个性,不会回来找他们算帐才有鬼;可是若不说,别说眼下他不会放过她,就连三伯那边她也不好交代
“缇儿?”殷三爷催促道。“说呀!”
“算了!”她头痛地叫道:“我说就是了,宁儿早在八年前就回东北了。”
“东北?!”在座众人皆大惊,尤其是第五衡。
“你让她一个人回鞍谷?”透骨的寒意自背脊窜起,他颤抖着声音间。
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在东北那种严苛的环境生存下去?
“我哪有可能让她一个人回去?”殷缇反驳道,“我让紫荆和菖蒲陪在她身边照应着。”
“紫荆?菖蒲?”她们是谁?
殷缇看他一脸茫然,解释道,“菖蒲就是你和宁儿来杭州路上救的那个小女孩,至于紫荆,她是我之前的贴身丫环——”
“你的贴身丫环不是兼蓖吗?”他突然打断道。
听他提起兼蓖,殷缇神色一黯,倏地抿嘴一语不发。
殷六轻声代她解释,紫荆和兼富都是我叔伯们为堤儿找来的贴身丫环兼侍卫。你九年前来的时候可能正巧没碰上紫荆,所以才会以为堤儿的贴身丫环只有荣蓖一个。”
没用心听他说些什么,第五衡沉思了好一会儿,陡然出声道:“抱歉,打扰了!”说完,转身作势要离去——
“阿衡!”殷二爷喊住了他,“你找到宁儿后,会再回来殷庄看看吧?”
第五衡没有回答,只是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跨步走了出去。
他一离开,殷三爷随即将目光转回殷缇与殷六身上,“好了,现在你们俩看谁要来说明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九年前第五衡走出殷家的那一幕至今仍深刻印在他脑海里,他怎么也想不透他们究竟是做了什么,竟让年仅十六岁的第五衡会对殷家怀有如此深沉的恨意。原先他以为那只是少年人一时的愤世嫉俗,可是照现在殷缇、殷六的复杂神情看来,似乎这其中另有他所不知道的内幕在。
“爹,这让我来说吧。”躲在一旁好一会儿的殷七走了出来。
反正纸包不住火,届时第五衡再度找上门来算帐,他们还是逃不过被迫吐实的命运,不如趁现在把事情推开来说,自动坦承总比被逼坦承好。
“好,你说。”殷三爷压下心底的惊许,他没想到这事连自己的次子也牵扯在内。
“咳,话说九年前……”殷七轻咳了几声,这才娓娓道来当初他和殷缇是如何用计拆散第五宁他们两人的。
第五衡找上门来的三天后,他的结拜大哥罗安也来到了殷庄。
把殷家与第五衡的渊源情仇约略说了一遍后,殷三爷面有愧色地重重叹气道:“这一切都是我教子不严,害得阿衡他们姐弟因此分隔两地。为这事,我决定把殷七关入悔过房,等待阿衡找到宁儿后,再行惩戒。至于缇儿,碍于她已出阁多年,因此我只有把她送回夫家,由她夫婿代为管教。”
“嗯……”听完了整个故事大概,还没能从震撼中回过神采的罗安虚应他一声。
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殷三爷蹙眉唤道:“罗贤侄?”
“嘎?”罗安一愣,随即发现自己的失态,赶忙正襟危坐。“晚辈失礼了!只是这……”话说到一半,他竟不知接下去如何开口是好。
即便是他放荡形骸惯了,什么荒唐事没见识过,可乍闻拜把兄弟竟比他更高一等,搞起“乱伦”这勾当,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敢情阿衡这小子几年来清心寡欲得像和尚,都是为了替他亲姐守身如玉?
乱了!乱了!罗安额角不由得阵阵抽痛。
“三爷……咳!”他清清梗住了的喉咙。“怎么您似乎不反对阿衡和他姐姐……呢……这个……”
“贤侄是指阿衡和宁儿既是姐弟,依礼法伦常不能结为夫妻是吧?”
罗宏忙不迭地颔首。“是啊!是啊!”
见他点头,殷三爷不禁摇头叹笑,“我还道是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才会拘泥于世俗礼教,罔顾人情地反对他们姐弟在一块,没想到竟是贤侄你这年轻小伙子带头反对,还真枉费人称贤侄你豪气坦荡,不拘小节。”
罗安闻言苦笑了下。
他再怎么不拘小节,也不能连自个儿兄弟搞逆伦大罪都一笑置之吧?
放眼看了看大厅里的殷家人,见每个人仿佛都对第五衡和他姐姐之间的恋情乐见其成的模样,他心下不禁一阵凛然——这家人的观念还其是惊世骇俗,连姐弟乱伦都可以视若平常。
“三爷,那我阿弟离开时,可曾说过他何时回来?”
殷三爷摇头,“阿衡没说,不过我想他一定会再回杭州。毕竟……”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儿子,难掩无奈地一叹,“是我们殷家欠阿衡的,他若回来讨公道,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可怜了二宝。”
昨儿个接到殷三自四川快马传回的消息,由于体内余毒作祟,二宝的病情是每下愈况,非常不乐观,因此殷三决定即日起程回杭州。好避免让儿子客死异乡。
“爹!”殷七突然屈膝跪下,“让我去求阿衡回来救二宝吧!”
“你这是做什么?”殷三爷跨步上前欲搀起儿子。
殷七拨开父亲的手,恳求道:“爹,是我对不起阿衡,现下他这一回鞍谷,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您就让我上东北去找他,我会设法求得他的谅解,好回来救二宝。”
“这……”殷三爷一阵犹豫。
儿子的建议合情合理,只是他怕儿子这一去东北,很有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是他私心作祟,以为若是由阿衡到杭州来寻仇,至少还有殷家众人在场,可以防止他出手过重,伤了儿子性命。可一旦到了东北,殷七形单势孤的,谁能担保他不会被阿衡活活打死?
