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任何人,接触到这样一双眼睛,都无法生气,李伊夫人在深呼吸,缓和情绪后,将自己的手从深深手中抽出。
「妳想说什么,说吧!」摆高姿态,骄傲是她的保护色。
「这件事情是我最近才知道的,在收拾叔叔和母亲的遗物时,我找到母亲和叔叔的日记,拼凑出一些大概,如果有不完备的,也许您可以从叔叔的信里获得补充,当然,如果妳愿意,日记在这里,妳可以自己看,不过,那是中文。」她从包包里抽出几本日记,递给李伊夫人。
见她不作反应,深深继续说:
「当年,我母亲因为不能生育,被我父亲和奶奶赶出家门,她走投无路,带着我想投河自尽,在河边,她遇上叔叔,当时她想,原来失意人不只她一个,于是她和叔叔谈开。叔叔说自己的妻子和最好的朋友发生关系,他不晓得如何自处,于是逃离法国。」
什么?!瑞奇知道她和尼克的事?那么多年前……天!那是个错误啊!一个她极力否认的错误。
当时他们都喝醉了,他们不是故意要发生婚外情,为什么瑞奇从不告诉她?为什么为了她的面子,他情愿担下所有责任?
深深的话让伯爵夫人心惊,原来这才是他逃离法国,一去数年的主要因素。
「那次的谈话,妈妈和叔叔谈出感觉,他们成为知心朋友,会发展成后来的情况,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叔叔帮了妈妈一把,他托朋友介绍工作给母亲,解决我们的困境,在那半年当中,叔叔始终不肯回国面对问题,妈妈劝过他好几次,终于将他劝回国。」
换言之,当时他和她还不是情人?
乱了!怎会变成这样?她恨他们十几年,弄到后来,该恨的人居然是自己?李伊夫人眼中蓄满眼泪,她不晓得该如何自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面目可憎的自己。
深深往下说:「没想到再回台湾,叔叔告诉母亲,他要和母亲在一起,母亲很难接受第三者的身分,她是中国女人,保守而刻板,她带着我逃离叔叔身边,以为叔叔会放弃寻找我们,回到法国,没想到,叔叔并没有……一直到死,我母亲都觉得对不起您。」
她知道瑞奇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知道瑞奇把尼克当成亲兄弟,但他怎能把妻子说让就让?!他可以来问问她,那是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啊!
「如果是我外遇在先,他们有什么好对不起?」她颓然道。
「不管怎样,您是叔叔的正妻,您一天没签下离婚证书,妈妈就觉得自己是个掠夺者,对于这点,她始终无法心安。」
眼泪流下,她错了,错得离谱,而瑞奇竟然连给她弥补的机会都不愿意。
她的眼泪带起深深的同情心,不顾一切,她抱住李伊夫人,连声安慰。
「别哭呀!您别伤心,好不?我不是来这里把您弄哭的呀!
叔叔日记上说,当他爱上我母亲时,才学会站在您的立场看事情,学会用包容来代替愤怒,他希望您也可以像他一样,原谅别人也解脱自己,所以他才会在接到您退回去的信时充满遗憾,他说您一天不放下愤恨,就一天无法得到幸福,他衷心期待您快乐啊!
我保证绝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奎尔哥哥,我知道您在他心目中是伟大尊贵的。知道吗?这也是叔叔不愿意把事情揭开的原因之一,他不愿意您在奎尔哥哥眼中有任何污点,何况,他爱上我母亲是事实,背弃你们的婚姻也是事实。」
吐气,深深放开李伊夫人,用手背替她抹去泪水。
「请别伤心,爱情不是错误的事情,过去的已经过去,您应该试着让自己幸福。叔叔曾经答应过我,要回法国对妳公平,我想他大约想和您开诚布公把事情谈开,解除您心中的症结,好让您放手追求您的幸福。夫人,答应我,把信读读,好吗?」
她不语,冲击在胸臆,一时间她接受不来,也消化不来那么多讯息。
奎尔进门,他看见深深,同时看见母亲的眼泪。
「妳在做什么?!」
严厉的责备传进深深心中,撞痛了她的知觉。她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却没想过他这么讨厌见到她。
「我……」
他略过她,大步走向母亲。
第七章
奎尔的声音阻止了李伊夫人和深深的交谈,她们同时看向奎尔,拭去泪水,李伊夫人率先开口,
「于小姐来找你,你们谈谈。」
她朝深深一点头,拿走她带来的信件和日记,回自己房间。
乍见深深,他既惊又喜,彷佛在一瞬间,思念被填平,然母亲的泪水拉他回到现实,他知道自己的喜悦对母亲不公平。
他不要深深来,为的是母亲的感受,父亲已伤害母亲十几年,不需要深深再来增补几脚。
「我说过……」
深深抢在前头解释。「我记得,我没有用你给的钱买机票。」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不要妳来,在机场,我说……」
「是啊!我记得你的『不准』,『不行』、『不可以』、『不要』,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但你真的……真的那么讨厌我吗?」声音渐低渐小,她害怕答案,却又亲自寻找答案,她在欺负谁呀!
