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见不到正好──不必担心他假公济私,更不用怕他死缠烂打;他当他的总经理,我做我的业务;他有他的应酬,我有我的客户;只要每周一次的业绩报告让人满意,就不必担心他找我麻烦……
烦啊……我为什麽要反反复复的想这些?若说我想说服谁的话,恐怕只有一个人──我自己。
十二月二十四日,按照总公司的惯例,只上半天班。
草草解决午餐後,我本打算看几份文件就走,没想到工作一旦起了头就没完没了。若不是接到家里催命似的电话,我怕是又要加班了。
正打算离开公司,我发现总经理办公室还亮著灯,隐约能听到键盘的敲击声。
工作狂,时间观念比我还糟……
我边摇头边把皮包甩上肩,哼著不知名的调子走进电梯间。
电梯从一楼升上来。盯著不断增加的层数,仿佛有种莫名的力量从四周挤压过来,渐渐压出我肺中所有的氧气。
电梯门打开的同时,我重重跺了一下脚,转身冲回公司。
“赵文卿,你该下班了!”我一脚踢开总经理办公室的大门。
尽管我满嘴火药味,桌後那位却像没听到似的,头也不抬一下。
“我妈煲了汤,叫我务必请‘小赵’回家。听到没有?是‘务必’!”
电脑後终於探出一颗头,久违的大众脸朝我笑了笑。“今天是平安夜。你们一家团聚,叫我一个外人做什麽?”
“你也知道今晚是平安夜?”我缓缓绕到桌後,一屁股坐在桌案上。“我爸妈都是信佛的,叫你回家喝汤和平安夜没什麽关系。其实他们请过你很多次,我见你忙,都替你推了,反正我妈的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
“今天为什麽不替我推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只想在平安夜施舍爱心给一个举目无亲的人。”
他拧著眉心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我有那麽可怜麽?”
瞧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我险些没把笑声忍住,幸好手机铃声在这时插入我们的谈话。我当著他的面按下接听键。
“喂?妈──你能不能不要每五分锺催一次……”
手机突然被他一把抢去。
“伯母,我是小赵……对,我们在一起……我们可不可以晚点儿回去喝汤?好的,谢谢伯母。”
我忙将电话夺回。
“妈你别听他瞎说!喂喂?”
“已经挂了。”他唇边勾起得逞的笑,却又无辜得像个孩子,叫我想怒也怒不起来。
“你想怎样?”我直接问他。
他一耸肩。“我这麽可怜,你当然要多施舍些爱心给我。”
“你是不是想要圣诞礼物?”
“你说呢?现在公司里只有我们两个……”
“更方便的是,办公室隔壁就有张床?你要的圣诞礼物就是这个?”
“当然不是。你把我当成什麽了?”
“男人啊!”我诚实的说。“三个月没碰女人,你想要也是正常的。”
“你啊……叫我说你什麽才好?”他伸手拉开抽屉,里面平躺著一瓶香槟和两只水晶杯。“这就是我微不足道的请求。”
我抬起头,淡淡的笑了。“原来你早有准备……好,我给你两个小时。”
“只有两个小时?”
“别忘了我们要回家喝汤。”
“那我们还不抓紧时间?”他把酒杯塞进西装口袋,一手抓著酒瓶,拉起我就向外冲,一路冲上三十五楼。推开通往天台的铁门,他将我拉出门外,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脚步。看著眼前的一切,我像尊雕像似的呆住了。
天上繁星,人间灯火,织出一片流光异彩,笼罩著香港这个沸腾的不夜城……生平头一次,我觉得自己如此接近宇宙,却又如此远离世间的一切。
一阵夜风吹过,我微微打了个冷颤。
他很自然的拥住我。“你在热带生活惯了,不适应香港的气候。以後天气越来越冷,出门多穿件衣服。”
我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低声问道:“难道你不是?”
“不是什麽?”
“你和我一样,也是习惯在热带生活的人。”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的声音被夜风吹散,飘向很远的地方。“我给你讲个故事?”
