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来。」光远坚定的说,「因为爸爸要当爷爷,你也要当叔叔了。」
「……什么?」光均跳起来,「你说什么?」
「我和绯红结婚三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光远笑笑,「八个月了。叔叔来看未来的小侄子,算是个好借口吧?玉里镇很小,真的很小,会跟谁不期而遇,谁也不知道。」
可以跟梦芯见面,可以和他朝思暮想的人见面哪……虽然见面以后,将是更苦的相思。
「给我地址。」光均叹了口气。
第十章
相对无言。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竟是相对无言。
嘈杂的机器隆隆作响,光均抬头看着狂风卷起沙尘,美丽的梦芯在这狂沙中穿著破旧的工作服,脸上一点胭脂也没有。
粗鲁的司机来来去去,开口就将槟榔渣呸在地上,每个人说话像是在吵架般,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天气非常的热,梦芯额上都是豆大的汗滴,但是她的办公室里连冷气都没有。
是,现在的她包得非常紧,连工作服的扣子都扣到了脖子。这样热的天气,她还是穿著长袖,脚上套着工作靴。
但是,光均却宁愿她穿著西装外套,里头什么都没穿也没关系,吹着舒适的冷气,瞪大眼睛骂部属……而不是在这儿受苦。
「妳吃苦了。」若他早知道是这样,说什么也要来带走她。「我们回台北吧。我再也不管父亲说什么--」
「然后拋下你的父亲,选择我吗?」梦芯苦笑,「我从来没有怨你,就算我们吵得再激烈……我也不是真心生你的气,你们兄弟……宿命好象都一样?但是,光远还有你这个弟弟可以留在家里孝顺父亲,你却没有。」
光均心里一阵凄怆,「一定还有更好的环境。我认识花莲石材公司的老板,不然,我在花莲开家公司让妳经营!我不要看妳这样受苦,我……我……」
「别这样说。」她安慰的按住他的手,「我就是在这种工作环境底下发迹的,现在只是回来而已。你别看这地方这样杂乱,这儿可是一切营造的开端呢。」她解开头巾,「别说这些了。难得你来,又刚好是午休时间,跟我去野餐?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带你去看看。」
她跟小樱打声招呼,「小樱,妳的哈雷机车借我一下。我午休要去野餐,给我两个便当吧。」
小樱看了看满眼伤痛的光均,相努力掩饰伤怀的梦芯,把机车钥匙丢过去,无声的说:「加油。」
还能加什么油呢?梦芯苦笑的?起便当,朝光均招手。
「我也会骑这种车的。」光均望着她有些吃力的牵着车。
「我知道,但是你不认识路呀。跟我来吧。」她微笑着把安全帽递过去。
坐在后座,抱着梦芯柔软的腰肢,光均心里没有遐想,只有更深的伤痛。
她瘦了,瘦了整整一大圈。他怎么会以为梦芯很坚强,可以承受一切打击?或许表面上看来,她可以承受一切,但是……消瘦的身材却说明了她心中的苦楚。
摸着她的背,更是瘦得可怜。
「别这么摸我,怪痒的。」梦芯动了动身子,「坐好,就快到了。」
他们穿越坑坑疤疤的砂石场周边道路,到了河堤边。
拾级而上,整个秀姑峦溪都在他们眼下。
「往这边下去,小心。糟糕,我忘了你穿意大利皮鞋……」看着从河堤顶笨手笨脚爬下来的光均,梦芯不禁发笑。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乡村生活。但是她的光均,还是个标准的台北人。
她的光均。
这句话在她心底掀起了汹涌的酸楚。或许,她再自私一点,只要再自私一点点就够了。或许她哭了,或许她哀求了,光均会不顾一切的跟她走,真的成为「她的光均」。
但是,她明白亲情和责任的重要。若要她选择姊姊或光均……她说什么也抉择不了,自然也下忍心让光均承受这种撕裂般的痛苦。
「我鞋子多,多毁一双算什么。」他望着开阔的河面,凉爽的清风夹带着温甜的花香而来,这清澈得宛如深海的天空,丝云成了天空的海浪。
「好香啊。」他赞叹。这酸甜浓郁的花香是什么花?就像是……像是……
爱情的滋味。
梦芯甩甩头,想把伤痛驱走。什么时候都好,就不要是现在。她和光均可以相处的时间已经够短了,一分一秒都值得珍惜,她不希望现在浪费时间伤痛。
「是番石榴的花。」她拨枝寻叶,溪畔小小的白花盛开着。「看,还有些番石榴成熟了呢。这里是小樱带我来的,很漂亮吧?」
她拍拍树下的大石头,拉着光均坐下,「吃便当吧。在台北的时候,我们忙得像是一对陀螺,从来没有时间出去走走,这可是我们第一次野餐呢。」
清风徐徐,静静的和心爱的人坐在美丽的溪畔,闻着酸甜的花香。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便当,因为佐料是--爱人的笑容。
「我是爱妳的。」光均放下筷子,「除了妳,我再也不会爱上任何女人。」
梦芯的筷子停在伞空中,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也爱你。但是……这样不行的,或许……你可以在你爸爸喜欢的对象里寻找有感觉的女人,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恋情不会只有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光均握住她的手,「我再也……再也不会爱别人。我和父亲吵了很多次,但是……原谅我无法拋下,请妳谅解。」
梦芯很想微笑,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听话。这是诀别吗?或许是吧。更或许……她一直期待光均不顾一切的追来,希望他能够成就她自私的希望。
而她微小的希望终于破灭了。
该怎么回答呢?或者说,该怎么应对呢?她想求他坚持下去,但是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坚持。
或许这是个最好的结束吧--在他们的爱情依旧甜美的此刻。
「我……」她终于开了口,露出光均所见过最美、却也最不忍看见的微笑。
但是她还来不及说话,番石榴树晃了两晃,一颗番石榴笔直的敲在光均的脑袋上。
那声音是这样的响亮,光均被打得头一偏,趴在梦芯的怀里。
「光均!」她大惊失色。奇怪,风有这么大吗?为什么番石榴会突然掉下来?