她真要逼他?好吧!是她自找的,他可以为母亲放弃父亲、将就婚姻,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郑重点头,是的,他讨厌她。
沉重压上心头,她还天真以为,扣除掉两人都无能为力的仇恨,他对她是有一点点喜欢的,原来……
她该知难而退,但回首,退路封死,他是她唯一的生门,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了呀!
拉拉他的手,她想撒娇,想一笑泯过错,可是,他的表情好严肃。
「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她讨好地拉拉他。
「妳凭什么要求我不生气?妳没听进我说的每句话。我不要见妳,妳偏偏出现在眼前;我不要同妳有任何联系,妳就是要我听见妳的声音。说!妳对我母亲说了什么?为什么她那么伤心?」
「我没说什么……」
摇头,她告诉过夫人,绝口不提陈年往事,不破坏她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守信是她该做的事情。
「什么都不说,就有本事把我母亲弄哭?我该不该佩服妳的能力。」他冷冷嘲讽。
「我只是告诉她,有关我母亲和叔叔的……」
「爱情?」他接口,表情变得狰狞,怒火在眼中炽烈,他狠狠地抓上她肩膀。
「我……」
「妳什么?谁给妳权利说这些话?妳觉得他们欺负我母亲欺负得不够,要妳在他们死后来提醒,他们这些年过得多么恩爱甜蜜吗?」
狠狠甩开她的手,他的眼睛里满是怨慰。
在台湾的日子,父亲口口声声的爱情已经让他够难堪了,她居然把同样的难堪带给母亲?!他真想亲手掐死她!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她能原谅……」
「原谅妳母亲?妳只在意死人的心安,却没有考虑到活的人会难堪?于深深,我没见过一个女人比妳更自私。」
对他的指控,深深无力承担。
「对不起。」
不能再往下说了,他聪明、反应灵敏,再多被激出几句,他会推论出一段不堪的过去。
深深闭嘴,不反驳、不答辩,任由他去误解。
「对不起能改变什么?改变妳母亲对我母亲的残忍?改变妳母亲抢走我父亲的事实?妳是太自私还是太天真?妳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出现,会带给别人多大的困扰?」他咄咄逼人。
她俯首,一句话都不回。
「我没有办法和妳这种人沟通,妳走吧!别让我再看到妳。」
他违心,明明见到她,喜悦多于讶异,快乐多于气难平,但他没办法无视于母亲的哀愁。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吗?」
她的脸皮够厚,他推开她一次两次三次,她还是巴上他。
抓起他的手,摊平,她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他的手上,眼睛看他,再问一遍:
「想不想知道我的来意?」
他别过头,不看她。
不管他想不想知道,她都必须告诉他,自己没有未来,但孩子的未来,她必需替他铺设。
「这些天,我整理叔叔的旧东西,找出叔叔为你做的玩具和书信,我想,那些东西属于你。」
她把东西捧到他面前,他投给她冷淡一眼。
为这种事情跑一趟法国,她的借口不高明。
把给奎尔的东西放在桌上,她又拉上他的手。
「我只忙着和你约定二十年之约,却忘记二十一岁,明年,我有一个大劫,假设我度不过,你愿意回台湾看我最后一眼吗?」
只要他肯到台湾,肯见她一眼,他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一定会接手她的宝贝。
他的眼神充满不信任,她知道,他一定要说,那是个烂借口。
「我保证在下次打电话给你时,我是真的熬不过了,那时,你愿意为我到台湾吗?」再追问一次,她满心期盼他的答案。
他不迷信,更不愿意相信她的「熬不过」,于是他直接拒绝--
「不愿意。」
「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你的责任?那你为什么让律师先生送来生活费?你想负起我这个责任的,是不?」
「不是,我给妳钱是因为我父亲的要求,和我的意愿一点关系都没有。」
「叔叔要求你照顾我?是了,这的确是叔叔会做的事情,他总不肯承认,我已经大到能够独立。」
点点头,她弄错了,她误把生活费当成他的关心。
「没错,妳从来不是我的责任。」加重语气,奎尔说服她,也说服自己。
心抽痛,深深低眉不语,须臾,她再抬头,仍送给他一脸笑意。
「好吧,既然如此,那二十年之约没有了,明年你不肯见我最后一面?这次,是我们最后碰在一起的机会,你肯不肯……尽地主之谊,陪我畅游巴黎?」
退后三分,一退再退,她的愿望剩下一点点,她希望他的绅士风度为她圆梦。
「不愿意。」他不给她想象空间、不给她希望,他们之间早在台湾的机场划下句点。
「为什么不?」她拉住他的手不肯放。
「我很忙。」挣出自己的手。
「你的工作还没忙完吗?」
「我要订婚了,后天!」他用实话打消她的希望。
他要订婚?!
