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好,我是慕情,我们见过面的。”慕情练习著开场白。
不好不好,缺乏特色,再换一个。
“你好,认不出我了吗?记不记得在『青春』,你给过我……”
话未模拟完,额头撞到墙,抬头,手心贴在额上,她怒视“高墙”。
“知不知道,高大的男人应该负责交通安全。”慕情指控。
“是你没看见我背後的红绿灯。”
“我怎么看都是绿色的。”她强词夺理。
“你在念什么?”他转换话题。
“哪有?”慕情打死不认帐。
“不要喃喃自语,旁人会以为我带精神病患出门。”
“我像精神病患?你的白内障更严重了,快去看医生,否则会有失明的危险。”
戴上面具的慕情大胆且口齿伶俐,不管说什么话都毋庸负责任,反正小野猫和慕情没有血缘关系,那种感觉就像永远不会被警察抓到的小偷,不但有恃无恐,还暗地沾沾自喜。
“是吗?好吧,我承认自己视力欠佳,那么前方三十公尺处的男人,肯定不是你梦中的那个。”手横胸,他佣懒靠上街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慕情往前方望去,红红绿绿的假发下,涂上厚眼影的大眼睛眨个不停,她要求眼球组织认真些,替她看个清楚。
好像……好像不太对!向前大步迈去十五公尺。真的不太对耶!咚咚咚,她的小短腿跑起来,直到停在老皮面前。
以前,他像爸爸的眉毛好像浓了一点,像爸爸的嘴巴又宽了一点,还有,他的皮肤比爸爸黑一点,鼻子嘛……高一点。
东边一点、西边一点,许多的“一点”让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的爸爸了。
怎么可能啊!那天他看起来明明就像爸爸啊……不过是更换了一颗外国太阳,居然就变得不像了!
用力揉眼,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美国太阳,可……左看右看,他就是不像爸爸……大大的失望写在她脸上。
这个男人好坏,没事戴一张爸爸的人皮面具哄她开心,她开了心却又让她伤心。
眨眨眨,眨出两颗豆大泪珠。她以为追上了一个像爸爸的男人、以为自己会嫁给爸爸的分身,怎么他变得不像了?
对老皮而言,这是个新奇经验,从没有女生看到他的俊容後,会表现出这般彻底的失望,这层新鲜让他对慕情多了几分好脸色。
阿K淡淡—笑,拥住她的肩膀。“不要哭,你的妆糊掉了。”
糊了就糊了吧,她的失望比妆糊了更严重。
“你特地带个女人来哭给我看?”老皮笑问阿K。
对慕情,老皮有印象,但难不成她从台湾追到美国来,就只是为了对他掉泪?他又不需要孝女白琴来哀悼英才痛失。
就阿K而言,女人眼泪往往令他不耐烦,但怪怪的,小野猫的眼泪,和其他女人不同,一颗颗泪水像带了强烈的腐蚀剂,在他心中腐蚀出大洞,闷闷的、空空的。
下意识抬起手指,老K在她脸上摸摸碰碰,想寻到开关处,切去她淌个不停的眼泪。
慕情不想对人解释,缓缓往相反方向走去。
阿K向老朋友挥了挥手,跟在慕情身後。
“喂,是你约我出来的……”怎么又走了……後半句话,老皮没时间说,阿K也没心情听。
将话吞下肚,老皮若有所思地凝视老友背影,那个背影……是他看错吗?怎会带上忧心?那不像冷静沉著的欧阳清。
慕情走得飞快。
在纽约街头,和高大的外国男子穿身而过,东方女子显得特别娇小,似乎几个人就足以将她淹没。
阿K奔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小野猫,你要去哪里?”
慕情抬起下巴望他,她想找个安静地方哭个过瘾。
“你的怀里安不安静?”她可怜兮兮朝他问。
他懂她的意思,微笑,手臂张开,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的心跳声,这里不是太吵。”
慕情没回答,把头缩进他怀里,手圈住他宽宽的腰际,哭得万分精采。比起她的哭声,他的心跳不过是小意思。
抱住他,她哭了很久,来来往往的过路人,难免朝他们多看几眼,他皮皮地回他们一个耸肩和帅气笑容,不在意别人看法。
“他长得不一样了。”她哭到觉得有必要做解释时,才抬头。
什么。
“我认识老皮十几年,他一直是长这个样子。”
他还是一贯的痞,痞得让人想踹他几脚,也不想想哭泣中的淑女多么需要安慰。
“他真的一直长得那么丑?”慕情问。
老皮丑?!这句话她要有胆放大声量说,恐怕会遭来横祸。
“以正常人标准,他不算丑。”阿K憋住笑意。
“他比我爸爸丑多了。”苦苦的,慕情说。
“我会向老皮传达你的意见。”
“算了,传不传达不重要,我不想再看见他。”
慕情吸吸鼻子,拭去最後一滴泪。对於父亲的崇拜,这辈子她都断不了,不过还好,爸爸说,等大学毕业要来看她表演,爸爸还给了她一组号码,她可以时时刻刻打电话给他……
“你还好吗?”
