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
他要同她断得干干净净,不要两人之间出现任何可能。他是奎尔,是痛恨台湾菜、台湾风情,台湾女人的奎尔·李伊,从来没变。
「我的信会吵到你?」
「对。」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我不写信给你,你写给我好吗?E-mail也可以。」
「不好!」
又是一个笃定,她固执,他比她更甚十分。
「打电话呢?听说拨打006或009不太贵,只要我们算准通话时间,不干扰到彼此的睡眠……」
「不准、不行、不可以、不要,我说不,妳听懂没?」
他终于甩开她的手,紧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喋喋不休。
「听懂了。」轻轻地,她回答。
很好,她终于听懂他的不,但下一秒,她让他想吐血。
「问题是,我们不联络,要是失去彼此的讯息,我们的二十年之约怎么办?」深深有忧虑。
「没有二十年之约,我保证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每个问句都让他的心情动摇,每分钟都可能留下他的脚步,他不要同她约定、不要再伤害母亲。
别过身,他又用背脊看人。
没关系,她绕他绕惯了,绕过一个直径六十公分的半圆圆周,来到他面前,她不肯放弃任何一分失望。
「你答应过我,带我去登巴黎铁塔、带我去普罗旺斯,」她嚷嚷。
「我后悔了。」四个字,他否认约定。
「好吧好吧,都听你,不写信、不打电话,假设我们断了音讯,却又能在二十年后见面,你肯不肯承认缘分?肯不肯带我游巴黎?肯不肯籼我订下下一个人生?」她让步。
二十年的渺无音讯后还能再见面?她实在乐观得过分!
「好好过妳的日子,不要想我。」他下命令。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追着奎尔要答案,是不是若干年后,缘分将他们牵扯,他愿意给她一个微笑,告诉她恩怨是过往云烟,到时,没有太多的情绪垃圾,他愿意待她好、愿意承诺她下一辈子共守?,
「好吧,不打电话、不写信,妳慢慢存钱,不可以用我给妳的钱,如果妳能飞到法国,我带妳去游巴黎。」
他终于松口,因为他太现实,现实得知道,她口中的「如果」不存在。
深深笑了,终算逼出他的首肯,点点头,二十年之约存在,生命燃起新希望。
机场广播,要奎尔准备登机,深深松开他的手,轻轻挥着,再见再见……终有一天他们会再见,她深信人生中有种重要东西,叫作缘分。
挥手,他背过她。
她挥手再挥手,口中的再见一遍遍,再见、再见、再见……即便此生无缘,他们终能再见……
看不见他了,她还是隔着玻璃,一挥再挥,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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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尔离开台湾三十天了。
每天早晨,深深坐在院子前的台阶等待,等待骑摩托车的邮差经过家门前。
即便他说过不写信,不打电话,她还是在固定时间里等待邮差,还是把电话放在床头。
她在等待他的「一时兴起」,也许夜深人静,他想起他们曾经的愉快光阴,拿起笔写封信,送她一份惊喜;也许,他会拨电话给她,听听久违的声音。
远远地,她听见邮差的机车声音,心悬上,她在心中读秒,五、四、三、二,一,她和邮差的眼光接触,然后……她看见他眼里的抱歉。
失望,很多次了,可她学不来灰心,所以明天,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台阶上,会坐着同一个身影。
三十天过去,前五天,深深在床上度过每一分秒,她累坏了,彷佛再多的睡眠都不够。
之后的几天,情况稍稍好转,她跟李妈妈接了代工回家做,薪水不多,但维持温饱已足够,对于物欲,她的要求向来不多。
然而这星期开始,她又觉得累了,常常工作不到两小时,就频频打瞌睡,或者,她的心脏不能负荷过大情绪,或者,太多的失望让她承受不起,总之,她很累,累到有些心惊,累到她不得不正视问题。
好吧!下星期,疲惫情况再不改善,她就去看薛医生。
支着膝盖,她缓缓站起来,树叶底下一个个闪亮的小光圈,闪过她身体。
叔叔教过她,那叫针孔原理。什么是针孔原理?叔叔说,光是直线进行,当它透过针孔时,会在光屏上产生一个清晰倒立的影像。
她的爱情也是直线进行,透过针孔,她看见一个倒立的自己,不快乐、扭曲,却舍不得放手爱情。
直线进行的爱,撞上墙壁,再也透不过去,爱情照不亮他的心,却在反射时,灼伤她的眼睛。
灼热的眼、灼热的泪水,她不怕痛,坚持守候有他的爱情。
大门外,一部黑色的大轿车停住,煞车声引起深深的注目。
她呆呆看着车上走下来的男人,他是白种人,褐发蓝眼,身高有一百八,深邃的眼眸里带着微笑。
他对于深深的第一印象,不错!
