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直觉往后一转,被悄然出现在身后的第五衡吓得猛抽了口气。
“第五少爷……”
第五衡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叫我阿衡吧。”他的视线扫过呆瞪着他的紫荆与阿恪,教人难以察觉地在阿恪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后,他回头问道:“谷里有斧头或锯子吗?”
“有!”菖蒲虽不懂他问这做什么,但还是据实回答。
“那好。”他挽起衣袖。“你可以拿给我吗?”
菖蒲迟疑了下,“好,你等等。”说完转身回她屋里拿他要的东西。
看着菖蒲跟他一来一往的说话,紫荆连忙收起脸上的诧然。“你回来做什么?”
她的不友善让他微眯了眼。“你就是紫荆?”
她满是防备地睨着他,“是又怎样?”
当年缇小姐只遣了兼蔑姐姐到宁姐身边看顾,在所住院落相隔甚远的情况下,她和第五衡可说从未碰过面。而之所以会认得出他,完全是因为阿恪的关系。
真不愧是父子,长得几乎可说是打同个模子铸出来的。
察觉到她显而易见的敌意,第五衡微蹙了下眉,“谢谢你这些年来帮我照顾宁儿和……”他转向阿恪,直接迎上他眼中的惶惑不安。
“你——”紫荆到口的反驳在触及阿恪惶然的表情后收了回去。“阿恪?”
阿恪目光来回地看着紫荆与眼前的高大陌生人,脑中霎时乱成了一团。
他有种直觉,眼前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抛下他和娘的可恶家伙。他该恨他的,可是……
“你叫阿恪,是吗?”第五衡的声音因过度压抑而显得低沉沙哑。
那不像娘的轻柔悦耳,也不像小干娘的乎和舒缓,更不同于大干娘的娇嗲细致,可是听来却一样让人感到舒服。
他点点头,没有出声回应,一双圆圆的眼睛直瞅着这个该是他爹的男人。
“等一下,你要跟我去林子里砍树吗?”第五衡试探地问道。
“砍树?”
“我要砍树盖心木屋,你要帮忙吗?”
阿恪眼睛一亮,“盖新木屋?为什么?要给谁住?”
儿子明显写在脸上的兴奋和一连串的问题让第五衡露出了浅笑,“你要盖自己的木屋吗?”
“要!”阿恪忙不迭点头。“我们要盖我的木屋吗?”
敏锐地抓住儿子话里所用的“我们”两个字。第五衡在感动莫名的同时,也着实松了口气。
原本他还担心儿子不会那么轻易就接受他,没想到这么好打发。
“我们不只要盖你的木屋,还要盖你娘和紫荆、菖蒲的木屋。”
“为什么?”问的人不是阿恪,而是一旁的紫荆。
她好心地让他们父子有机会说说话,怎知道他们说着说着竟牵扯到她们的屋子,这才忍不住打破沉默。
“对啊!为什么?”阿恪也不懂。“我们已经有两间木屋了。”
第五衡眸光轻轻扫过两间盖得乱七八糟的屋子,突然问道:“这屋子是谁盖的?”
紫荆压下了满肚子疑惑,答道:“这是我们照宁姐的指示盖的。”
果然!证实了心中的揣测,他不禁暗自摇头。
那个小女人只凭着印象让紫荆她们学着他的步骤盖屋子,难怪盖得歪七扭八!
“有什么不对吗?”看出了他藏在眼底的不以为然,紫荆有些生气地问。
这屋子可是她和菖蒲辛辛吉苦盖的,他如果敢说一句批评的话,她一定跟他翻脸。
“冬天很难熬吧?”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们木屋的最大缺点。
紫荆俏脸一红,讷讷地竟找不出话好反驳。
这时菖蒲正好拿着工具走了过来,看到紫荆古怪地涨红了脸不禁好奇问道,“怎么啦?”