“不算坏吧,暗恋结束,我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抹去颊边潮湿,慕情振奋精神,挤出笑脸。
“你要专心做什么事?跳钢管舞?”
心猛地抽了几下,回台北把PUB收起来的念头自阿K脑中一闪而过。
他在想什么?收了一家,整个台北、台湾、全世界有多少家PUB等著她去光顾?当一个人想堕落,谁有本事阻止?!
“不错啊,那是艺术工作。”
慕情不置可否,反正他认为她是野猫,就由他去认定吧!
“别玩过头,把自己的人生给玩掉了。”他的关心隐藏在警告里,
“不会吧,黑道大哥鼓吹别人不要学坏?这叫不叫只许州宫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慕情嗤之以鼻。
当他胸口被眼泪染上的一片粉红映入她眼中时,慕情噗哧一声,笑开。
顺著她的眼光,老K往下看,痞痞一笑, “下次要画大浓妆,记得用不掉色的化妆品。”
“我记得了。”她指指自己的脑袋瓜。
“好了,接下来想去哪里?我送你去。”
送她去搭飞机吧,幻想破灭,小女孩该回归自己的生活圈了。
“我们大玩特玩一整天,好不好?”慕情问他,语气中带了一丝爱娇。
“然後呢?”
他没想过这句话的背後意义是:—他想要和她有“然後”,
“然後自然是分道扬镳,难不成你想参与野猫家族?”慕情笑笑,反问。
往後,在回忆这段野猫历险记时,她会庆幸自己,身边有一个痞痞的黑道大哥相陪。
野猫家族……理性出头天,阿K明白,自己不可能和一只野猫有太多交集,几个片段记忆已是足够。
握住慕情柔柔嫩嫩的手心,奔向地下铁站,在最後交集中,他要为两人制造欢笑。
第四章
慕情要大学毕业罗!
前夜她打慕心的专用手机号码给爸爸,告诉他,下个星期的毕业演奏会,她是压轴,还没毕业,已经有几个乐团和音乐公司找上她,希望她能加入,她还在考虑当中。
爸爸告诉慕情,等他和母亲飞到美国时,再跟她参详参详。
这四年,她和爸爸的关系近乎亲昵,她不常打电话,一年当中,她只在父亲生日,圣诞节和几个特殊节日时骚扰父亲、
她很认分,知道这是慕心的专属电话,不该侵占太多,但即使通话次数不频繁,她依然可以感受到父亲的看重。
四年孤独的异乡岁月,在父亲的看重之下,慕情过得充实愉快。
昨夜,她在电话中听见爸爸对秘书郑重吩咐,空出下星期行程,他要到美国欣赏大女儿表演,顺道看看女儿生活四年的城市。这声吩咐,隔著电话筒,让慕情热泪盈眶,父亲终是看见她了呀!
拿起梳子,坐在化妆镜前,慕情告诉自己,这次回家前,她要绕到法国探望已婚的慕心,真心真意对她说——
对於长辈的爱情,我们无能为力,我很抱歉,从没拿你当真正的妹妹看待,从现在起,我们来当一对好姊妹吧!
拿起包包,慕情准备出门,电话突然响起,电话那头,母亲声音愤怒。
“慕情,你立刻回来。”
“妈,怎么了?”慕情满头雾水,下星期就是毕业演奏会,现在她怎么能够回去?
气如果你还当我是母亲,马上给我回台湾。”母亲话说完,转头对另一个方向吼叫……
“是你亲自答应参加情情的毕业表演,现在不能去了,我叫她回家,你自己告诉她去!”
电话猛地被挂掉,慕情心情沉人谷底。爸又要爽约?
好吧!她亲自回去面对父亲,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慕情望一眼月历,扣掉时差,五天,够她来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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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上,慕情暗自忖度,到底发生什么事,爸爸要临时爽约?他不是空出假期了吗?
一年前,父亲执意将慕心嫁给他觅得的好男人时,母亲叫她回国过,她不平父亲为什么把最好的男人留给慕心。当时,慕情不若母亲生气,反而暗自庆幸,从此她可以独占父亲所有注意力。
行程间,慕情惴惴不安,回到台湾,甫进家门,竟听到一屋子哭声。
“妈,怎么了?”
她跑到沙发前,搂住哭得不能自己的母亲,环视周遭,怎么公司的员工全来了?是公司发生大问题,爸又不在台湾处理吗?