「请问你是……」直觉,她用法语和他交谈。
「是于深深小姐?妳的法语说得很不错。」他嘉许她,
「奎尔哥哥请你来的吗?他好不好?他有没有让堆积的工作弄疯了?婶婶……哦,我指的是奎尔哥哥的母亲,她好吗?她有没有因叔叔的死亡而无法承受?」她连声间,问的全是和奎尔有关的事情。
深深的急切,让杰森联想起临行前奎尔的嘱咐叮咛。
他要他注意,深深有没有变瘦了?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有没有快快乐乐生活下去?
和深深抛出的问题相较量,奎尔给的是高难度问题,他不认为一件单纯公事交涉,能让他观察到这么多事情,不过他会尽力,谁让他们是好同学,也维持了不错的雇庸关系。
莞尔,他观察深深的焦虑,眼前他只能回答奎尔,这个女孩不快乐。
「我是李伊伯爵……也就是妳口中的奎尔哥哥派来的律师,我先回答妳的问题。首先,伯爵很好,的确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他,但不必担心,他一向应付良好;再者,刚开始李伊夫人的确无法接受丈夫死亡的噩耗,但丧礼过后,在好友的陪伴劝慰之下,她慢慢走出伤痛,又开始她的社交生活。」
「那就好……你说叔叔的丧礼,他……」
「是的,他葬在李伊家族的墓园,和先人在一起。」杰森接口她的话。
有很多话想问,但她总不能拉着律师问,奎尔哥哥想不想她?他是否还记恨她?奎尔哥哥派他来,是为了纯粹关心,或者还有其它?
「如果深深小姐方便,是不是可以请我进去屋里坐坐?我有一些文件需要妳签名。」他客气说。
「哦,抱歉,请进,屋里有点乱,不好意思。」深深走在前面,把杰森领进屋。
房子不大,却整齐干净,客厅桌上摆满深深做到一半的手工半成品,她忙把东西收进袋子里,擦干净桌面。
在深深忙着整理时,杰森走到电视机旁的墙边,墙面钉了不少照片,有老伯爵的、有陌生女子的,自然也有深深小姐的。
但最让他感兴趣的一张,是深深笑弯腰倒在奎尔身上的照片,那不是特意摆Pose照出来的照片,快门按下那刻,奎尔的眉角虽没有笑意,但态度的轻松很明显。
看来秘书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他说在机场,伯爵对小女孩的态度,亲密纵容到让人昨舌。
要不是数据上面清楚记载,伯爵和小女孩是仇不是恩,他绝对会误判两人。
「那是叔叔拍的,当时我在抓一只蜻蜓,那只蜻蜓很怪,飞来飞去,老在奎尔哥哥身上打转。」深深对着审视照片的杰森解释。
「你们的感情不错?」杰森考虑三秒钟,问出口。
很显然,相同问题拿来问这个小女生,会比问伯爵容易得到答案。
「不算好吧!奎尔哥哥不喜欢我,只是拗不过我的赖皮,没办法把我从他身边赶走,不过,现在可好了,我没在身边烦他,他的日子肯定好过。」
她避重就轻。奎尔何止不喜欢她,基本上,他恨她,恨到不愿再相往来,至于承诺,是被烦得不得不同意吧?!
「是这样吗?」杰森反问。
「怎么不是?」
他不准她去法国看他,不准她写信打电话,甚至痛恨她爱他。
深深将水杯递给杰森,羞赧地望他一眼。「不好意思,家里没有其它的东西可以招待你。」
「这是最没有负担的饮料。」他笑着,将杯中水饮尽。
「我知道现在是午餐时间,我应该……很抱歉,我不能请你吃饭。」
「没关系,我很高兴妳看得出来,我正在减肥。」杰森幽默。
「你真是好人,你和奎尔哥哥熟吗?」
「算熟,我们大学同窗四年,后来我变成他的员工,如果妳想知道有关他的小道消息,我可以透露。」
「杂志上有关他的报导很多,我可以从里面知道一些。」
「那是表面的,不真实,妳知不知道他的脾气不好?员工做错事,他只给一次机会,第二次就要人走路。」
许多人用这点批评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严厉,造就出高效率团队。
「那不是脾气坏。是他对工作态度的严谨,若不是这样子有条有理,怎能把事业管理得那么好?」深深替他说话。
「妳不觉得他常摆臭脸?」
「奎尔哥哥是不爱笑,但常常对人笑不见得是好事呀!女生老笑,会被当成花痴;男生常笑,感觉轻浮。」不管怎么讲,她都挺奎尔到底。
「他在妳眼中,只有优点,没有缺点?」
「如果他有缺点,我一定可以看得见,可惜他没有。」她坚持他是完人。
