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衡走到柜台后方,对钱伯消息之灵通,早已见怪不怪。阿荣刚才同父亲学打铁时,一个没留心,叫那烧得通红的的烫铁块烧伤了左大腿,意外才发生不久,而钱伯已晓得这事。
“没事。”
回答得真是简单明了。钱伯暗暗抱怨。
“第五大夫,三和今儿个早上不是救了个人回来……”
“你找三和吗?他在外头。”
这时三和正好跟在罗安后头进了医堂,闻言开口道:“师父找我?”
“我不是要找三和,我是想问三和早上救的那个人……”
“三和,前些日子要你背的书,你背了吗?”
“嘎?”三和傻傻地应了声,弄不懂怎会扯到他背书的事。
罗安心中暗笑,他这个拜把阿弟闪避话题的功夫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第五大夫,那人——”
“够了!”第五衡失去耐性地下逐客令,“三和,送钱伯回去。”
看着那个叫钱伯的老家伙硬被三和“请”了出去,罗安责备道:“对老人要尊敬些嘛!那么冲!”
瞧他嘻皮笑脸的模样,责备得一点诚意也没有。
老家伙大概是踩到阿弟的痛处了,不然依他的性子,顶多是充耳不闻,这可是头一遭见他为了别人的追问发脾气。
“大哥怎会在这时来青石村?第五衡转开话题。
由于四川夏季犹如火炉般,既热且闷,因此罗安从不在夏天造访青石村,一来是他怕热,二来是他也没有在夏天出远门的习惯。
“来瞧你究竟何时才会请哥哥我喝喜酒啊!”
罗安半开玩笑地说,“你到底娶不娶那个康寡妇?听三和说,人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等你一句话。阿弟,你意下如何?”
“那个康寡妇与我何干?”第五衡回答得挺无情的。在罗安和三和面前,他可没压抑自个儿脾气的必要。
康寡妇对他有意思是青石村公开的秘密,一些多事的闲人不时想尽办法凑合他们俩,弄得他不耐烦至极,却又阻止不了他们的鸡婆。起初连三和也来凑热闹地参一脚,天天在他耳边称赞康寡妇有多好多贤慧,最后惹得他火大了,当真就要上康寡妇家提亲——帮三和提亲,吓得三和从此不敢再提半句。
“人家喜欢你啊!”罗安走到茶几边,动手倒了杯茶喝。
“喜欢就得娶?那你的冬儿、银霜、绣屏,娶是不娶?”这几个女子全是罗安分散各地青楼的红粉知已。
“当然不娶。”罗安毫不费力地解决他丢来的问题,“她们爱的是我的钱,又不是我的人。”
在青石村,除了第五衡,连三和也不晓得他认识的罗波,竟会是山西首富罗家唯一的继承人。
罗家最初靠买卖蚕桑丝织起家,以潞州绸的贩卖为大宗。几代经营下来,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拿着这笔钱,罗安的祖父不顾族中长辈的反对,冒险地投资了食盐的买卖。这项原本不被看好的投资,后来却随着盐税法的变革与地利之便,经营得有声有色,为罗家挣得不少银两,加上三十年前与无锡大贾安家的商业联姻,更让罗家因而跃升为山西首富。
罗家财产之庞大,要罗安不怀疑那些讨好他的女子都是别有用心,委实不可能。
第五衡对他这种游戏人间的态度实在不能苟同,也不懂他怎能和不爱的女人有任何肉体上的接触。以前罗安曾带他上过青楼,说实在的,那种地方他根本无法久待。
“即使是烟花女子,也是有心的。”
罗安勾起一抹洒脱的浅笑,“她们再有心也是要用在有心人身上啊!我这没心没肝的人,怎么值得她们用心?”
“是吗?”
“是的。”罗安拍拍小老弟的肩头,“不过说正经的,那康寡妇温柔又贤淑,性子也挺好的,满适合娶来当妻子,保证对你死心塌地,爱你一辈子。”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他这阿弟长得五官端正,剑眉挺鼻,虽说还构不上美男子的标准,也太不苟言笑了些,但对女人却有着另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否则康家寡妇怎会死心眼地只要他?
第五衡睨了他一眼,“那你怎么不娶?”
“人家中意的又不是我。”罗安闲闲地啜口茶,“爱你一辈子不好吗?”
短暂的沉默后,第五衡轻轻地说:“我不需要她爱我一辈子。”
三和走进来正好听到他这句话,“师父,你不要谁爱你一辈子啊?”
第五衡忽略过他的问题。“以后别让钱伯待在医堂里不走。”
“师父,他不想走,我哪有办法?”三和大喊冤枉。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反正下次别让他再缠着我。”
三和闻言立即怪叫道:“他缠你干我什么事啊?师父,你太强人所难了吧?”
“不强人所难怎么叫师父?”罗安笑嘻嘻地替第五衡回答。
第五衡挑高了左眉,否认道:“我可没那么说。”
“但你那么做啦!”三和控诉道。“大虎说我拜错师了,我还不相信,怎知还真的拜错了!”