接过她递来的工具,第五衡吩咐道:“宁儿还在睡,你们别去吵她。”说完,低头望向仰首看着他的阿恪,有些迟疑地朝他伸出了大手。
看懂了他眼底无声的请求,阿恪倒也大方地将小手放进他掌心,灿烂一笑,“我们走吧!”
两父子便手牵着手往树林的方向缓步走去,留下一头雾水的菖蒲和迳自生着闷气的紫荆。
“第五少爷要斧头和锯子做什么?”望着他们父子的背影,菖蒲很自然地问道。
“你干嘛叫他少爷?”紫荆忽然凶巴巴地瞪着她。
菖蒲吓了一跳,直觉脱口反问:“为什么不叫他少爷?”
紫荆嘟起了小嘴,霸道地命令道:“不准你叫他少爷!”
后知后觉地发现到自己成了她迁怒的对象,菖蒲叹笑道:“我的命是他救的。不尊称他少爷,难道要如他说的叫他阿衡?”
“那更不可以!”紫荆毫不犹豫地否定掉她的话。
阿衡!阿衡!哼!她才不要菖蒲叫那家伙的名字呢!
菖蒲有趣地看着她气嘟嘟的模样,心念一动,执起了她的手,“走!我们也跟着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紫荆咬了咬下唇,“我才不要!”
“走嘛!”菖蒲柔声哄道,“就当是陪我嘛!”
“那宁姐怎么办?她醒来会找不到我们的。”面对她难得主动的要求,紫荆态度有些软化。
她们两人间,每次都是由较任性的她指挥菖蒲照她的意思去做事,而温和善良好欺负的菖蒲也多半会乖乖听她话,几年下来,一种无形却固定的模式便套住了她们两个——她一有吩咐,菖蒲便遵照办理。因此在她自认太过乖张的良心谴责下,一旦菖蒲主动提出要求,她大半都会尽量配合,不然就少去捣蛋,好当作她压榨菖蒲多年的弥补。
“不会的,我们一下就回来了。”一见她出现松动的表情,菖蒲抓住机会,忙不迭拉她进了林子。
第七章
刺眼的阳光越过窗棂洒进屋内,亮得睡在角落的人儿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好累!第五宁一睁开眼,深沉的疲惫随即笼罩全身,仿佛她这一整夜白睡了似的。
怎会越睡越累?她不解地蹙眉,伸手想掀开被子好起床,一阵随之而来的疲痛让她顿时瑟缩了下。
老天!有人趁她睡觉时偷打她吗?面对着全身上下无一不酸疼的筋骨,她直觉反应地暗付。
“阿恪?”她望向另一边屋角寻找儿子的踪影,却只看到儿子的被子卷成一团搁在木板上,接着她发现到窗外高悬在天空的太阳,这才惊觉自己竟一觉睡到了中午。
“糟!”她一紧张,赶忙想起身,怎料四肢硬是不听指挥,才刚一站起来,一个脚软,她闷哼了声,又跌回地板上。
剧烈的动作扯疼原本就疲痛的肌肉,她连吁了几口气,试着缓和下骤起的不适。
忽然间,鲜明得几近真实的画面闪过她脑际。
她昨晚梦到了他,那个深情温柔得一如往昔的他。
那是她九年来作过最美的一个梦。
没有背弃、没有心酸,有的只有重逢的喜乐与惊叹。
梦里的他不再是她记忆里永远的少年,岁月似乎没有因为是梦境而放过他,长高也长壮的他看起来成熟了好多,但,即便他外表如何改变,他的怀抱永远是她最温暖的港口——
梦境的回溯突然中断,不知怎地,她美丽的脸庞霎时染上了一整片艳丽的深红。
又羞又愧地低吟了声,显然是忆起了随着温馨好梦而来的瑰色春梦。
她怎会作那般艳色无边的激情春梦?难道说九年来的清心寡欲只是她表面的假装,而实际上的她仍强烈渴望他的拥抱?
