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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月酒馆情歌  第12页    作者:卫小游

  我才不过在这里待了三年就已经舍不得离开,更何况是年资比我久得多的小季。

  这件事拖了一段时间,一直到穆特兰回来后才解决。

  那一晚他一脸风尘仆仆,一进酒馆就直接把小季带出去。两个小时后,当他和小季再出现时,小季已经点头答应出国。

  「我出去看看,不喜欢就立刻回来。」她泪涟涟地说。「你们不可以忘记我。」

  而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当天晚上穆特兰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

  从小季确定要出国起,我就开始帮她画画。她不知道我在画她,直到她临出国前,我把完成的画带到酒馆。

  这回我画了一幅货真价实的人物肖像。小季看着这幅画说:「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这个样子。」幽幽淡淡中透着坚毅。

  后来这幅画就挂在那幅森林的右手边。成为蓝月第二幅有故事的画。

  这回穆特兰没有待很久,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的改变,他便又再度离开,一样没有留下音讯。

  春天的时候,小季走了。从此酒馆里少了一个年轻的身影,每个老客人都不约而同地问起了小季的事。不知不觉中,似乎每个人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离别气氛在酝酿。

  果然没多久,一天晚上,一对生面孔的老夫妇突兀地出现在酒馆。

  向来爱玩爱笑的一民一看到老夫妇便僵直了身体。

  那是一民的父母亲。

  两老已经十分苍老,一民不肯和他们谈。情况僵持了好几个礼拜,终于一民爆发了压抑许久的情绪,闷着脸与老夫妇在酒馆里大吵一架。

  杰克当机立断地关上酒馆的门,暂时停止营业。

  那一吵,把许多陈年辛酸都翻了出来。最后依然没有和解,老夫妇离开了,后来也没有再到酒馆来。

  一民则失去笑容,我们于是知道迟早有一天一民也得回去他不喜爱的那个世界,在逆流里寻找到一条自己的路,承担责任。

  就像小飞侠一样,即使是不愿长大的彼得潘,最后仍然得面对成长。

  我们等着一民成长后再度回到这里来,而那之前得先熬过一段离别与守候。

  那个时候我也会帮他画一张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穆特兰决定重新装修酒馆的用意。但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重修酒馆这件事隐隐约约地透露出某种讯息。

  是的,也许是因缘际会聚集在一起的我们,用各自带来的一段段伤心故事编织起蓝月酒馆这个共同的世界,但在共同的世界外,我们依然有着无法抹灭的私人过往。

  那些我们穷极一生,依然无法逃避的过去。

  总有一天仍然要回到那里。

  而别离仅是开始。

  我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只是悄俏地在心底作着准备。

  再接着穆特兰有整整一整年不见踪影,后来几次归来,都像是一场隔夜的梦。

  与蓝色月亮结缘的第六个年头,我老了很多。而他最后一次回来,是两年前的事。

  我知道他多多少少有跟杰克联络,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气探问他的消息。

  杰生依然昏睡不醒,朵夏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年轻女于,身上背着一大串遗产,可惜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知道。

  瑟琳娜没一点显老的迹象,倒是杰克脑后的头发少了一些,而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维手上那只劳力士是从哪弄来的。伤心酒馆里一直都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谜,有很多已经找不到答案。

  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关于我自己的前尘往事。

  只捕捉住某种令人心痛的时刻。

  尤其当我在乐团的歌手幽幽唱起蓝调,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画中的雪色森林时。

  通常这种时候,我会忘记过去,允许自己悄悄在心里思念填满我灵魂那个不是我丈夫的男人。

  时间在我身上失去了意义。

  *  *  *

  今年第一场春雨后,燕子盘旋在城市天空,呢喃燕语飘荡在风中。

  「从没看过这么多燕子。」每个发现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经雨洗涤后,空气难得的透出清新,前一年冬天落了满地树叶的行道树抽出了新绿,仿佛为这新的季节带来新的希望。

  我的发几度剪短,又留长,又剪短。长长短短的发是时间自我身上走过的痕迹。

  手中握着一束自花市带回来的玛格丽特,这几年来,仰望天空成为一个忧伤的习惯。

  走进病房的时候,刚刚好遇见0013床张太太的女儿,我微微点头,互相打了个招呼。

  来到病床前的小几打算把前几天带来的桔梗换掉。然而仔细一看,瓶里的花却不是我带来的那束桔梗,而是一小束还透着香气的丁香花。

  这不是我放的。

  值班护士经过的时候,我拦住她问:「先前有人来看过我先生吗?」

  年轻护士茫然地看着我。「不太清楚,怎么了,有问题吗?」

  杰生家人口单薄,这六年来除了一些大学时候的同学在听到杰生的消息后曾经来探望过杰生,大多时候病房里并没有时常出现访客。

  会是什么人来探望杰生呢?