“你在咕哝什么?大声点嘛!”实际上,罗安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要他大声只不过是为了捉弄他。
三和连哼两声,撇过失去,“你们两个一狼一狈!”
“哟!说咱们兄弟狼狈为奸呢!阿弟啊,你这徒儿很不尊重长辈喔!”
“是罗叔自个儿为老不尊。”三和反驳道。
“我今年三十不到,哪够资格称老?不过我倒是不反对你尊敬我啦!罗安轻轻松松地挡了回去。
第五衡见徒弟居下风,适时吩咐道:“三和,你去街角打两斤酒,买些下酒菜回来。”
三和一听高兴地领旨出门买酒去,乐得逃过罗安的挪揄。
“阿弟,”三和一离去,罗安即卸下玩世不恭的面具,正色道:“帮我救个孩子。”
第五衡对于他的请求丝毫不觉得意外。
“人呢?”不问任何理由原因,只要是他的请托,第五衡均无条件答应。
“明天中午会到青石村。”
“孩子怎么了?”
“中了无极门的紫蝎粉。”
“紫蝎粉?”第五衡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紫蝎原本产自云南、贵州一带。
本身并无剧毒,当地傣族人见其色彩鲜艳,多用以祭祀神明祖灵。紫蝎虽无害,但它不惧百毒,且可聚毒于体中的特性,使得江湖上不少门派以毒物饲养紫蝎,及长再将之研磨成粉,做为暗算毒杀的利器。各个门派所喂养的毒物不一,造成紫蝎毒性的差异。不过他们既放以毒养紫蝎,必定会另行研制解药,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门派中唯一的例外,就是位于山东、近年来才逐渐兴起的无极门。他们饲善紫蝎不用剧毒,而是喂以多种毒性不强,一旦混合即可致命却又无药可解的药草。无极门的紫蝎粉连亲自喂养紫蝎的门主都无法解毒,更何况是不知紫蝎所食何种药草的外人?
“中毒多久?”
“至今五天。”
“孩子吐了没?”
“还没。怎样,有什么不对?”
“孩子若是开始呕吐,恐怕我也无能为力,除非……”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了下来。
“除非什么?”不确定的答案让罗安紧张地屏气凝神,因而忽略了第五衡苍白凝重的脸色。
“没什么。”第五衡摇头,声音却因过度压抑而显得低哑,深埋的伤痛因触及过去的记忆而猛然袭上心头。
除非是她……
第二章
是梦吧?他想。
是梦才会让他再次回到远在长白山的转谷,回到一切都未改变的过去……
那该是他十四岁时的秋末吧,谷里的雪季来得早,一入秋,天气便开始不稳定,偶尔来几个早到的暴风雪也不足为奇。
一如降雪后的每一天,他无视顶上纷飞雪花,端着餐盘从厨房走了出来,直往她的木屋走去。由于他不准她在下雪的天气里踏出房门一步,因此他自然得负担起送三餐的责任。
一踏进她屋里,那不寻常的冰冷阴暗立即吓住了他。
“宁儿?”他摸黑寻到了桌子,将餐盘放置妥当后,赶紧点燃搁在桌上的油灯。
豆大的火光燃亮了屋内绝大部分,让他得以瞧见薪火已熄的空火炉与那蟋曲在床上、覆盖在层层毛被下的小小身子。
他一个箭步上前坐到床沿,小心掀开她盖住脑袋的被子。“宁儿……”她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紧锁的眉心、紧抿的双唇教他心头一惊,毫不迟疑的,他一手贴上她被冷汗浸湿的额际,一手执起她手腕,遵照她所教导的,仔细地把着脉。
感觉到他为地诊脉时因紧张而产生的震颤,“衡?”努力克制住腹背疼痛,她睁开了湿润的眸子望着他盈满担心的脸庞。“我好冷……”勉强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可说是她的极限了。
“冷?我去把炉火生起来。”他扯过毛被盖好地,火速走到炉子前打火烧柴。
她的屋子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寒冷!
熟练地在炉子里点燃起熊熊烈火后,他踅回床边,轻拉开地紧抓的毛被,不加考虑的,他挤进被子里,小心翼翼地搂地坐到他腿上,用日渐粗壮的双臂环往地,想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好驱散教她难受的酷寒。
虽说他的举动带来些许难受,她还是往他怀里偎去,汲取他的温暖。
她身上的冰冷透过层层衣物传递到他胸腹,他随即将脚上的鹿皮靴脱下,抱着她往靠墙的床角移动,直到整个背部靠上覆有兽皮的本墙。在移动的过程里,他不忘细心护着怀里的小人儿,唯恐让她更不舒服。
为她调整好窝在他怀中最舒适的姿势,他拉过一旁最厚重保暖的一张熊毛被,密密地裹住她犹自发颤的身躯。由她的脉像中,他找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模她额头,也没有发烧的现象,为何她会冷成这样?
