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决定再也再也不要管深深,她爱把钱捐给谁就捐给谁,反正他已达到了父亲的要求。
这个决定一下,痛苦的人不是深深,而是下决定的人。
奎尔常常夜半惊醒,他听见她的哭泣;常常工作到一半,她红着眼眶的影像浮现。他被弄得坐立不安,时时分心。
他的不对劲许多人都感觉到了,伯爵夫人还为此找他谈过,但他坚持自己没问题,所有人只好保持沉默。
他的不对劲在最近几个星期,更见明显,尤其和艾琳娜的婚期确定之后,他的暴躁,明显到下人也能感受。
奎尔向自己解释,这是婚前躁郁症,只要婚礼举行过,问题不会再出现。
但……深深苍白的脸色不断不断浮现,她一次次对他说:「我会祝福你,不管天上人间。」
他的心不在焉让人生气,他的夜不安枕让自己火大,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却无法控制自己别这样。
门推开,艾琳娜红着眼进屋,身后跟着伯爵夫人,她不断安慰艾琳娜,但显然效果不大。
「如果你不想结婚,大可以说清楚,而不是用这种方法羞辱我。」她指着奎尔,气急败坏。
「妳哪里不对?」稳住心,他把脑海中深深的影像收拾干净。
「我不对?居然是我不对?挑婚纱你不出现、订酒席你不在场,今天更离谱了,连拍婚纱照片你都不见人影,请问,这是什么意思?」艾琳娜跳脚。
她太凶了,深深就不会这样乱发飙。
深深?!不行!不能再想起深深!摇头,他摇去有关她的所有事情。
「摇头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吗?不嫁给你,我的人生不见得缺乏光明,你不必用一副高高在上的面貌对我,想追我的男人,世界五大洲都有。」
她是自尊自傲的娇娇女,哪受得了闲气?更何况,他接二连三,一次次让她没面子,她的生日宴不出席,圣诞节晚餐放她鸽子,知不知道她的好朋友怎么取笑她?更可恶的是,连情人节他都忘记送她花束,就算再忙,他也可以交代下面的人办呀!
所以她推来推去,推出一个结论--他不在乎她,一点都不。
「妳太情绪化!等妳冷静下来,我们再讨论。」打开计算机,奎尔不和她吵这种没建设性的架。
「我情绪化?不对,是你不敢面对我,承认吧!你心里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我。」
他总在看她时,分神,次数太多,多到她不能不猜测,他的焦点不在她身上。
他心里有女人?他想反驳,深深的声音跳出来阻止,她说:「不管如何,我喜欢你是真的,我不后悔,就算你恨我,我仍然爱你。」
「承认了是吗?」抓住他的不语,艾琳娜拿他当默认。
「我没有承认什么,妳先回去吧!等妳气消,我们再谈。」艾琳娜的情绪从不能影响他半分。
「今晚我们要办家宴,如果你再不出席,我们的婚礼就此取消!」撂下恐吓,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奎尔眼神平静无波动。
李伊夫人是过来人,她怎不懂这种表情,儿子心中有没有艾琳娜,根本不需要费神确定。
她想开口劝劝儿子,但比她更快的,是电话铃声。
奎尔颐手接起,电话那头的女人话说得又快又急--
「奎尔·李伊,你是全世界最烂的男人……」
奎尔的眼神起了变化,不再平静无波,他抓住的笔杆在一个用力之下,应声折断,他喘息、他皱眉、他焦虑忧心……
久久,电话那头的中文停止,他握住话筒的手迟迟不放。
李伊夫人了然于心,拍拍儿子的肩膀,当奎尔和她视线相触,她可以感觉儿子硬压下胸中狂潮,不在她面前表露感觉。
她微笑问:「我听不懂中文,但那是于深深,对不?」
他想反驳、想再一次向母亲确定,不管怎样,他都将母亲放在第一位,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她,就算她是……深深……
想至此,他的心无比沉重……
「孩子,如果深深是艾琳娜口中的女人,去把她带回来吧!」
「母亲?!」他不解母亲的决定。
她喟叹,事情是该公开的时候了,虽然瑞奇已不在,但她仍要还他公道。「等你把她带回来,我再告诉你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奎尔的犹豫只有三秒钟,他大步走出房间。
往台湾的路程很远,他必须加快脚步,至于艾琳娜晚上的家宴,他只能……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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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君赢了,在深深陪她上下几十次楼梯后,她产下一名小男婴,所以他的小名是宝宝,至于深深肚子里跑输人的家伙,只好喊贝贝。
当护士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男婴抱到母亲面前,深深看到亮君脸上的骄傲,身为母亲是多么令人骄傲的事啊!
若是可以……她愿意用一切,向上帝换得身为母亲的机会,只是,她拥有的东西不多,连生命都在上帝囊袋里,她哪有筹码和上帝谈判?