「好吧,既然如此,我再说他的坏话,就成了毁谤,言归正传……」杰森坐到沙发,从公文包里面拿出文件。「这是我主要的来意,深深小姐,请妳把资料填齐,我会替妳在银行里面开户,往后每个月,伯爵将汇五千块欧元进妳的账户,另外,这是伯爵替妳申办的信用卡,额度没有上限,妳可以尽情使用。」
「我……一定要收下这些东西吗?」她指指信用卡。
她说过可以照顾自己,她不要他任何东西,除了他给不起也不愿给予的爱情。
「妳不收下,我就不能回国。」杰森用起苦肉计。
「为什么?」
「我说过他是个严厉的上司,我千里迢迢从法国来,办不好事情的话,妳认为他会留下我?」他说得夸张,见面十分钟,他摸透她的善良。
「好吧,那资料……」
「非填不可。」
「我不填,你回国会没工作?」深深问。
欺骗善良女孩子缺乏道德,但他是狡狯律师,为图自己的方便,正义道德暂且摆两边。
「对,我的小孩才两岁,如果我的饭碗不保,没有工作能力的妻子只好出门赚钱养我。」
「好吧好吧,我填,你赶快把事情办好,赶快回国吧!」她从不爱为难人,不管是熟识或陌生人。
半个小时后,深深填好所有数据,送杰森到大门口。
交手不到一个钟头,杰森确定她的体贴,可惜,她和老板缘分短缺,否则有这样一个伯爵夫人不是坏事。
「我明天会把印章和存折送过来。」
「好,谢谢你,再见。」
她又累了,急急挥手送走律师,她明白,在客人面前打呵欠不礼貌。
车离开视线,她忙转身回房,调整好电话,就是睡梦中,她都要等待他的「一时兴起」。
第六章
看着手边资料,奎尔的表情让人惴惴不安,久久,他终于抬头,看着大学好友。
「别看我,不是我的错,那是我请台湾方面的征信社做的调查,如果数据不符,我可以拒绝付费给对方。」
杰森摇手,从深深家中离开后,他决定替老板找出答案,于是聘请声誉还算不错的征信社做调查,谁知道会查出这种莫名其妙的结果。
「她每天都在等邮差?!她想等谁的信?」奎尔翻著书面报告问。
这是份非常荒谬的报告,报告书中的女主角只做三件事情--等邮差、做家庭代工和睡觉,其中睡觉的照片占了十之八九,报告说她一天的睡眠时间高达十八钟头,他是不是该怀疑征信社敷衍了事?
「没有人知道,包括邮差先生。」
「她病了吗?为什么时时刻刻都在睡觉?」
是生病了吧!照片中她清瘦苍白,眼眶下有一层黑影。
「关于这个,倒有人提出说法,深深小姐的邻居说,她从小身体不好,睡觉占她生活中重要一环。」杰森笑着回答。
看着奎尔的紧张,他比想象中更重视深深小姐吧!他想。
是吗?她定比一般人睡得久而已?但一天只清醒六小时,未免过分?!
「她没去上班?」
他记得苏伯伯替她在大学里面找到工作,为什么没去?
「她在做家庭代工,报告后面有提到,认真做的话,一个月能赚到二百块欧元,不过,以深深小姐的努力程度,恐怕拿不到这么多的薪水。」
「不管怎样,她收下我给她的钱。」这让奎尔松口气。
「她犹豫过,是她的善良逼她收下。」杰森话里有话。
「怎么说?」
「我告诉她,如果她不肯收下,我会失去工作。」
她为了让杰森保有工作而收下钱?这倒很符合她的性格,只是,连个陌生人都可以掌控她的弱点,逼她屈服,还有谁不能欺负她?这层想法让奎尔极度不舒服。
奎尔不语,杰森径自说话:
「综合以上数据,我可以向爵士报告您要的答案,第一,她瘦了,这是我核对深深小姐贴在墙壁上的照片,做下的结论;第二,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因为我到她家里,她连一项可以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东西都没有:第三,她不快乐,因为她对着我硬挤出来的笑容,苦得很丑!」
够尽责吧!像他这么好的律师,奎尔打几千盏灯笼都找不到。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但愿他汇过去的金钱,能让她的生活好上几分。
手支桌面,他拿出深深硬塞进他皮包的平安符。他从不认为它对自己有任何助益,然它的确帮助了他,在思念时,抚着它,在苦闷时,凝睇它,它安慰了他不能出口的痛。
看着电话,心中欲望蠢蠢欲动。
打个电话给她吧!不说话,单纯听听她的声音,听她过得好不好。
有意义吗?
没有!多一次联系、多一分想念。
他想彻底割舍下她,想回到正归生活,走向自己的人生--一个没有深深的人生。
然矛盾再矛盾,两个声音在他心中起战争。
狠捶桌面,他妥协,拨下电话号码。
电话那头,在第一声铃响时被接起,深深的语气满是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