“好啊,你说。”
“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他并不知道自己具体住在哪里,只知道那个地方冬天虽然不下雪,却也挺冷的。五岁那年,小男孩遇到一对中年夫妇。没过几天,他们带著小男孩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告诉小男孩,以後要改口叫爸爸妈妈,这个四季如夏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小男孩知道自己被收养了,於是他很努力的学习,努力完成爸爸和妈妈为他定好的每一个计划。过了三个月,妈妈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爸爸高兴,小男孩也高兴。因为他知道,妈妈一直想要个真正属於自己的孩子。
“後来,小男孩有了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也因为弟弟的出现,改变了他在家中的地位。爸爸妈妈把全部的爱给了弟弟,留给小男孩的只有责任。小男孩并不介意,因为他从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所以……”
“所以他从不和家人一起拍照?”我握住他一只手,和自己的手比大小。掌心相对,我发现他的手并不比我的温暖多少。“这是你的秘密,为什麽告诉我?”
“当然是为了追你。”
“你就不怕我什麽都知道以後,对你没兴趣了?”
“我始终相信……生活中从不缺少惊喜。”
“只要我们懂得挖掘?”
“我发现我们越聊越投机了。”
“这是个好现象。”
“要不要为这个好现象干一杯?”
我从他手中接过酒瓶,用力摇了两下後还给他。“当心别让木塞飞到街上去,会砸死人的。”
他让我一起握著酒瓶。
“一……二……三!”
“咚”的一声,木塞飞射出去,撞上天台的铁门。我突然尖叫起来,因为酒瓶被他举高,而我又被他圈在怀里,无处可躲,瓶口溢出的香槟泡沫淋了我一头一脸。
“赵文卿,你这是报复!”我气得把脸上的泡沫抹在他西装上。
他也不躲,笑著将酒斟满,递过来一杯。“为我们相识七个月,Cheers!”
“算的还真清楚……”我轻轻晃动酒杯,看著琥珀色的液体在星光下闪烁。
“记不记得,我答应过你一件事?”
“帮我赚一百万?”
“比这更早。”
那就是来香港之前……我蓦地一惊。
“你想起来了。”
“我没想起来。”我垂下头,有些受不了他的目光。
“Two Weeks Notice……”
“别说了。”
“你叫我一定要把电影看完,这样才能一字不漏的讲给你听……”
“别说了!”我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的声音撞进心里。
他的唇本该是温热的,眼下却像火烧一样烫著我冰凉的手心。手腕被他轻轻拉下,他突然将我紧紧搂进怀里。
“子鹃,相信我……那不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也不会是我们的。”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Sandra从Hugh的身边逃开了,她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Hugh找到了她。他挽救了社区,也为Sandra放弃了自己光鲜的生活方式。知道电影最後一幕是什麽吗?Hugh在Sandra家里走来走去,觉得一切都很新鲜,而Sandra一面指点他,一面打电话订双人份套餐──这才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耳边飘来的每一个字,都化作泪水,流过我胸口最脆弱的地方。
“子鹃,真正的幸福不会停在某一刻。真正的幸福,是相契相知,相伴相随;是两个人一同走入生命,长长久久,不离不弃……”
“可我曾经放弃过一次。”
“可我追上你了。”
“你是来救赎我的麽?”
“不,我只是来告诉你──It’s never too late to say,I love you……”
“……I love you too!”
尾声
清早,公寓里传出我的尖叫。
“赵文卿,快帮我收拾行李!阿兰生了!!”
“生了?”只穿了条睡裤的男人出现在洗手间门口,嘴角挂著没洗掉的牙膏沫子。“离预产期不是还有半个月麽?”
“谁知道怎麽回事!?”我随手抓了几件衣服塞进旅行袋,翻出护照和钱包就往外冲。
“子鹃,你还没刷牙。”
“不刷了,回去再说!”
“你昨晚不是有事要问我吗?”
我在门口急刹车,扶著门框想了想,突然一拍额头。“没错,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什麽事?”
“为什麽小薇会知道你的秘密?”
“我没告诉过你小薇姓韩?”
“‘韩’小薇?她是韩侦探的……”
“女儿。”
“那你是韩侦探的……”
“顾问。”
“明白了。”
他走到我面前,似笑非笑的拍了拍我的脸。“亲爱的,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什麽事?”
“奎森昨天的收盘价是十三块两毛。”
“所以?”
“你现在已经是百万富婆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随时帮你抛出这一百粒。”
我摇摇头。“这支股票我不卖了。”
“为什麽?”
我踮起脚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亲完就跑。“想知道为什麽就收拾行李!我在机场等你。”
坐上计程车,我再也憋不住笑声。
是的,我会告诉他──这支影响我一生的爱情股,我将牢牢抓在手里,再也不放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