闷雷袭上脑间,她有片刻无法反应。
他将拥有自己的幸福了,在后天……
笑容在她脸庞僵住,然后一点一点转为苦涩。拉开唇,她拉不出一个幸福来说服人。
哦!懂了,所以她的出现会造成他的困扰、所以他痛恨她的自私自利,不为人着想?
乱了!她原计划求得他一个承诺,在她生命尽头时出现,接手宝宝未来,怎知……乱得离谱……
他将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她怎能希冀他为宝宝尽心尽力?她怎能盼望日后,他看见宝宝会想起曾喜欢一个女人,只是有缘无分,没办法在一起?
天大错误!她一再做蠢事,蠢到无地自容,蠢到她想挖洞将自己埋进去。
是啊!谁说她不是自私自利、不是不懂替别人设想,她这样冒冒失失跑来,怎没想过,在他订婚前夕,他痛恨面对和她之间的错误啊!
忘记那天清晨,他避开她的眼光吗?忘记他多痛恨错误产生吗?于深深,妳怎能笨到忘记,他对妳的轻鄙不屑,对妳的看不起和轻蔑?
她错了!她误以为他的吻具有一定意义;她错了!她误以为他的关心代表欢喜;她错了,她怎能相信如果没有恩怨,他会爱上她,他们将在一起?
「你爱她吗?」她的问句薄弱无力,嘴唇微微发颤,十指怎么用力,都握不牢自己的失意。
最后一击,他对她狠下心。「爱。」
「那很好啊!她漂亮吗?」膝盖发抖,她听见心碎的声音,她找不到台阶回到地面,她将要摔死、将要粉身碎骨。
「她是金发美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哦,是青梅竹马,她一定很爱你,而你爱她……」喃喃自语,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没有喜欢、没有爱,他们不是有缘无分,他们是没有交集的海岸线,日日天天、岁岁年年,各有各的天。
「对。」别过身体,他不爱看她的哀痛。
她的自以为是、她的希盼,她一步步把自己送进难堪,接下来呢?再难堪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决定再厚一次脸皮。
深深走近他,咬唇,从背后抱住他。看不见他的眼、触不到他的心,她的肠胃在绞痛、她的手脚冰冷,在齿颊间泛滥的酸涩一波一波,敲击她仅剩的知觉。
「很好啊!有人照顾你,你会幸福。叔叔常说,当我碰到一个人愿意深深地、深深地爱我,我会了解幸福的原貌。
你碰上了,你认识了,你要好好把握住幸福,往后不管天上人间,我祝福你。
我很抱歉突然出现,请原谅我的鲁莽,我郑重发誓,再不出现在你面前,不教你为难。」
话说完,深深绕到他面前,眼中蓄满泪水,四目相交,她挤出笑脸,沾了糖,那是她最后的甜蜜,此后生活之于她,只剩苦楚。
踮起脚尖,她在他颊边印上一吻,轻轻在他耳畔留下一声对不起。
转身,走出他的视线,深深终于懂了,故事书里人鱼公主的每个脚步都是痛楚,但她仍愿意为爱人翩翩起舞。
她的脚步和人鱼公主一样,离他一吋,情苦心痛,为了他的幸福,她愿意忍受。
心脏急速收缩,她不能有太多的情绪波动,薛医师警告她许多次了,但是抱歉,她做不来,做不来在爱情幻灭时不痛心疾首,做不来冷静看待他的幸福。
越走心越累,深深试图微笑面对,但她失败了,她落进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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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半瞇眼,深深看见金发仆人在眼前走动。
「请问,这是哪里?」深深用法文问对方。
「这里是李伊伯爵的公馆。」女仆放下花瓶,走到床边回答。
什么?她还没离开?
不行!她答应过不出现他眼前、不带给他困扰,她不能再次自私鲁莽。
迅速下床,短暂的头晕让她差点站不稳。
「小姐,妳要做什么?」女仆忙扶过她。
「我得走了,我还有重要事情。」
她在脑中提醒自己,他马上要订婚,聪明的话,体贴的话,她应该迅速离开。
「可是伯爵正在联络医生替妳做检查。」
「我没事的。」
推开仆人,套上鞋子,她再不麻烦他,她从不是他的责任呀!
背起包包,深深打开房门,扶住墙壁一步步往外走。
呼吸,于深深,振作一点,妳前脚答应的话,别在后脚反悔,离开他,远一点、再远一点,远到想起他只会心酸,不会痛得无法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