“你哪儿不舒服?”他低头探问,却为她双颊倏地浮现的淡淡嫣红感到不解。“怎么啦?”
随着他的问话,那扶突兀的红晕泛得更深了。
她转头将小脸埋进他胸膛,避开他的凝视与令人尴尬的问题。
怎能告诉他,她之所以会这么不舒服,是因为月事来潮的缘故?即使没有人教她何谓男女之防,天生的羞怯仍是让她选择隐瞒而非坦承。
他瞩地满脸的古怪,是不放松地追问:“你说啊!到底怎么了?”
她轻轻摇头,依旧不语。
他不禁皱起眉头,“你再不说,我自己动手检查罗!”
她还是摇头。
他有些急了,不顾她的反对,迳自伸手在她身上触诊起来。
“不要!”她羞得连耳根都泛红了,急忙拍开他的手。
她再怎么单纯都知道让他如此抚触她身子是不对的。
他有点火气的反握住她冰凉小手,倾身在她耳畔沉着嗓音严厉警告,“那你就说啊!不说,我再摸!”
年仅十四的他对男女之事仍很懵懂,全然不觉自己的举动有何不要,只是出于一片关心,急于找出她不舒服的原因。可是对已届十六的她来说,这样贴身的碰触教她除了尴尬外,还有着更多的不安。
“我没事的,你就别问了,好吗?”她怯怯地要求。
他板起了睑,对她有事隐瞒感到生气。
察觉到他的僵硬,她连忙仰起小脸,伸手试着抚平他皱锁的眉头,“别生我气……”
粗率地拨开她的手,他撇过头闭上眼,不打算理会她的示好。
又闹别扭了!她斜睨着他,无奈地叹口气,不放弃地伸出另一只手,随着他转头而显露的颈后长疤霎时吸引住她的注意。
他一直不肯告诉她这道伤疤的由来,她只知道它应是在她进鞍谷前就存在的旧伤痕。从狰狞的疤痕看得出来当初缝合治疗时的粗糙随便,一如他身上其他的大小伤痕。
久不闻她的反应,他不满地回眸偷觑,马上抓到她正望着他发愣。“你在看什么?”
听到他不高兴的问话,她赶紧回应道:“没什么。”
“是吗?”他的怀疑毫无保留地表露在脸上。
“不相信我?”她佯怒道。
“不相信。”他很干脆的承认。她为自己成功引开他对她身体状况的关注而暗自松了口气,但为免他察觉,她辛苦压下到了唇边的笑意,只是淡该哼了声,聊表她对他回答的不满。
火炉里的柴火熊熊燃烧着,袭人的暖意充塞整个小木屋,难以言喻的温馨气氛笼罩着两人。
随着他带来的温暖,感觉好多了的她低头戳戳他手肘,“你的衣服似乎变小了,是不是又长高了?”
他耸耸肩,“应该吧。”
突来的感慨让她轻叹了口气,“以前你比我还矮呢!”
刚到鞍谷的那年,他才只有她鼻子高,怎知三年下来,她长高的速度缓了许多,现在他已经和她一般高了。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大声地反驳。
她学他挑起一道秀眉,有趣地侧头眼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话题对他而言显然很敏感。“不久,才三年前的事。”她并非有意激他,只是实话实说。
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他凶恶地低吼:“那已经很久了!”
她笑着执起他握住的拳头,凑到颊边磨蹭,“你的手有我两倍大呢!”
他黝黑的脸庞因她亲昵的举动涨得通红,为掩饰自己的无措,他重重一咳,“你别扯开话题。”
肌皱皱眉头,将脸埋在他胸膛上,“你身上有药草味,还有熊油的味道。”她顿了下,才又开口,“我也想涂熊油。”
他说什么都不准地涂。她抱怨地想。
在雪地里活动及须熊油来保暖、保湿,所以他的不准代表了她每个冬季被迫困在屋里当囚犯的可怜生活。
他深吸几口她发际、颈项散发出的缕缕清香,舍不得她去碰熊油那种臭死人的东西。“你想都别想。”
要是让她自由地在谷里乱跑,他猜不用半年,自己就会因担心过度而少年白发了。虽然她并不是活蹦乱跳的好动儿,但她的好奇心超重,若他没有着牢些,任她乱逛乱闯,万一出了意外,他可承受不了。思及她刚来的那段日子。意外频仍让他至今余悸犹存。
见她开口想抗议,他立刻捂住她嘴巴,“你该睡觉了。”
她用力班开他的手,“我还没吃饭呢!”
他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不提,我倒忘记自己是来送饭的。”说着放开怀中的她,跳下床,步到桌前将饭菜端回床上。“在床上吃吧!”尽管屋里有火炉,他还是宁可让她待在被子里,也不愿她下床受冻。
“你吃了吗?”见他点头,她嘟了嘟嘴,“我不管,你要陪我吃。”
“你先吃,吃不完我再吃。”即使不喜欢她的小食量,他还是去帮她解决吃不完的部分。
他的答应使得她高兴地一笑,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