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出几张画,强迫自己以最早稳的声调逐一说明,“这张是张克强的作品,他以前喜欢用温暖的灯黄色,最近却突然喜欢用刺眼的鲜红及纯然的黑色。你看!”我指著图画说,“他画的小溪里流著红色的水,而天空中的太阳却是黑的。这是一种异常的表现方法。我注意到,他最近的情绪似乎不甚稳定,时常迟到早退,显得十分焦虑不安。对于这点,你们必须特别注意。”
“嗯,我会特别注意。”唐菱点头说。
我又翻到第二张,说:“这张是林晓文的作品,她最近不太开朗,上课也不像以前有精神。你看,图画中的人物有点扭曲变形,用色也趋向沉郁,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按著我又向她说明了几个个案的情形,以做为他们辅导的参考。
“这个星期,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最后我做了结语。
“谢谢你!”她感激地望著我,“你是个非常尽责的老师,我听说学生们都很喜欢你,这两个月来,你帮了我们不少忙。”
“快别这么说,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诚挚地说,“既然接下了这个工作,我就会尽力做好。重要的是,我喜欢这些孩子,他们个个都很可爱。”
“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商量。”她说,“昨天我接到刘老师打来的电话——他就是原来上美术课的老师,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但是体力仍然不是很好,所以没办法回来上课。他已经向我表达了辞意,希望我另外找人接替他的职务。”
“他决定辞职了?”
“是的。”她按著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这两个月以来,你的绘画课非常受孩子们的喜爱,你是个好老师。”她望著我,眼里充满了期待,“我希望你能够继续教下去,好吗?”
“我……”我犹豫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很为难,是不是?”她轻轻地问。
我沉默著,没有说话,我甚至不敢看她,深怕理智的防线再度崩溃。
“你不愿意留下来?”她在低低地叹息。
她的叹息声,几乎揉碎了我的心。
“唐菱,我不能留下来。”我痛苦地说。
“你不愿意见到我?”她的声音更加地微弱。
在她的眼里,明显地写著绝望与哀愁,她的忧伤、她的落寞,是那样猛烈地震撼著我的心,我暮然激动了起来。方才不是我眼花,她的痛苦的确是为了我,她渴望见到我,就像我渴望见到她一样。
“唐菱……”我伸出手去,想要抚平她的哀愁,但是罗汉钦的影子突然闯进我的脑海里,于是所有的激情在刹那间全部化为愧疚与叹息。“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颓然地放下手。
“请你留下来,好吗?”她要求著。
“唉!”我又是一声长叹,“好,我留下来。”
我怎能拒绝她的要求?所有曾经有过的决心,在她期待的眼神下,早已化为乌有。在我的内心里,始终潜藏著的那股强烈的渴望,那被强大的理智压抑著的渴望,此时化成了一股激流,在我的胸中汹涌流窜。
我渴望见到她,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我是多么渴望能够见到她,即使只有一眼也好。
只要一眼,就能够填补我那空虚的心灵;只要一眼,就足以排遣我满心的寂寞。
“谢谢你!”她抬起眼来,掩不住嘴角欣喜的轻笑。
呵!她的笑容是如此地笑,美得令人眩惑,令人心醉,这朵迷人的笑容,因我而绽放,我的胸臆之间,不由地涨满了一种酸酸楚楚的感动与柔情。我神思恍憾地望著她,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
唐菱!唐菱!我要牢牢地捕捉住她这一刻的美丽,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裹。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她首先打破沉寂。
“什么?”我没听清楚她的话。
“今天晚上,汉钦想要请你吃饭,你有空吗?”
“请我吃饭?”我问,“为什么?”
“为了感谢你对我们的帮助。”她说,“因为你的劝说,小倩才会答应搬回家去,这阵子她和汉钦的关系已经改善许多,心情也明显地变得开朗乐观。这一切都得感谢你,若不是你,他们父女之间的僵局恐怕永远也无法打破。”
“不用谢我,这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你和罗先生努力的成果。”
“不,应该归功于你。”她说,“小倩的个性很倔强,但是她却愿意听你的话搬回家去,这件事汉钦一直对你非常感激。今天他除了要向你表达谢意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哦?”我问:“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要当面告诉你。”她轻轻一笑,“你愿意赏光吗?”
这还用问吗?我根本没有能力拒绝她。
十分钟之后,我坐上她的车子,离开了基金会。
我坐在她身旁,闻著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感到一种恬淡的幸福。
她是一个奇异的女子,有著令人难以理解的魔力,搅动我的灵魂,翻起滔天巨浪,却又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稳定力量,平息我沸腾的心绪。
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其余的女人;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就算牺牲所有,也是值得的。
当车子逐渐离开台北市区,我终于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问,“唐菱,我听说基金会目前有一点财务方面的困难,有没有这回事?”
