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她江喜多是个「她」。
承认她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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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们最重视的秦家风水一事,草率马虎不得。江喜多要秦游方打探好城中有名望的堪舆师。兹事体大,秦游方不敢怠慢,惟江喜多的话是从。
「妳差我跑腿办了这么多事,这期限可要回扣半月。」他讨价还价。
江喜多大眼一瞪,似笑非笑,说道:
「大少爷,你也不是不晓得老太爷们多重视此事,我没趁火打劫已经不错了,大少爷你还跟我讲价。」
也不再恭恭敬敬的称「您」了,把底下那颗多余的心收回去。
可收了这颗心,同时也暴露了这颗心。
「是,是,是小人我错了,我不该如此不识时务。」秦游方煞有其事的鞠躬认错,一边又抬眼偷觑江喜多。
「拜托!大少爷,这要叫人瞧见了,岂不给我添麻烦!」嘴巴这么说,可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谁敢?秦家大少爷都朝妳弯腰鞠躬,谁还有那胆子?」
口气已带几分戏谑。江喜多横他一眼,不自觉泄出一丝女儿娇态。
「大少爷,这事马虎不得。」她正色说道:「事关秦家富贵,可不能当它是儿戏。」
真是!秦府兴,秦府败,关她江喜多何事?她何必如此多事,为秦府尽心又尽力!
天要亡秦,要助程江祝三家分晋,她合该远远站开,袖手旁观才是。
「这自然不是儿戏。」秦游方亦正色道:「可我相信妳,我相信妳一定会圆满解决此事。喜多,秦氏的兴荣都靠妳了。」
「这我怎敢当!」太沉重了,怕不将她压垮。
「妳不敢当谁敢当?」
还说女流之辈能成什么大事!如今,他是真的被她折服。
她一个江喜多,实抵得过他三个秦游方。
凭她一女子潜闯秦家山场,那胆识--就算是鲁莽,哪家女儿敢如此的「胆大妄为」?
「大少爷,你可别忘了,你是主,我是仆,这秦家的重责大任怎能叫我担!」江喜多不以为然的摇头,不愿去揣测秦游方话里也许藏有的弦外之音。
「因为妳有此本事呀。瞧,我不是被妳收服得服服贴贴的!」秦游方嘻皮笑脸的,一语又双关。
江喜多又横他一眼。置若罔闻。
「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吧!」她催促。
秦游方收起嘻皮笑脸,点了点头,安分的跟在江喜多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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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们请来的两名堪舆师各站在西山头被伐工倒树、砍辟出的秃地头东西两点,脸色凝重,不发一语,低头默思着什么。时而蹙头,时而颦眉,时而摇头。
然后,两人更爬上一处凸出的山坡,又是各据东西两点,各朝东、北、西、南方向观望。
「怎么样?大师。」老太爷们在壮丁搀扶下颤巍巍的挣扎着跟着爬上凸坡。
事关秦家龙脉,尽管山路巅簸险阻,太爷们拼着老命硬是跟上山头。
秦游方拉了江喜多也跟了上去。
「龙脉从腰被截断,体破气散,这……难矣!」东大师摇头。
「伤了龙脉,底气已泄,福气难以聚集。唉!」西大师晃脑。
「难道没有什么可补救的方法吗?」二太爷急忙问道,不忘狠狠斥责了秦游方一眼。
秦游方似有所愧的低下头。
东西大师左脚坐方,右脚画圆,朝龙首方向望了一会,而后又朝龙尾方向凝目片刻。
「奇矣!」忽然,东大师狭细的眼瞳一缩,面露奇色。
「怎么了?大师,是否有什么解决之道?」五太爷紧张的追问。
「难道……哎!天意!天意!」西大师与东大师互望一眼,也面露奇色。
三位太爷紧张得一颗心都悬到喉咙口。
「真是天意!」东大师惊叹一声,睑露喜色。「恭喜太爷们!贺喜太爷们!」
「是啊!恭喜了,各位太爷!」西大师也点头微笑。
「真的有法子可补救了?」太爷们兴奋的嚷叫出来。
「没错!」东大师捻捻唇边的短髭,有意的望望秦游方。「说起来,这还要归功于大少爷。」
「咦?」太爷们不解。
东大师微微一笑,说道:
「本来,龙脉腰伤,底气已泄,福气再难汇聚。可大少爷与我等提及『养气护脉』,经我仔细堪察,不失为可行之道。」
「没错!」西大师颔首表示同意。「养气护脉也是唯一可行之道。没想到大少爷对堪舆之术也有所研究。」对秦游方投去赞许的一瞥。
「哪里!是大师高明,才能找出弥补之道。」秦游方不敢居功。
有功的是江喜多的识见计策及百两纹银。
