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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无名  第7页    作者:羽凡

  拂过自己耳畔的是褚友梅的长发吗?郎世云只觉得自己的脸好痒。而朱主任那虽带着些许不同意,但仍是忍俊不住的窃笑声,似远似近地传入了郎世云的耳膜。

  好久,都不曾有过如此平静的感觉。

  睡梦间,郎世云不禁自问,自己究竟是过着什么样疲倦的人生?

  而小孩子与家长们细细碎碎的人声步伐,都在他的睡梦中逐渐远去。

  再度睁开疲倦的眼睛时,郎世云感到有一个重量压在自己的腹部。他低头一看,呵!竟然是小薇趴在自己的肚子上睡着了。

  他轻轻地将自己的儿子抱入怀里,宛如捧抱着最易碎的珍宝。

  “他玩累了。”

  夏日的夕阳余晖透过了已是无人的治疗室那扇巨大的玻璃窗,把背光的褚友梅的五官剪影,模糊了。郎世云正想揉揉眼,将她看得更清楚时,褚友梅已递过了一盒卫生纸。

  郎世云低头一望,发现小薇居然已是黏糊糊的流了自己满脸,及郎世云满衬衫的口水。

  莫名地,郎世云冲着褚友梅就是暖暖一笑。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为了感谢她将自己陷入这样昏天暗地的处境吗!郎世云也不明白自己莫名的心情。只是紧抱着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的儿子,光是为了现在所感受到的一切,这个倔强的小女人值得他最真挚的笑容与感谢。

  而背光的褚友梅看不出有什么样的表情,她只是慢慢地起了身,缓缓地向治疗室的大门走去。

  “呃,郎医师……”在走出大门的同时,褚友梅突然回身飞快一语:

  “呃、或许,你也该擦擦脸。”

  擦脸?望着被轻掩上的门扉,难道自己竟也像小薇一样睡觉流口水吗?郎世云隐含着不祥预感的拿起纸巾往脸上一抹。

  什么?口水会是绿色的?

  “褚、友、梅!”

  ???

  “很好,真是好极了!难道我以后都要画个国剧脸谱,还是干脆像那个什么蒙面侠苏洛一样,拿块黑布蒙住脸算了?”

  仔细的检查过该片冷敷垫并未被画上任何可疑的颜色与图案后,郎世云才恶狠狠地将垫子贴上了已经稍稍消肿的右眼。偏偏教郎世云气坏的是,方才他把脸上乱七八糟被涂上的油彩洗去后,小薇又是故态复萌地不肯接近他!

  他儿子跟他难道有什么仇吗?

  郎世云不得不开始怀疑起这个可能。

  坐在医院附设的速食店里,褚友梅赔罪性质地在下班之后陪着这一对父子吃晚餐,她将速食店的纸巾叠好铺在小薇的膝上,并用卫生纸小心包妥了杯面太过冰冷的小杯可乐。

  望着小薇在褚友梅身边时的乖巧,做父亲的万般不是滋味了起来。

  “哼!这种坏小孩送给你好了!”

  郎世云才脱口而出,就马上后悔了。他为时已晚的想起以往他向晓吟开这种类似的玩笑时,所会引起的剧烈反应。晓吟会一直地泪眼涟涟,直到小薇也跟着哭泣,而薇妮怪异的哭喊声,至今仍是回荡在他的耳边。

  果不其然,这句话就像是某种魔咒一般,小薇停下了正开开心心抓着薯条的小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审慎的看着郎世云。嘟起日渐圆润的脸蛋,仿佛是求救似地,他僵硬的转动小小的头颅看向褚友梅。

  可是只见褚友梅叽叽呱呱地对小薇比手划脚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后,一大一小两人,竟是同时蹙眉转向了郎世云。郎世云正张口想解释些什么:

  “小薇,爸爸……”

  而两张同时做出的大大鬼脸霎时把他所有剩下来的话都噎回了喉咙底。郎世云呆愕了半晌。“哈哈哈……”

  仰着头、咧开嘴,从肚腹间笑出深沉宏亮的笑声,笑得连一颗颗的大牙都闪着光芒……郎世云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

  ???