看出了殷三爷的顾虑,殷大自告奋勇的说:“三叔,由我陪老七北上一趟吧。”
“也让我跟着去吧。”罗安也开口了。
“你们……”殷三爷看了看一脸坚决的儿子。再看看殷六与罗安,“这鞍谷的确切位置我并不清楚,你们要去,可能得多费一番工夫。”
听出了父亲态度的软化,殷七赶忙说道:“没关系的,届时我们可以向当地的人问路。”
殷三爷重叹了口气,终于答应道:“好吧,那你们就去吧。”
第六章
望着熟悉得宛如从未离开过的鞍谷人口,第五衡努力地试图平缓下急促的喘息。两天来他不眠不休地赶路,将自己的体能透支到极限,为的就是能尽早由杭州赶回来。
如今他全身的肌肉酸痛难当,两眼因缺乏睡眠而疲惫得几乎睁不开,微微的颤抖与来自身体里的虚弱也持续地攻陷他所剩无几的体力,可他却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
一堆难解的疑问像纠结的丝线缠绕在脑中,让他难以空出心思庆幸她仍云英未嫁。
为什么她最后悔婚了?既然都已拿掉了他的孩子,在没有任何阻碍的情况下,她为何不嫁了?
难道……难道是为了他?第五衡的心跳随着这项臆恻不由自主地加快。
即使是在夏天,人夜后的长白山仍是透着阵阵寒意,他深深吸人一口冷冽的空气,盼望能借此冷却威胁着即将要跃出胸腔的心脏。
脚下的枯叶在他的踩踏下沙沙作响,他缓慢地将沉重的身躯靠向一旁的大树,鞍谷的人口已近在咫尺。让他休息一下,一下就好,只要让体力稍作恢复……一股强烈得几欲溃堤的思念猛然撞向他心壁。
天啊!他要得不多,只要她真能有那么一些些是真心爱他,孩子的死他可以不在乎!
在他过了九年行尸走肉的日子后,只要她能再重新属于他,要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借,逞论是抛弃过去的仇怨。
振作起残存的体力,他硬撑直原本靠在树干上的背脊,仗着深厚的内力,纵身飞跳过眼前埋藏在落叶下的山沟,来到鞍谷的人口。
即使是长白山最厉害的猎人也难以察觉到,这堆层层叠在半山腰上的巨石背后,竟有个浑然天成的秘密通道,可以直达山腹里的世外桃源。若非因缘巧合,第五家人也不可能会在无意间发现了这条山径。第五衡一个侧身,钻进了岩缝里,两三下就让他顺利抵达岩石后山径的这一端。
凭着昔时的记忆,无须照明,他毫不犹豫地跨大步往前走去,过没多久,便来到了山径的出口。夜晚的暗黑覆罩整片谷底,他循着熟悉的小路快步走着,无暇盼顾景物是否依旧,亲眼见着他心之所系的女人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急迫。
他远远望见仁立林中两幢木屋的影子,脚步忽地缓了下来。
那是宁儿她们后来再建的屋子吧?
以前鞍谷里的那五幢老木屋,全在八年前被他硬生生地毁得一干二净了,她们若想定居在鞍谷里,就得自己再建新木屋。
那是什么东西?在他近距离看清楚那两堆摇摇欲坠的木材时,当场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们就住在这“两堆木材”里?她们难道不知道给人住的木屋应该是长什么样吗?光靠这东西她们是怎么熬过那漫长的冬天?他越想心越凉。
忽然间,一抹白影自其中一间木屋里跃出,就在他眼前站定。
“别再过来!”是个模样清秀的年轻女子,而她一开口就是一声喝止。
看出她刻意隐藏起的紧张惊慌,不想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他开口问:“你是菖蒲还是紫荆?”
“你——”菖蒲大骇,待她定神透过月光仔细一瞧,霎时转惊为喜。“你是第五少爷?”
第五衡点头承认。没心思与她多说什么,他接着间:“宁儿呢?她睡哪一边……”他顿了下,“屋子?”要他把那两堆木材称作屋子,实在是有点困难。
最初的诧异一过,菖蒲收敛起脸上的表情,静静地回视着他,不做任何回答。
九年前他和宁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隐约只知道个大概。
进了殷家后,由于身分上主仆有别,她是殷家的婢女,而他们则是座上贵客。要想知道他们的消息,只能从仆佣口传耳语中听闻些许。总地来说,仆人们私下的耳语多是道听涂说,她听过就算,从不曾当真。后来紫荆告诉她,当年是他先负心,爱上了那时候亦寄住在殷庄的蓉蓉表小姐,硬是抛弃已怀有身孕的宁姐,与表小姐私奔,害得宁姐被迫未婚产子,而阿恪也落得一出生就没爹疼惜。
对于紫荆的说法,她没有反驳,也不全然采信。算她偏私吧!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她说什么也不相信他有那么不堪。他和宁姐间应该是有误会,只是没说清楚罢了。
一对眼底永远只看得见彼此的恋人怎么可能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就移情别恋?更何况,一个可以为心爱女子舍命的男人,怎还有爱上别人的可能?他对宁姐的爱恋全写在眼底眉间,怎殷庄的人都瞎了吗?那么赤裸裸的情感连当时才十四岁的她都看得出来,没道理他们能视而不见啊!
如今他回来了,就站在她眼前,对宁姐的感情仍明白写在眼里,只是比起当年的纯然真挚,现在的他却显得复杂而深沉。
“宁姐睡的是我左手边的屋子。”她选择据实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