不可能的!她想也不想地否定了自己的假设。
因为……她红着脸回想起与他的几次肌肤之亲,血气方刚的他每每都因不知节制而把她弄得疼痛不堪,常是一次同床就让她两、三天无法下榻。那样难堪的回忆怎会让她有重温的渴望?
等等!她倏然一怔,身上传来的阵阵疲痛混合起昨夜的梦境,一股教她头皮发麻的熟悉感窜起。
她忙不迭低头扯开自己衣襟一看,差点昏晕过去。
胸腹间遍布的红肿吻痕、指印与点点胡碴印子仿佛故意嘲弄她似的,明显得让她想视而不见都不可能。
难道昨晚不只是一场梦?
迟来的顿悟让她微微一震,还来不及细细体会胸口涨满的喜悦,长久以来蛰伏心里的深层恐惧却已浮现。
顾不得身体上的不适,即使必须攀扶着桌角,第五宁还是硬强迫自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阿恪!”她掩不住着急地喊。
连叫了好几声仍得不到儿子回应。心底盘旋的不安更甚了。
扶着木墙,她踉跄地走出木屋,“阿恪!”面对屋外的异常安静,她冷不防地打从脚底窜起了一道恶寒。
心中的疑惧已成真的可能倏地揪住她的心,教她双腿一软,顿时跌坐在地。
原以为他不会再回东北来的。谢蓉蓉是南方人,压根适应不了东北的天候,依他个性,她不难猜出他应该会舍鞍谷,选择适合谢蓉蓉的地方定居。也因此,当她非得为自己和阿恪寻找一个人烟罕至之处以居住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鞍谷。
一个理应不会再出现在鞍谷的人为何又回来了?她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释,除了他是回来带走阿恪的。当初他不要阿恪,并不表示他以后也都不要他,毕竟父子天性;有谁会狠心到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认?他不可能会弃自己的骨肉于不顾。
都是因为她,因为她是阿恪的娘,所以他在不要她时,迫不得已连阿恪也不要了。
昨晚宛如幻梦的片段每一幕都刺激着她难捱的心酸——他看着她的样子仿佛她仍是他心之所系,仿佛他眼中仍只有她。但,她却比谁都清楚,梦里的虚幻永远是虚幻,恍惚的是她的眼,错把他的敷衍看成了眷恋。
怕他真的带走了儿子的恐惧与随他而来的阵阵锥心刺痛格破了她伤痕累累的防线,引出了她滔滔不绝的滚烫泪水……
一回来就看到她哭倒在地,不禁吓坏了菖蒲和阿恪。
“宁姐!”
“娘!”
第五宁乍然听见儿子的声音,喜出望外地抬头一看,就见前方朝她跑来的阿恪与菖蒲,“阿恪……”“啊!”一过来就被娘亲一把抱住的阿恪发出一声惨叫,“娘!”他被搂得差点不能呼吸,赶忙挣扎,“娘!放手啦!”。“宁姐?”菖蒲有些担心地看着抱住儿子猛哭的第五宁,“你没事吧?”
稍稍缓和了下激动的情绪,第五宁这才放开儿子,拭干脸上纵横的泪水,扯开了嘴角浅浅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阿恪不见了。”
阿恪脸一红,即使心中感动,嘴上还是别扭地嚷:“娘你睡傻了吗?我怎么可能不见?”
“是啊!你怎么可能会不见呢!”带着点自我安慰的成分,第五宁附和道。“对了,你们刚刚跑哪儿去了?”
“我们……”菖蒲迟疑了下,“我们跟着阿恪他爹到林子里砍树。”
第五宁闻言一怔,整个人恍惚了下,“他……阿恪他爹真的回来了?”
与其说她这是在问菖蒲,不如说她是在问自己。
“是的。”菖蒲答道。
“我没有!”第五衡重重地甩开手上的斧头,盈满怒火的眼狠狠瞪向胡乱指控他的紫荆。
“没有?”紫荆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你敢发誓?”