  我看向那束丁香花,摇摇头道:「不,没什么。对不起,你忙自己的事吧。」

  瓶里的丁香花才刚插不久,我把玛格丽特送给了隔壁房0010病床那位几乎没什么人来探望的病人。

  0010病床,则另有个很悲伤的故事。

  *  *  *

  这天我晚了一些时候到酒馆。

  酒馆里少了小季,每个人平均的工作量都比以前增加了许多。

  小季已经出国三年,刚开始时,我们经常收到她从美国寄回的航空信。渐渐地,信少了,音讯也少了。很怕再过一阵子,会完全失去联络。会吗?

  平日这种时候,酒馆里客人还不多,所以当我走进酒馆里,看到几名生面孔的新客人时,不禁有些讶异,所以多瞧了一眼。

  走到吧台后,杰克低声告诉我说:「小心点,这些人看起来怪怪的,恐怕会闹事。」

  闹事?我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还没遇见过有酒客闹事的。

  不由得再偷瞄一眼。

  当晚我们就战战兢兢地留意这群新客人的举动。只见他们把酒一杯接着一杯喝。说话声有些大,但还不至于带来什么危险。

  很快的,午夜了,酒馆最热闹的时候。到了凌晨两点时,客人一个个散去。

  我心想:大概是没问题了,再一个小时营业时间就结束了,如果到现在都还没发生什么事,那么再一会儿应该也不至于出太大问题。

  就在我松一口气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我只听见朵夏大喊道:「我们这里不准吸毒!」下一秒钟,朵夏被一名生面孔的酒客拉住,再接着维和一民就和这群醉得厉害又带了毒品的酒客打了起来。

  掀桌的掀桌、开骂的开骂,客人躲的躲、叫的叫,杯杯瓶瓶四处飞舞,酒汁溅了一地。

  「报警!」丢下这么一句话,杰克立时从吧台下捉起一根木棍,冲过去支援自己人。

  局面立刻失控。

  电话接通了,我飞快地说:「有人闹事斗殴,这里地址是……对、对,请快来协助。」

  天啊,我紧张地捉着话筒,打电话到最近的警局说明状况。

  一边说,一边看着混乱的现场,担心有人受伤。

  报案后,我丢开电话,捉起一张椅子准备冲进战场。

  脸颊重重挨了一记手肘,我被撞倒了。

  数不清的脚踩来踩去,就在我以为我要被踩死时,一双手臂将我捞起来,「躲到旁边去。」接着轻轻一推,把我推出混战外。

  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见朵夏尖叫一声,跟着被扔出来。

  我赶紧扶住她。「有没有怎么样?」

  「没事。」说着又要冲进去厮杀。

  但没多久,闹事的人就被摆平了。我们瞪大眼睛,看着那肿了一只眼睛,手臂被割伤的穆特兰站在倒了一地的醉客中间,很无奈地说:「下次再有类似情况,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冲动?」

  杰克、一民和维身上挂的伤更精采。

  一片静谧后,警笛声从街头远远地传来。

  我的眼神离不开穆特兰,心想:他怎么老是有办法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  *  *

  警察终于到了,一进酒馆,看见现场一片混乱。不由分说,在场的人全部带回警局。

  当天晚上,伤口才刚刚处理好,就要做笔录,折腾到天亮才回来。

  酒馆因为这次的闹酒事件决定停业三天。

  桌椅损坏了不少,又要重新换过。

  事后,我们聚在酒馆里喝着热豆浆,对发生的事感到既好笑又欷吁不已。

  大伙儿嘲笑起彼此身上的「彩」。

  杰克的嘴差点被打歪,现在还肿得不能吃东西。

  维那张俊美的脸孔虽然毫发无伤,但肋骨硬是被打裂一根,有一点内出血。

  一民呢,更惨。左手臂已经打上石膏,变成独臂侠。

  黑着一只眼的朵夏顽皮地在他石膏上画了一只Kitty猫。「要不要涂成粉红色?」还笑问。

  一民使出一指神功按了她眼角一下:「你怎么不干脆给我画只熊猫?」

  朵夏呵呵笑道:「呵,这是什么情况?在场唯一完好的是我们咪宝。」

  穆特兰显得很头痛。他还肿着一只眼,右手臂缠了层层白纱布。他让一只破酒瓶给割了一条长伤口,缝了十几针。

  几曾见过这劫后余生的大阵仗。三天后若重新营业,客人进门来时会不会以为自己走进了伤残病房?

  当大伙还在热烈讨论的时候,我看见坐在一旁的穆特兰若有所思地看着每一个人。当他将视线移向我时,我愣了一愣。

  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这次他回来是因为已经作出了什么决定吗?