「大师,那该如何做呢?」三太爷等不及。
东大师点点头,手指向东山头,说道:
「三太爷,您瞧见没?这龙尾朝东,一直往东山头的方向扫去,龙脉腰伤,是以龙气也不断的朝东山头流泄而去。要防气散,就要防止这般龙气再宣泄外流。我仔细堪察,东西山头有如两兽对峙;两虎相争,则必有一败,惟有在两山头间形成屏障,才能弭平这般对峙之势,阻止龙气流泄。」
「东师所言极是。」西大师附和,「『养气护脉』,在两山头之间密植林木,有助灵气汇聚,养护龙脉。此外,于来龙、风水两山栽植竹木,也有助防止福气泄流。不过,切记,只许长养,不可砍伐,万万不可再动这西山头一草一木,以免又伤龙脉。」
「是!是!太好了!太好了!」老太爷们点头如捣蒜,喜难自禁,不断喃喃着「太好了」。
悬吊多日的心头大石总算放下来。瞥及秦游方,责备道:「幸亏有大师在,总算有惊无险。好在你也尽了心,算是功过相抵。此后不许再如此莽撞行事!」
「是,太爷。」
秦游方虽说闯了这场祸,说到底,他也将功赎罪。太爷们责备归责备,事情已解决,口气不再那么严厉。
「大师,」老太爷忙延请大师回府。「今日多亏大师相肋,我已命人备了桌酒席,请大师随我等回府。」
「多谢太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大师!」秦游方对东西投去一眼。
「哪里。」交换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太爷们伴着大师下坡,坡上只剩秦游方与江喜多。
「妳好生安静。」秦游方侧脸睇她。
「这哪有我出声的份!」江喜多轻笑起来。
登高望远,眼目所及,无限江山,整个徽州城彷如皆在脚下。
山影悬延,熏风吹拂树巅,一波一波起伏如那江浪。
山峦一重又一重,山远天高,却又又近又低得彷似就在眼前。
那山边滚云,那满山烟袅,低笼罩江山,竟一片辽阔如海。
「瞧那云烟,竟然如海。」秦游方微微慨叹。
「见山不识海,岂知沧海真正的面貌。」
「山海同一经。见山是山,见山是海那便是海。」
「你在同我打偈语吗?」江喜多噗哧一笑。
秦游方静静瞧她半晌。
「我喜欢瞧妳笑的模样,比山比海有真意。」
这词太暧昧。江喜多别开脸,装作未闻。
「妳见过海吗?」秦游方突然问道。
江喜多脸上光采黯淡下来。
她连这徽州城一步都没有踏出过。
女儿家的天地总只在内室之中。她渴想遨游天下,却总是不能如意。父亲那关易过,母亲那关便头痛。
「不曾?」秦游方俯低脸。「哪日妳随我一起,同去瞧瞧那沧海,看是不是如山边那滚云,看山海是不是同一经。」
啊?!
江喜多禁不住抬眼望住秦游方。
无法不被这番言词打动。
那云滚如那江边波浪--沧浪之海,可也如斯?
她多想亲眼瞧一瞧,钱塘海潮能溅起几层楼高?沧海之水能卷高几起重浪?
她又望望秦游方。
他注视着远方山影,眸底重重烟霭。
这般的秦游方,突而让江喜多陌生起来。
这是那个一无建树、只道风花雪月的二世爷?
啊?!她一直是如何看待他的?
他侧影坚毅,山林都映在他清眸里。
「秦……嗯……」
啊!
不提防呀不提防!
心处某根弦突而那般被触动!
她措手不及--
「怎么了?」秦游方转过脸。
从她眸里瞧见一片波动的沧海。
他如山不动,她如海流转。
「妳……」他心一动,怔怔望着她。「去是不去?与我一同……」
与他一同……
这问题太深,江喜多又措手不及。
随他一同怔了。
第七章
好吧。
说到底那江喜多不是家生的奴仆,腹中又有文章,比不得他们一般家仆的庸碌平凡。
可成天到晚关在少爷的屋里,叽哩咕噜的,要不,就是跟在少爷屁股后淮进出出的,偏没见他干件象样的活过。
瑞安想想,不无几分吃味。
但没趣归没趣,收服棚民江喜多有功,朱府的文契纠纷江喜多也有功,少爷要跟他关到屋里叽哩咕噜的,他也不能怎么样,索性就躲到院里偷懒纳凉。
「瑞安!」很不巧,秦夫人进香回府,幸好丫头眼尖,把瑞安拉到一旁。
秦游方一连处理妥三件难事,显现他的聪明才干,让老太爷们多少刮目相看。秦夫人心喜,特地到庙里还愿,顺道还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在庙里,她与城里经营茶庄的姚府夫人巧遇。姚家有女初长成,今年恰及笄,长得亭亭玉立。游方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跟老太爷们商量后,好说定这门亲。
「瑞安,夫人吩咐,去请太爷们过来,说夫人有事相商。」丫头交代瑞安。
「夫人有说是什么事吗?」瑞安就是好事。
丫头抿嘴一笑。「多半是要替少爷说亲。」
丫头跟着秦夫人赴庙里上香,那姚府小姐丫头也见着,自然能猜上三分。
「说亲?」瑞安喃喃着去了。
等太爷们请了过来,没消多久,秦府上下全知道了这回事。
秦夫人一五一十将巧遇姚府夫人千金的事仔细说清楚,对姚小姐简直赞不绝口。