  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怎么能笑得那样天真?而这样的笑容几乎是有罪的!

  褚友梅强迫自己刻意去忽视那个太过刺眼的炫目笑容。她心烦意乱地翻弄着托福与留学的资料,却发现答录机里传出的英文广播节目,她竟是连半句也无法成功地塞进自己的脑袋。

  不会吧?她才刚挥别一个负心男子,由一段长达十年的感情泥淖中脱身而出,现在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个声名更加狼藉的负心男子。人要是学不了乖,那么跟狗改不了吃屎又有什么不同?

  重复的爱上错误的人,是不会得到幸福的。爱情的世界里,是没有办法负负得正的。

  而像她这样从来自诩为理智远远胜于感情,从来不肯让贺荷尔蒙牵着鼻子走的女子,竟也是无法逃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宿命吗?

  可是,幸福又是什么呢?看着墙上挂着的美国地图,褚友梅叹息着想,离开她的蒋家伟真的得到了幸福吗?霎时之间,褚友梅荒谬的想,如果她十年的青春可以去成全一段人世间真真正正幸福的感情,那么,她流的泪、伤的心,也许还算值得。

  “喂!妈啊……我?我很好呀!”

  电话那头的母亲还在为了无情抛下女儿的负心男子愤慨不已,却没有料到女儿竟然已是又在为了另一个可能更加负心的男子伤神。

  世间感情原本就如此多变吗?褚友梅问着电话那端的母亲:

  “妈,如果,我说……假如我又爱错了人,那怎么办?”她还有一个十年可以耗吗?

  “不会啦!”远在中部的母亲用宏亮的声音明快地制止她的乌鸦嘴。“阿梅,你又不是前世没积德、今生没烧香的,哪有那么衰啦!”

  有的时候,褚友梅实在是很佩服自己母亲不知由何而生的乐观。

  “可是,妈!世界上除了老爸,真的还有不负心的男人吗?”她很怀疑这个可能性。要不然,为什么她随随便便就又撞上一个大烂人呢?

  而被女儿认为是独占了世界上惟一一个不负心男人的母亲,竟在电话那端露出了神秘兮兮的得意笑声。

  “白痴女儿!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不会挑一只灰的啊!”

  嘎?这是什么比喻?

  长这么大,褚友梅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老爸竟然是一只灰色的乌鸦。

  耳边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着家里的近况,旋转着手边的地球仪,褚友梅轻轻地将它由美国拨回台湾的位置。用手指轻点着水蓝色球体上那小的可怜的一点,她决定要小心地远离那只简直是黑得发亮的坏乌鸦!

  第五章

  人们愿意永远记得的,是传说中属于美丽的那一部分。

  而身为某段传说的见证者们,则往往都有一种奇特的使命感,好像是非要维护那传说中曾经如梦似幻的存在,也许实际上早已是凋零了的美丽。

  就算褚友梅刻意想要澄空自己的心,然而她的耳朵却没有不听的权利。

  “……算起来,友梅那时你应该还只是个高中生吧。”员工餐厅里,褚友梅与夏筱倩的桌旁竟莫名其妙地挤了许多闻风而来,原都仅是点头之交的男女。

  什么那时这时、高中小学的?褚友梅的神经简直粗到令夏筱倩自叹弗如。

  身为流言中郎大医师新的最佳女主角的她,面不改色的吃下热腾腾的酸辣汤饺,既然有人要提供午间娱乐,褚友梅索性乖乖地听起戏来。

  “那时,叶晓吟是我们学校心理系的系花,其实以她的气质,当上校花也都是绰绰有余。喔!对了,友梅你知道吧,她就是郎医师的亡妻……”