她不疾不徐地跺下煞车,将车子稳稳地停在斑马线前,转过脸来说:“是的,我们目前的确有一点困难。”
“情况严重吗?”我问,“会不会影响基金会的工作?”
她微微地蹙起眉头,眼中布满忧虑之色。“现在还很难说,过去我们也曾多次遭遇危机,还好都能安然度过。这次……”
“这次怎么样?”我急忙问。
“这次我实在没有把握,能不能像前几次那样幸运。如果撑不过去,基金会的工作势必会受影响。”
她的忧虑紧紧地址动了我的心弦,我忍不住冲口而出,“需要多少钱才能渡过难关,我愿意——”
“不!”她立刻拒绝,“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不能接受你的帮助。”
“为什么?”她的拒绝使我难受。
“你已经帮了我们许多的忙,我们不能再接受你的资助。”
她的坚持使我沉默,我们之间对这件事的讨论仅到此为止。
“小倩和你之间的情形,有没有稍微改善?”我换了一个话题。
她无奈地摇头说:“情况已经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依然非常遥远,她对我还是无法谅解。”
“你们之间,究竟存在著什么样的误会?”我忍不住探问。
“我们之间所存在的心结,并非因为误会。”她的嘴角泛起一抹凄凉的微笑。
“就因为她始终反对你成为她的继母?”
“不!”她说,“最主要的原因,是汉钦的双腿。”她的声音微微地发颤,显出难得的激动情绪。“汉钦因为我而残废,这就是小倩始终不能原谅我的原因。”
她的痛苦像利针一般穿透我的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小倩曾经说过的话,终于在唐菱的口中得到证实。这件事必是她心中极大的伤痛,那痛苦之巨大,使得她再也无法维持冷静的外表,而失去了原有的镇静。
“对不起!”我抱愧地说:“我不该探问你私人的事情。”
“没关系。”她的声音在短时闲内已经恢复平静,“我知道你是基于关心。”
她知道?她懂得我的心意?不需要言语,不需要交谈,她已经听到了我心底的声音?我的心因为她的了解,而感到雀跃不已。
车子不断往南而行,进入新店山区,大大小小的山峰在远处层层叠叠,山坡上大片的芒花,沐浴在夕阳余晖中,风一吹,便翻滚成金色的波浪。
不久,我们爬上一个小山坡,停在一栋乳白色的心洋房前。
“就是这里。”唐菱熄了引擎,说:“下车吧!”
我下了车,站在屋外,打量著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栋精巧的两层楼建筑,垂挂著深绿色窗帘的玻璃上,正反映著灿烂的夕阳光辉,朱红色的栏杆圈围著二楼的阳台,阳台上的几个盆栽里,盛开著一朵朵鲜黄色的菊花。门前的一棵玉兰树,长得十分高大,浓密的枝叶间,仍隐约可见许多米黄色的小花朵,空气中弥漫著玉兰花特有的香甜气息。
小小的山坡上,绿草如茵,绿树成荫。门前的小径两旁,枫香树夹道林立,紫色的醉浆草花像一颗颗可爱的心星星,闪烁在绿色的草地上。
“这里的环境不错。”我说。
“是啊!”唐菱点头说,“这裹远离尘嚣,空气新鲜,正适合汉钦养病。”
她按下门铃,一个身材矮胖、面目慈祥的中年妇人前来开门。“小菱,回来啦?”