「胆小鬼。」
在昏迷过去的零点零一秒,光均似乎听到了耳边有个陌生的轻蔑声音。
「谁是胆小鬼?」他忿忿的抬头张望。
「不用看了,没用的人类看不到我。」那声音冷冰冰的。
「没看过这么没出息的男主角。你是幼儿园大班啊?还被你爸牵着鼻子跑?旁边这个女人是要帮你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的,只有智障人类才会放弃心爱的伴侣,去选个白痴老废物!
「那老废物给你生命,可却不能帮你活呀。再说,那老废物看到你哥的小孩,就会改变心意了啦。你先把你哥、嫂子和未来的老婆绑上车,载回台北吧,若放弃了这个高傲美丽的女人,将来等老废物后悔了,只怕这个漂亮女人早就被追跑了。男性人类真是一群白痴智障,没看过更蠢的生物了……」
「你说谁蠢?!」光均跳了起来,脑门一阵阵发痛,伸手一摸,老天,肿起了一个大包。
他咬牙切齿的捡起那颗青涩的番石榴,抬头看看若无其事、迎风招展的番石榴树,他怒吼,「是你这畜生对吧?!不对……植物要骂什么啊?混帐东西!你是想谋杀我吗?!」
「光均,你怎么了?」梦芯紧张的抓住他,「是不是脑震荡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很清醒!」他咬牙,揉了揉脑门上的肿块,「混帐树,最好你说得对,不然我就砍了你!」一把抓住梦芯,「走!」
「去哪儿?」梦芯被他吓到了。刚刚番石榴那一击有那么重吗?
「回、台、北!」他怒吼,「这棵死树提醒了我,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又不是只有我爱上老爸不喜欢的女人,老哥也得跟我一起回家挨骂!不然没有弟弟的我不是太吃亏了吗?走!」
梦芯踉踉跄跄让他拖到机车边,看他一把抢去钥匙,把哈雷机车飙得像喷射机一样快,她忍不住哀叫--
「光均,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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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均像被鬼附身一样,气冲冲的将光远和绯红扔上梦芯的车,又把梦芯塞进前座,连飞机也不坐了,就这样千里长征的将车子开回台北。
「我们可以搭飞机呀!」梦芯哀求着,「光均,你是不是撞到头,神志有些不清楚?跟你回台北没关系,但是你好歹也选个安全点的交通工具--」
「别劝他了。」绯红懒洋洋的吃着酸梅,「早晚都是要去见那老头,省趟车钱也不错。我说梦芯哪,妳是不是带他去溪畔那棵芭乐树那边?」
「对……对呀。」咦,绯红怎么知道的?
「我就知道。」光远叹了口气。
欸?欸欸欸?那棵芭乐树有什么不对吗?