  被人特别点名,听得并不特别认真的褚友梅只好乖乖地点头。

  美丽的人事物谁不爱看呢?其实褚友梅本身也很爱欣赏在校园当中这些风靡一时,系花、校花级的丽色女子的丰姿,与伴随着她们的缤纷故事。

  只是,故事虽然通常缤纷,但是结局却未必总是绮丽。

  “那时,已经是医学系高年级的郎医师在一场迎新舞会中遇见了她之后,简直是惊为天人。大家也都知道,郎医师条件太好,向来不是个定得下心的人,可是,自从认识了叶晓吟之后,他就完全不一样了……”

  流言中总是不乏这些英雄美人之类的人物,只是,为什么褚友梅要被迫听这些郎世云过去的恋爱故事呢?不过大家显然都觉得她有必须一听的义务。

  “为了追求叶晓吟,郎医师写了无数首动人的情诗,而其中几首甚至在当年打败了众文学院的敌手,被选为年度文学奖的得奖诗作呢!唉……友梅,郎医师有写诗给你吗?”

  这些人在想些什么?难道想要印证今昔的不同吗?他们所不知道的是,郎世云既没有任何写诗给她的理由,而她这辈子也绝对不会再被任何烂诗欺骗了!

  再说基本上,只要他不把啤酒罐再往她头上扔,她就谢天谢地了。看见褚友梅摇摇头,大家又都是惋惜地叹了一大口气。“噢,他的诗多感人啊!充满了感性与年少的忧郁,我们那时都期盼他们能够永远……这么说,友梅你不会介意吧?”

  感性与忧郁?这是哪门子恶心兮兮的特质啊?

  怔仲中,褚友梅蓦然想起郎世云的笑容。

  ???

  同一时间的外科病房

  “方太太,你的伤口复原得很好,再过一、两天应该就可以准备出院了。”

  “这一床为什么还没有换药……”郎世云飞快的沿床巡察、记录。

  可怜的他,最近已是忙到连中午稍事休息的时间也完全没有了,而英挺的脸上可笑的贱狗瘀青虽然已经褪去,却换上了永远消褪不掉的熊猫眼袋。

  郎世云已经不记得上次自己这样忙得团团转是什么时候了。

  他蓦然回想起辛苦的实习医师时代,嗯,没有错,那种用肉体上完全的虚脱换来的精神上的充实,正是郎世云现在的状态。

  还有一点与实习医师时代一样的就是,每个人都对他有所抱怨。

  院长抱怨他必须减少特约手术的台数;主任抱怨他不能那么常发表期刊研究;其他医师则抱怨他要联谊、讨论时总是找不到人;而在他手底下的小医师们,虽然不敢抱怨他,但眼底的怨气却都是快冲天了。

  因为郎世云几乎是一有空就往儿童复健部跑。

  只有病房里负责打电话找郎世云的书记小姐不抱怨他,因为她已经与儿童复健部的柜台小姐交上了朋友,成了无话不聊的手帕交。

  “你是认真的吗?”

  随着他巡床的正巧是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郎世云对他这个突兀的问题简直是莫名其妙。

  “那个复健部的治疗师啊!”

  怎么又是这件事!郎世云哀叹了一声。

  “事实上是,我儿子喜欢她。”而且,那个坏小子要命的一点也不喜欢自己那个为他做牛做马、晚上还得念睡前故事给他听的老爹。

  “你不会那么快就忘了晓吟吧?”

  晓吟?郎世云闻言不禁揉了揉隐隐发疼的额角,对了,他都忘了眼前这位同学当年也是晓吟众多的仰慕者之一。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晓吟的笑容。”仍是未婚的同学嘴角扯起如梦一般的笑。

  晓吟的笑容?

  郎世云并不介意其他的男子将自己的亡妻视为生命中最美丽的回忆。只是,刹那间,郎世云惊觉到自己竟然记不得任何晓吟笑着的样子……而在自己脑海中所盈满、浮现的,竟都是晓吟的怒、晓吟的悲、晓吟的恨,甚至是在那恐怖的一夜里,晓吟那他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的表情。年少时代曾有的灿烂与痴恋,究竟都到哪里去了呢?