“我眼皮跳个不停,直觉有事将发生,我叫你爸别飞到法国去,慕心嫁出门,自然有人对她负责,毋庸他事事操心,他偏下听我的话。我和他吵架、打电话叫你回来,他根本不理会我,一心想飞往法国。”
母亲一边说、一边哭,哭得柔肠寸断。
“就为这个事?妈……没关系的,也许慕心临时有事,需要爸爸帮忙,现在交通……”
慕情以为母亲在计较,微笑著轻拍她的肩膀,自从父亲注意到她,慕情不再对慕心吃醋了。
“怎没关系,心心会发生什么天大事儿?不过是哭几声,博取同情,你爸爸啊,就是吃她那一套,眼巴巴硬要赶过去,我们原本说好要一起到美国看你表演……”
“妈,爸从法国转机,一样能赶得上我的毕业表演。”慕情劝慰。
“不能了,你爸再也赶不上,他死掉了,被那个小狐狸精害死了!”突地,母亲声嘶力竭大喊。
什么?!母亲的话在慕情脑海里绕了两圈。怎飞一趟法国会……笑容僵在嘴角,她视线绕过悲恸的奶奶,和哀戚的叔叔伯伯们。
“大小姐,总裁搭乘的飞机失事,目前情况不明。”陈经理向她说道。
总裁搭乘的飞机失事,目前情况不明……总裁搭乘的飞机失事,目前情况不明……心飞入北极,两行热泪被地心牵引。
爸又失约……四年的努力与期待……慕情满脑子混沌。
“他若肯听我的,嫁到法国的人是你,不会是事事烦人的心心,那哪会发生这种事情?!为什么他要把好的东西、好的人统统留给慕心?到最後连自己的命都赔进去,他在惩罚我当年的不退让吗?他为什么看不到我的心?!”
“是我的错,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老奶奶哑然。
慕情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母亲的痛、奶奶的伤,一寸寸分割她的知觉。
她以为情况将会好转的啊!她以为毕业回国後,可以在父亲羽翼下享受身为女儿的乐趣!她以为……以为……以为老天要把父亲还给她……
为什么?为什么呢?心心出嫁,不是该轮到她了吗?为什么要出现意外?为什么让她措手不及?为什么?!
“大小姐,公司那边……”马副理对著屋子里唯一没有嚎哭的女人提出问题。
公司怎样?爸爸没了,谁需要公司?!谁要谁就拿去吧!只要能把爸爸还给她,她愿意用全世界交换。
痛在胸臆间翻搅,搅碎她的期待与幻想。梦碎了,期盼不再:永别了,她心心念念的父爱。
突地,她起身,冲进自己的房间。
不要!她不要!伤心在她的生命占去太多比例,她不要再接收伤心,她只要得意,
面具,请给她面具,一个又厚又重的面具,戴上面具後,她可以叛逆嚣张、可以让人看不见她的胆怯私心虚,可以……假装得意……
坐到化妆台前,颤抖抖地双手捧起蜜粉,一层、一层……她扑了又扑、补了又补,浓浓的腮红、重重的眼影,用美丽面具掩去心碎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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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好父亲後事,律师宣布遗嘱,果不其然,爸爸将公司股份全给慕心,只将房地产和现金留给奶奶、母亲和慕情。
慕情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慕心是他最锺爱的女儿。
母亲几乎疯狂了,她对著慕心哭吼怒骂,不过,这回爸爸大可放心,他亲手挑选的女婿会挺身出来护卫慕心。
慕情学习母亲,把愤慨全抛向慕心,她放弃所有财产,走出家门,那个家——她再不回去了。
浓浓的妆、厚厚的粉,她为自己打理一头金发,那些洞洞环环太久没戴,洞口已密合起来,本想再穿一次,但心够痛了,不需要身体上的疼痛来增强效果。
踩著五寸高跟鞋,一身红色紧身衣,她走进“青春”。
这里是她出国前常来的那家PUB,四年没回台湾,她以为店收起来了,结果居然没有,真是惊喜!
这回,她没上台、没跳舞,只是要了杯酒,坐在角落安安静静啜饮。
手指在颈问坠链徘徊,那是两枚戒指,一个是爸爸给的,一个是像爸爸却又不像爸爸的男人给的。项链陪著她在异乡生活,陪著她度过快乐与寂寞。
爸爸呵,他终究还是缺席,还是没参加过她的任何一场表演、比赛,他是个最失职的父亲,可偏偏……她爱他、崇拜他,比所有女儿更甚。
泪在落,落在混乱的液体里,一颗一颗。
PUB另一端,欧阳清身边围著一群女人,和两个死党好友。
这是他单身的最後一天,明天他将要在家族安排下,娶个家世相当的女子为妻。
讽刺的是,直到现在,他连未过门妻子长什么模样都不太记得,只隐约听说她是个女强人。
“K哥,不公平,你只暍安娜的酒,不暍我的。”
女人过度虚假的声音,让欧阳清不耐烦,但他没表现出来。
说实话,他不介意娶进门的妻子是谁,因为他不看好婚姻,一如他不看好爱情,若非家人坚持,他实在不想麻烦自己走一趟礼堂。
“K哥,明天的洞房花烛夜,需不需要我们几个姊妹去敦新夫人几招,教她如何来取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