「那棵烂树!」光均吼了出来,「等我办完台北的事情,就回去砍了它!」
「又不是你一个人想砍而已。」绯红咕哝着,「玉里镇上起码有一半的男人想砍了它,亲爱的,对不对?」
光远不好意思的搔搔脸颊。他和绯红只吵过一次架,那次两个人差点要吹了,幸好那棵芭乐树「打」醒了他,不过他那时也气得想砍树就是了。
到底有多少男人在那棵树不被「打」醒,没人统计过,不过说要砍它的人倒是很多。
只是,到现在那棵芭乐树依旧安然无恙的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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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六个钟头的车程,他们安然抵台北冯家,梦芯简直想跪下来感谢上苍。
「走吧。」光均很霸气的把门一开,「总是要面对的。」
「我不要去。」被羞辱她不怕,但是不能反抗,她痛恨这点。
光均像是没听到她的反对,拖着她的手腕,笔直走向主屋。光远和绯红则很乐的跟在后面,看他们两个对骂扭打。
听到喧闹声,冯父从房里出来,看到光均拖着梦芯,先是一怔,又看到大儿子扶着那个俗丽的女人,又是一怔。
压抑着满腔汹涌的感情,冯父冷冰冰的说:「不相干的人别进我们冯家家门。老金,把这两位小姐请出去。」
「爸爸--」光远走向前。
冯父严厉的制止他,「别叫我爸爸!我没你这种跟女人私奔的儿子!」
「死老头,你够了没啊?」挺着大肚子的绯红开骂了,「我以为只有婆婆会心理变态,你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个屁啊?你两个儿子要娶老婆,关你什么事情?好不好都由他们自己承受,你管那么多干嘛?儿子不讨老婆,难不成要陪着你一起当鳏夫吗?你真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不要脸的臭女人!」冯父也发飙了,「你诱拐我的儿子,现在还来我家嚣张?滚!我家不欢迎妳这种贱人!」
「你以为我爱来?」绯红一点被打击到的模样都没有。「要不是怕肚子里的宝宝没人可以叫爷爷,我才懒得来!又要昏倒了?心脏病又要发作了?哼,吵两句也就只会这招,换点新招行不行啊?」
「亲爱的,别这样……」光远尴尬的阻止她,「别太激动,下个月就是预产期了--」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野种,我冯家不承认这个孙子!」冯父咬着牙,「送客,通通给我轰出去!」
「爸爸,请你再考虑一下我跟梦芯的事情……」一团混乱中,光均终于抢到发言权。
「娶她,我就没你这儿子!」
「光均,不用求他,我走就是了!」梦芯也动气了。
这大概是安静的冯家有史以来最吵闹的一次,佣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每个人的音量都提到最高的时候,绯红突然尖叫一声,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大家把头转向她,发现她可怜兮兮的捧着肚子,满脸惊恐,「亲爱的……我羊水破了……」
众人慌成一团,反而是冯父最早恢复镇静,大喝一声,「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好慌的?先去把车开出来!妳,」他指着梦芯,「妳扶着她。光远,当爸爸要坚强一点,女人生孩子你昏迷个什么劲儿,没用的东西!光均,把你哥拖上车去!」
七手八脚的把快生了的绯红和紧张到半昏迷的光远弄上车,见光均居然慌张得把车开上花圃,冯父怒拍了他脑袋一下,「这点小事慌张啥?坐过去!一群没用的东西!」
就这样,冯父亲自开车,把所有人都载到医院去了。
尖叫的绯红被推入产房,剩下的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措手不及。刚刚不是在演家庭伦理大悲剧吗?怎么场景马上转换到医院了?
「那种女人……小孩也未必是你的!」冯父把拐杖重重一顿。
「那的的确确是我的孩子。」光远脸色苍白的坐在产房外面,「我们结婚三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这孩子……是绯红吃尽苦头得来的试管婴儿。」
冯父呆了呆,「我就知道,这种女人肯定拿掉无数次的孩子,才会连小孩都生不出来!光远,你要好好想想--」
「不孕的是我。」光远平静的看着偏执的父亲,「问题出在我身上,但是……非常喜欢孩子的绯红坚持下肯分手,她宁可忍受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就是要生我的孩子。」他将脸埋在手心,「我不该让她受这么多的苦……」
「女人只为了值得的那个男人吃苦。」梦芯垂下眼睑,「你们的母亲不也因为相同的原因吃了很多苦?」
冯父安静下来,想起了早逝的妻。
她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医生警告过她,她的心脏病虽然不严重,但是生育势必会危及她的性命。
但她还是坚持帮他生了两个孩子,不管身体多么孱弱,都执意要自然生产。
这场景多么熟悉……他也曾这样焦心的、痛苦的在产房外等待,听着妻子压抑的吶喊,偷偷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六神无主的念着佛号。
是的,他的举止很失常,但是哪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心爱的妻痛苦不堪,还能够保持镇静的?
那是他的妻、他最爱的人,正艰辛无比的产下他们的孩子哪。
看了眼抱住头一面画着十字、却口念佛号的大儿子,他的眼眶湿润了。
当年的一切,像是昨天才发生一般。抱着妻子差点把命赔上、好不容易才生出来的小小婴孩--初生的婴儿真是丑……但是在他眼中,却是最珍贵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