「深深,妳看他长得多好。」
亮君不停碰碰他的小脸,碰碰他的小手,一个小小的生命在逆境中形成,他没放弃一丝丝生存的机会,她该为他喝采。
「他的眉毛很浓。」深深说。
一个白净的小男婴居然有两道浓眉,特殊得可以!
「他像他。」
亮君点头,想起工藤靳衣。分离多时,每次想起,她依旧有哭的欲望,他还周旋在大老板娘、小老板娘、粉红老板娘中间?或者娶了条件资格相符的余瑛洁?她不知道。
看着亮君的黯然神情,深深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看自己的嘴形。
「乱讲,他手长脚长,一点都不像倭寇。」深深努力把气氛弄轻松。
「工藤靳衣很高啊!不像倭寇,大概是他有来自台湾母亲的遗传。」亮君知道深深的用意,撇开伤心,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小生命。
「我可以抱抱他吗?」
「当然。」她把孩子递给深深。
碰碰他白白的小脸、皱皱的额头,不晓得要怎么养,才能将他养成一个丰腴的小家伙。
「我的贝贝生出来也会和他一样吗?」
「会吧!我们看一样的东西、吃一样的食物、做一样的胎教,我想他们一定很有夫妻脸。」亮君笑说。
「那么……如果我没有机会抱贝贝,抱宝宝也是一样的,对不对?」抬起眼,带笑的脸庞闪过两行泪。
「深深,妳有机会的,一定会有。」
亮君握住她的手,泪水跟着滚下。越接近生产,她们越不敢谈论这个话题,每谈起,便是禁不住的伤心。
「我但愿有,可如果……如果我真的不在,亮君,妳必须一个人当妈妈、当爸爸,我知道很辛苦,可是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请妳好好扶养贝贝长大,要真有下辈子,我做牛做马还给妳。」
「傻瓜,下辈子我又不当牧童,妳做什么牛马?」搂住深深,两个人哭成一团。
「亮君,我好不甘愿,不甘愿就这样死了,可是……不甘愿又能怎样?」
「不会不会,妳好久没发病,从贝贝五个月后,妳再没住院、再没吃药,我们说过,为母则强的,对不对?」
不对!她的心脏常觉无力,她昏倒的次数一次比一次更密集,只是她不想浪费,想把钱省下来给孩子买奶粉。
「亮君,如果日子过不下去,把木瓜园和房子卖了,再不行的话,他每个月给我的五千块欧元,拿出来用吧!」
「不行,那是妳的骄傲和自尊,说什么都不能动那笔钱。」亮君摇头。
「孩子和骄傲自尊相比,我选择孩子。」
「不会的,一定有更好的选择,比方选择妳健康、孩子活泼,选择我们两个不需要丈夫的女人一起努力,为孩子打下一片事业江山。」
亮君一点都不去设想最坏状况,但是……深深不能不多替她和孩子着想。
「如果贝贝是不健康的……我不想她和我受相同的苦,放弃抢救吧!把她葬在我身旁,我亲自照顾她。」
「不准说不吉利的话!我们约定好,欢欢喜喜迎接新生命,妳会安然度过,贝贝会健康正常。」圈住深深,她拒绝听这种话。
「我只是遗憾,遗憾不能再见他一面,听听他的声音,就是听他骂我也好。」
「笨蛋!奎尔·李伊不值得妳爱他。」
「工藤靳衣也不值得爱,妳仍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不是?」
「是啊!我们是两个大笨蛋。」
「亮君,我想他,要是能再见一面就好了,通常死刑犯可以要求一个愿望,我的愿望是见他,一面,只要一面……」
她也想啊!也想再为靳衣煮一次汤圆,也想再享受一次「员工福利」……
深深哭了,亮君也哭了,两个女人的泪水汇流到孩子的颊边,生命的形成需要女人付出多少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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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深深在病床边照顾未出院的亮君,突然阵痛催逼,她摇醒亮君,说她不行。
话方出口,深深痛晕过去,亮君顾不得自己也是病人,扯下点滴,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她捧着下腹到护理站喊救命。
躺在病床上面,深深有短暂清醒。
一群穿白衣的护理人员在她身边奔跑,天花板一盏盏灯迅速掠过,她看见刚生产完的亮君牵着她手,不放。
她发不出声音,但她晓得亮君能读唇语,她打开嘴巴,重复说:「替我照顾贝贝,当她的好妈妈……」
「我会!我一定会!」亮君大声回答。
她有好多不放心,可是死神的脚步越行越近,再不放心,终是得舍弃。「替我爱她、替我宠她,告诉她,我好爱好爱她。」
「我知道、我知道。」亮君泪流成河。
「我抱歉,无力当个好妈妈,我求妳……」