  「苏西?」一民唤道:「你的脸要再冰敷一下,瘀青的很严重。」

  「喔,我知道了。」我藉机站起来,走到吧台后从冰柜里拿出一袋冰,用毛巾包妥后,轻轻按在脸上,感觉那股冰透的刺痛感。

  等我回到其他人身边坐下来时,穆特兰深深看了我一眼,手指擦过我冰冷的颊。「可能会瘀青好几天。」

  然后他转过头去,面对所有人后,说出了他这趟回来的目的。

  「我想把蓝月卖了。」

  每个人的笑容几乎在同一时间僵住。

  *  *  *

  还有下文。

  他对杰克说:「蓝月这几年赚了不少钱,这几年我人都不在台湾,很难同时照顾到酒馆,所以我想——」

  「不要!」朵夏首先抗议。「不要把蓝月卖了,我不要!」

  「让我把话说完。」穆特兰轻声地说。「我想即使没有我,大伙儿还是能把酒馆经营的有声有色,最近几年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它交给杰克。」

  杰克一脸震惊。「交给我?」

  穆特兰用一种我所见过最温柔的眼神对他说:「对,我想把蓝月交给你负责经营,然后让大家持股,如果你不要,我就把它卖掉。」

  「但、但……」杰克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维不敢置信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民说:「像现在这样一直下去,不也很好吗?」

  朵夏再度发言:「为什么要变?」

  穆特兰镇定地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后,又把烟捻熄,折断。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他的克制与坚定的意志。

  「因为我变了。」他说。

  他说谎。

  「苏西,你劝劝他。」所有人一致把矛头对准我。

  但他真的在说谎吗?或许他是真的变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对我摇头:「我决定了,想了很久才决定的。」

  毛巾里的冰块融化后沿着颈项滴进领子里。我颤抖着。

  突然间,我知道了,他不打算再回来了,永不!「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支持你。」

  「苏西?!」大伙儿惊愕万分,仿佛无法相信我会这样阵前倒戈。

  但我不是倒戈,我是在放开手中的线,那条线一直牵引着他,所以即使他无论走到哪个地方,他都无法忘记我。

  这样的他是不会快乐的。

  我得让他走。

  「都不要再说了,」他站起来,穿上外套。「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等一等。」我叫住他。「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他站了好一会儿,不说话。突然,他伸手碰触我及耳的短发,说:「怎么又把头发剪短了?」拢了拢外衣,「会待一阵子,要离开我会说。」

  我颓丧地靠向椅背,掩着脸遮住因强忍住泪而发烫的眼。

  其他人也陷入低潮中。

  *  *  *

  这是最后一个礼拜了。

  酒馆产权的移转已经处理妥当。穆特兰打定主意要把酒馆留给杰克,是由不得人说不的。以后,蓝色月亮还是蓝色月亮,但穆特兰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尽管每个人都认为他属于这里。

  明天,他便要离开。

  连续好几天他都有到蓝月,表现得跟往常一般,像是丝毫不认为他的离开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

  但其他人并不。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大家心情都不顶好。

  这几年酒馆里陆陆续续进驻过下少乐团,然而我最钟情的一个团还是那个来自纽澳良的Jazz乐团。他们每年里会有半年的时间在蓝月驻唱,剩余的半年则到各地酒吧做巡回。

  好不容易等了半年,他们又回来了。

  同样是周三,Jazz之夜。献给蓝色月亮。

  爱听爵士的老乐迷怕没有位置,早早已经进场,坐在自己熟悉的老位置上。从每个人点的酒上,约莫可以猜出各人今夜的心情。

  比如点「蓝色玛格丽特」的客人今晚大概有一点忧郁;而点了一杯「卡萨布兰加」的客人可能喜欢看老电影,还有一点怀旧的心情;如果来客是一对情侣,男方点了一杯含琴酒和樱桃白兰地的「黑夜之吻」,而女方点了一杯「天使之吻」作回应,那么他们大概正在热恋中,期待着给对方一个热吻。

  酒有颜色,也有心情。我跟着杰克学了六年,才刚刚开始掌握到一点观察的诀窍。

  不到十点钟,酒馆里已经客满了。陆续进来的客人只好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或者站着听歌。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晚的缘故,尽管客人很多,大伙儿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瞧见一民笑得勉强,维则已经两度打翻客人的酒。朵夏躲在吧台后,闷闷不乐,放任咪宝惊吓客人。杰克也有些没劲。

  瑟琳娜也在。但她今晚没穿那身占卜师装束,只穿了一件连身印花裙装,霸住吧台前一个位置,远远地看着站在角落,手上端着一杯酒,不想引人注目的穆特兰。

  「苏西。」瑟琳娜招手唤我。

  「嗯?」我走近她。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关心穆特兰吗?」

  我摇摇头。

  看见杰克一脸讶异地把调好的酒拿给一民后,也走过来。「你要说?」

  瑟琳娜的眼神很哀伤。「我就要失去他。」

  杰克噤默。「不是苏西的错。」

  「是我的错。」我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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