「姚小姐才刚及笄,与游方正好匹配,个性温婉娴淑不说,长得是丰盈乡福之相。而且应对相当得体,敬老尊贤,是不可多得的好对象。二太爷,三太爷,五太爷,您们觉得如何?」
「嗯……」三位太爷望望彼此,捋捋长须,沉吟不语。
姚府在徽州城也小有名望,经营茶庄有成,与秦府可说是门当户对。且姚氏千金听来是宜男之相,秦府一脉单传,娶了姚氏千金,或可多子多孙。
「嗯……游方早到该娶亲的年纪,姚府与我们门当户对,姚小姐与游方也相当匹配。」
「不错。姚府这门亲是挺合适的。」
「不管家世、年纪,姚小姐与游力都相当匹配,不如,让他们先合合八字。」
「太爷们是赞成了?」秦夫人大为欣喜。
「是不反对。不过,还是先合过八字较妥当。」
「那是当然的!」
「对了,游方呢?」
「应该是在府里。」秦夫人笑道,询问丫鬟。「少爷呢?在哪里?」
「少爷在书房里。」
「书房?他在书房做什么?」
秦夫人让丫鬟去瞧瞧。丫鬟回前厅后,说道:
「太爷,夫人,少爷说他在读经。」
「读经?」秦夫人愣一下,大为意外。
三位老太爷也面面相觑,诧异极了。
头一遭听说秦游方会自动自发去读经书。
「真有此事?游方若能想通,那是好事。」
果真如此,喜事又添一桩。
老太爷们呵呵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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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秦游方在读经。
读「江喜多」这本经。
这「情」这本经。
读他与她之间,这本「山海经」。
甚至,她比经书还耐读。
瞧她莲步款款,婀娜多姿;瞧她流目四顾,万般风情;瞧她举手投足,百媚千娇。
一举一动,都如磁石般吸引住他目光。
「大少爷,你说要写字,让我研墨研了半天,到现在这纸上还是一片空白,你究竟是写是不写?」
「写!写!我当然写!」
但写不到两笔,又盯着她看得出神,发怔起来。
那目光也不尽露骨,却隐着什么意味在,江喜多被看得别扭,不由嗔他几眼。
她仔细上上下下瞧妥自己,很确定没露出任何破绽,安心说道:
「大少爷,你这般别说求取功名,恐怕连个秀才都考不取。」
「谁想考秀才了?」如此小瞧他。他仅是笑,也不愠恼了。
「要不,好好的大晴天,你关在这书房里做什么?」
「读经啊。」真真不懂他的心!
他不过藉个名目,与她两人独处,不让任何人打扰罢了。
「读经?」里里外外却看不到一本经。「我瞧你在读『无字天经』吧!」忍不住笑。
他愉快起来,爱瞧她笑起的娇媚。
「实在说,」他老实承认,「我不好这些。可秦家向有好儒之风,老太爷们总希望我能考取个功名。后来约是明白无望了,不得不放弃。」
说罢,竟微笑起来。
可倒老实,这等事也说与她。江喜多瞧他笑得那般自得,亦不禁勾勾唇角。
「其实,若真想步入仕途,捐个官也是可以。」不觉替他出起主意。
「这不好。」秦游方连忙摇头。
他哪有心思为官!说到底,他们从商之人「贾而好儒」,不过为更便于为商经营罢了。
江喜多出身商贾,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想想,说道:「不求个一官半职,求个好名望还是必要的。」
「哦?」
「秦府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为地方做点事,也是应该的。何况,又能添得好名声。」
「有道理。可妳说,该怎么办?」
「这简单。大少爷你不爱读经,就让好学之士多读几本经。」她朝他投去一瞥,掩不住眸里半说笑的意味。
「好呀!妳是在取笑我懒读经是吗?!」他佯装发怒。
「岂敢!」她收不住眸里的笑意。「少爷你既无意捐官,那就捐资兴学,资助办学堂,并延邀文士讲学,刻书藏书,出资修方志。如何?」
「好主意!」秦游方兴奋的击拍臀腿一下,近乎忘形。「我怎么没想到这主意!还是妳聪明!喜多。」
他已不耻「甘拜下风」了。
不吝赞她的聪明多智。
「这么说,你是赞成了?」
「当然!」
「那好,」她指指纸砚。「这该可抵销一个月卖身期。」
「妳--」
「我怎么了?」她望着他,笑盈盈的。
她哪儿不对了?居然替秦游方出主意,为秦府树立好名望?
可瞧着他那似恼似不平的模样,她竟觉得那般甘心--心甘情愿为他做这些。
「喏!」秦游方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写载抵消卖身期一个月的文约递给她。
「多谢了。」
她接过墨迹尚未干的文约,瞧了一眼,朝外走去。
「我去去就来。」
「妳上哪?」秦游方蓦地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