唐菱为我介绍,“这是杨妈妈。”
杨妈妈就住在附近,她的独生儿子曾经接受过向阳基金会的辅导,因此走上正途,她对罗汉钦充满了感激,于是自愿甫来帮佣,负责罗家的三餐和打扫工作。
“杨妈妈,小倩回来没有?”唐菱问。
“还没有。”杨妈妈关上大门,说:“不过我想大概快了,她今天上午出门前,还特地交代我,别忘了煮她最爱吃的粉蒸排骨,她要回来吃晚饭。”
我们经过一个小小的日式庭园,进入屋内,首先殃入眼帘的,是一个布置得十分简单朴素,却又不失典雅浪漫的客厅,质朴的原木家具、晕黄的灯光,营造出属于汞的温馨气氛。
唐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必定非常地幸福快乐,我因此而觉得欣慰。
“老陈正在帮罗先生按摩,我去告诉他,你回来了。”杨妈妈说。
经过唐菱的解释,我明白老陈是罗汉钦的长期看护,也算是这个象的基本成员。
我的目光轻轻掠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墙上的一幅画上。
“那是你的作品。”唐菱说,“小倩从她住的地方搬回来的。”
那是一幅以海洋和船只为背景的水彩画,我还记得写生的地点是在东海岸。
“这幅昼,我一直不甚满意。”我指著书的右上方说,“这里的光影处理得不理想。”
唐菱笑著说:“虽然你不满意,但却是小倩最喜爱的一幅画,她天天拿布擦拭,一点灰尘也不许沾上。”
不知怎的,一想起小倩珍爱我的作品的模样,我的心便不由沉甸甸的,再也轻松不起“振刚,你来了!”罗汉钦的声音在我们的背后响起。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推著轮椅,缓缓地从里间走出来。这个人,想必就是老陈了。
轮椅上的罗汉钦虽然满脸愉悦的笑容,但是我却深刻地感觉到,他似乎又苍老了不少。
记得上次和他见面,是一个月前的事,才短短的时间,他额上的白发增加了,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凹陷的脸庞显得十分疲惫。
“我要好好地请你吃一顿饭。”他高兴地说,“谢谢你把小倩劝回来,让我们父女俩能够再度团聚。”
“罗先生,千万则这么说,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事。”他的感谢,我受之有愧。
“我知道我没看错人。”他呵呵笑著说:“我能够认识你,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我没这么好,是您过奖了。”
“你好不好,我心里清楚。”他转头问唐菱,“小倩回来没有?”
“还没有。”唐菱回答。
“振刚,”他对我说,“今天请你到家里来,除了向你致谢之外,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全力以赴。”我说。
他望著唐菱,眼里有著温暖的笑意。“我想请你为小菱画一幅像。”
我和唐菱互望著,在彼此的脸上看到同样的疑问和惊讶。
罗汉钦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要求?莫非他已警觉出我和唐菱之间那抹似有若无的情怀?
“这……”我不自在地交握十指,上身前倾,疑惑地问:“为什么呢?”
他望著身旁的唐菱,轻拍她的手背,眼里有感激,还有更多的心疼。“自从我的腿受伤之后,小菱便一直在我的身边照顾我。这七年来,她为我付出了青春和许多的心力,在她的生活里,除了我,再也没有别的,她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没有假期,她全心地照顾我,舍弃了她应该享有的青春欢笑,我对她一直很过意不去。”
“汉钦,不要这么说,你的腿完全是因为我——”唐菱的眼里泛著泪光,满心歉疚地“不!”罗汉钦截断她的话,“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罗汉钦造一席话,教我感动莫名。我想起了自己对唐菱的爱恋,觉得更加羞愧。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无尽的关爱,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
“汉钦……”唐菱还要说话。
“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他转向我,说:“几个月前,我终于说服她走出这个家,到基金会上班。我恨高兴她喜欢这份工作,许多孩子在她的辅导下,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下个月就是她的生日,为了感谢她这几年来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想送她一份礼物,那就是你的亲笔绘画。”
“这……”他的请求,使我十分为难。
如果我答应为唐菱绘像,势必会增加我们俩相处的时间,这是我的理智所不容许的事“振刚,请你答应我。”罗汉钦热切地望著我近乎祈求地说:“你是我最欣赏的画家,我相信只有你才能确切地捕捉小菱的风采神韵,只有你才能将她的美完全地呈现于画纸上。”
“汉钦,”唐菱说:“这阵子我们有几个新个案,我恐怕没有时间。”
“没关系。”罗汉钦说:“尽量把工作交给辅导组其他的人员去办,挪出时间来,让振刚为你画一幅画,就算是你给我一个表示心意的机会。”
唐菱将眼光投向我,眼中的神情复杂难解。
“振刚,你不会教我失望吧?”罗汉钦注视著我,恳切地说:“请你为我拨出时间来画这幅画,好吗?”
我考虑又考虑,最后终于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他的目光是如此地迫切,他的语气又是如此地诚挚,我如何忍心教他失望!我暗自下了决心,要画出最美的唐菱,就算是我送给他们夫妻俩的礼物。
“太好了”罗汉钦笑颜逐开地说:“等你完成这幅画之后,我要将它挂在屋里最明显的地方,让每个进来的客人一眼就能看见。”
他的喜悦并没有感染唐菱,只见她微微地蹙起眉头,眼里有几分傍徨和忧虑。
她为什么如此不快乐?雏道是我的决定使她忧虑吗?她也和我一样,害怕自己、不信任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