  郎世云不知道竟有这样的一天,自己会情愿不要记得晓吟那他曾在无数诗句中所描绘过,最最动人的瑰丽笑容。

  突然之间,郎世云只想再去儿童复健部。

  现在的他,宁愿只想得起小薇和褚友梅相拥时,那笑容里所涌现的真实。

  ???

  清晨的儿童复健部

  一些认真的父母已经是自动自发地利用复健器材为自己无法正常上学的小朋友先做点运动,而大多数的治疗师与工作人员则都是姗姗来迟。“你把这里当幼稚园还是托儿所啊!”

  捏捏小薇日渐红润、圆胖起来的脸蛋,刚开完会的夏筱倩好笑地逗弄着每天一大早就来儿童复健部报到,然后就死赖着不肯走的小男孩。

  小薇鼓起白嫩的脸颊,皱着小小的眉头,扮出来的鬼脸居然与褚友梅如出一辙。夏筱倩惊异的高喊:“喝!友梅,这小家伙越来越像你了!”

  “别把我说得像是某种传染病或会增殖的异形好吗?”

  小薇一见到褚友梅就躲到她的长裙裙摆里,露出半边小脸蛋,十分得意地眯着贼亮亮的眼睛无声地笑着。

  “像我有什么不好?”

  褚友梅笑着抱起越来越重的小薇,没料到背后却传来戏谑的声音:

  “是没有什么不好。”

  郎世云难得一身的清清爽爽,还未换上医师服、穿着水蓝色衬衫与黑色西裤的他,一只手拎着早餐,另一只手还提着小薇的背包与水壶。这一对父子到底把医院当成什么了?难道想来儿童复健部野餐吗?

  “郎医师,你话要说清楚,你的儿子长得像我们友梅有什么好?”

  夏筱倩危险又暧昧地提醒,只是她显然忘了在褚友梅的薰陶之下,相处日益友善的这两人的神经线居然都有逐渐加粗的趋势。只见褚友梅与郎世云居然异口同声、莫名其妙地反问道:

  “有什么不好?”

  好、好、好极了!夏筱倩翻了翻白眼,决定放弃这两个已经没有药救的迟钝人类,去招呼自己的小朋友去了。

  “有进步喔!”

  褚友梅忍住好笑的看着郎世云熟练地先用自己的长腿夹住了小薇踢打不停的小小脚丫,再腾出左手一举擒服小薇反抗扭动的双手,剩下来的右手,则余裕自如的喂起小薇早餐来。

  这些时日以来,随着郎世云终于表现出稍稍符合一个父亲所应有的样子,褚友梅对他的态度也就相对地友善了许多。毕竟,就像朱主任再三耳提面命地对她说的,像郎世云这样的单亲父亲,加上小薇令人烦恼的状况,父子俩原本就万事不容易的处境,旁人又怎好再苛责?不过,褚友梅还是不能明白,朱主任为什么要老是对她莫测高深地说些什么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传言并不尽可信等等。

  郎世云究竟是好是坏、是真情或负心,又与她何干?

  像是一只深埋头部于温暖沙土内的鸵鸟,在自我重重的心理建设之下,褚友梅不断地告诉自己--郎世云仅仅是她一个病童的家长,她对他持平以待就是了。

  可是,这一对父子却总是无处不在勒索她的真心、诈骗她的感情,而最岌岌可危的,则莫过于是褚友梅原本就常容易泛滥的同情心。

  就像现在,那对为了一片土司鼓劲中的父子,究竟是对着她傻笑些什么呢?

  “我有秘诀!”没有察觉到她紊乱的心思,郎世云得意的嘿嘿一笑。“现在我们父子都早上五点起床,时间很充足。而且,只要说是来见你,小坏蛋就会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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