由于菖蒲带着阿恪回去煮午饭,顺道看看第五宁起来了没,因此林子里只剩紫荆和第五衡,在没有顾忌的情况下,她自然不会再跟这个负心汉客气。
面对紫荆为他扣上一大堆“抛弃妻子”的罪状,第五衡抑制住自己濒临失控的情绪。“是宁儿跟你说我不要他们母子的?”
“这哪用得着宁姐说?”她连哼两声。“任何有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你做了什么!”
她最讨厌这种敢作不敢当的人了!要不是看在宁姐似乎对他余情未了的份上,她压根连话都懒得跟他说,直接就让菖蒲把他赶出谷。
“既然宁儿没说过,你凭什么这么说?”他双拳紧握,若非顾虑到她是名女子,他早就送上一记铁拳打烂她嘴。
紫荆一听也火了,“凭什么?就凭宁姐和阿恪的命是我们救回来的!”不让他有插嘴的余地,她有如连珠炮地接着往下说:“宁姐在你走后差点死掉你知道吗?不知道!因为你正顾着和那个谢蓉蓉浓情蜜意、双宿双飞,哪顾得到宁姐为你不吃不喝、难以成眠?要不是我们看不过去,强逼她吃饭、喝水、睡觉,你以为现在还看得到她人吗?我呸!”
她每说一句,第五衡的脸色便沉一分。
“当初你若是无心与宁姐厮守一辈子,那就别碰她。喔,沾了、碰了,等她肚子大了再一脚踢开她,这就是你的担当?”对他已呈铁青的脸色视若无睹,紫荆继续嘲讽道:“像你这么不负责任的男人回来干吗?该不会是谢蓉蓉被你玩腻了,没新鲜感了,所以你又回头想起当年被你抛弃的宁姐母子——”
“够了!”他一声发自丹田的低吼吼断紫荆未完的讽刺。
被他浑厚的内劲震得一愣,紫荆这才乖乖闭上嘴。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抛弃宁儿和阿恪!”第五衡咬牙切齿地狠狠瞪着她,“至于你所说的那些滔天大谎,我不追究是谁告诉你的,只要你别再在我面前提起!”
“我说谎?”紫荆气得涨红了脸,顾不得害怕地反驳道:“是你心虚,听不得我说实话吧?”
迅雷不及掩耳地,第五衡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举离地面,瞠大了喷火的眼,愤恨的字句自齿缝中流泄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别说!”
紫荆强压下因他而起的惧怕,倔强地回嘴道:“我不用知道什么,若是你像我一样,亲眼目睹宁姐这九年来承受的苦,我就不信你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否认自己做过的一切!”
第五衡闻言一窒,绷张到极限的最后一丝理性陡然绷断。
“你干什么?”突然被粗鲁地扯着走的紫荆失声尖叫,忙不迭地拉扯他手以求挣脱。
第五衡不发一语,拽着她的手坚定而固执,任她怎么捶打也不为所动。
她以为他看不见吗?宁儿在谷里过的日子有多简陋、多难捱,她真以为他视若无睹吗?
两幢摇摇欲坠的小木屋,单薄得根本抵挡不住东北严冬的侵袭,而屋内家具甚至连床也没有,盖的被子也破旧不堪……该死!每一想起她和他们的儿子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他就恨不得砍死自己!
本来谷里该有五幢坚固的木屋供他们栖身的,怪就怪他!九年前自杭州逃开后,无处可去的他一意想回鞍谷舔伤口。怎知一回到鞍谷,两人过去在谷里相依为命的点滴就像梦魔般日夜折磨着他,而她的背叛更不时重现地嘲讽他的念念不忘。最后,被折腾得形销骨立的他再也受不了,发狂地毁掉了那五幢木屋后,他远离了鞍谷,井发誓有生之年不再踏入这伤心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