「别求我,那是我的责任与义务,我会疼她,比疼宝宝更甚;我会爱她,比爱宝宝更多,我保证!」
深深微笑,眼神变得涣散。「亮君,谢谢,奎尔,我要走了,再见……天上人间,我祝福……」
手术室到了,厚重的两扇门隔绝她们的视线,亮君背靠着门,颓然滑下,抱住膝盖,她失声痛哭。
「我会照顾贝贝,我会用生命爱她,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
半个小时后,护士小姐送出来-个健康的贝贝,她哭声宏亮,混血儿的脸蛋,再没人比她更漂亮。
亮君认为上帝听到她的声音,认为上帝愿意再赐给她另一个奇迹,于是她跪在椅子旁祷告,祷告深深能走过这个关卡。
然而这次,她足足等了五个钟头,等到天渐明,太阳升起,等到跪在地上的双脚瘫软无力。
终于,手术室门打开,她勉力扶着墙站起来。
「于深深的家属?」
「我是。」
她走到医生面前,一个踉跄,差点摔跤。
医生扶起她。「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你的意思是说……深深死了?」
「她陷入重度昏迷,我们为她接上维生系统,不确定她能撑到什么时候,她的情况只有换心手术能挽救,但时间紧迫,我想……妳要有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亮君茫然。
「作最坏打算。」
哦……绕了一圈,医生只是用最委婉的口气,宣布深深的死刑。听懂了,裸足踩在冰凉地板,她的心比地板更冷。
突然,亮君想起什么似的,拔腿奔到病房,从口袋里翻出全部纸钞,她到护理站换得一堆零钱,站到公共电话旁,寻着记忆里的电话号码,一个字一个字按下数字键。
那是深深时时背诵的号码,客厅桌上、书桌上、墙上处处贴着这组号码,常常,她看见深深凌空对着电话键盘拨下这组号码,然后用甜甜的声音和渍了蜜的笑脸,对着空话筒说话,这样的游戏可以让她快乐上一整天。
电话拨通,屏幕上的钱数减少,亮君根本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不管接电话的是男或女,她劈里啪啦,一古脑儿说话。
「奎尔·李伊,你是全世界最烂的男人,你不爱深深,为什么让她怀孕?你不知道她有重度的心脏病吗?你不知道生产会要她的命吗?你不知道这十个月,她一面期盼孩子健康成长,一面倒数自己的死期吗?她战战兢兢过着每一分钟,她每天都心惊胆颤,害怕熬不过十个月、熬不到孩子正常出生。」
国际电话吃钱吃得很凶,亮君一面说,一边抖着手指,把钱币一个个往里面塞。
「你很恶劣!你怎可以在她求助无门时把她赶回台湾?你怎能骂她自私自利,最自私的男人是你自己啊!她求你在她临死前见他一面,你却一口回绝,你怎可以在这么恨她的情况下,让她爱你爱得无法自拔?」
「深深只是弱女子,她无能主张母亲和叔叔的爱情,你把帐算在她头上不公平!就算你要恨她,为什么不恨得更彻底一点?在她牵你的手时,用力推开她呀!在她投入你怀抱的时候,别过头去啊!结果你什么都不做,让她以为爱情有希望,让她误以为爱情值得幻想,你好残忍!」
亮君忍不住哭了,为深深的痴心,也为自己的「蠢情」,
「知不知道,深深每天写信放到信箱给自己,假装那是你的来信,她读一次,笑一回,跳着告诉孩子,爸爸好爱她们;知不知道,她天天假装打电话给你,说着说着,表情陶醉。我告诉她,幻想是最坏的安非他命,吃多了对自己有害无益,她回答我,如果安非他命能给癌症末期病患带来安慰,她觉得医生应该大量给予。」
亮君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反应,她就是要说,一直说,拚命说。
「昨天,她告诉我,如果钱不够,你每个月给的钱拿出来用了吧!那是她的骄傲呀!她再苦再穷都不愿意碰的东西,居然要我拿出来用!因为她走投无路了,医生说她执意生下孩子,就等于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她选择留下你的孩子,选择结束自己。她说死刑犯能拥有一个愿望,她的愿望是再见你一面,她进手术室时,喊着你的名字,说天上人间,她祝福……你怎值得她这样待你啊!你怎值得!」
亮君泣不成声,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她,她不在乎别人眼光。
「她进了手术室,医生说她不会醒了,医生要我作最坏的打算,打算?怎么打算?要如何打算?我统统不会啊!我只会笑着看她醒来,只会握住她的手说:我们一起为孩子奋斗。我哪里懂得如何送她走入死亡?只要她快快乐活着,就是她要幻想、要假装写信给你,我统统不管她了,只要她快乐,我保证不再管……」最后一块钱掉进去,电话断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