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反射动作,不是有意识的动作,但康伯恩不忍拂逆孩子们的欣喜表情,于是咬紧牙关,注视着已经搁在盘子上的汤匙,他只需将手掌稍稍向左使力,便可以铲起一匙饭,然后低下头,以口就食……
啪!手腕一滑,汤匙顺势将一团饭菜铲出盘子外,洒得桌上、地上都是饭粒。
用力过猛了!望着一盘狼藉,康伯恩失去了劲道,手腕垂放在桌上。
「大康叔叔,吃饭不能掉饭饭喔!」柯智山第一个发言。
「他又不是故意掉的!」柯如茵顺势将柯智山转了个方向,让他面向厨房,「去拿抹布。」
「爸爸,加油!」康晓虹眨着长长的睫毛,踮起脚尖亲吻老爸的脸颊。
「我……」有了女儿的温情鼓励,康伯恩很想再度「动手」,可是更深层的失望如潮水般涌至,他自言自语地说:「复健三年,才动了三根指头……」
「哈!大康叔叔,你脸上有饭粒,我帮你擦。」柯如茵敏捷地抽了张面纸帮他捻掉脸上的饭粒,笑意盎然地说:「很好呀,三年三根指头,四年四根,五年五根,哇!十年就十根指头全都会动了,再加个十年,连十根脚趾头也可以动了。」
「妳太乐观了,妳不懂脊髓神经损坏的情况。」
其实,他没必要向这个国中女生抱怨的,但刚才的挫折实在令他灰心,他只是想靠着自己的力量顺利吃上一口饭,怎么老天爷就是不肯给他一点点希望!
「我是不懂。」柯如茵直起身子,接过弟弟拿来的抹布,卖力擦着桌子,转头对他笑说:「可是,我知道医学会进步,说不定再过几年,就有好方法可以让你恢复正常,所以大康叔叔应该要快快乐乐的,过一天,赚一天。这样多好啊,可以跟晓虹在一起,明天也充满信心和希望,这就是乐观进取了。」
「咦?」太离奇了,这个国中女生竟然会跟他说人生道理!
「智山,晓虹,你们赶快回去吃饭,吃完才有甜甜的绿豆汤喝。」
柯智山马上冲回茶几前的小凳子,抓起汤匙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爸爸还没吃饭。」晓虹偎着老爸的肩头。
「晓虹乖,我来就好。」柯如茵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发。「爸爸他肚子很饿了,我们先填饱他的肚子,待会儿再让晓虹喂绿豆汤。」
「好。」晓虹乖巧地坐下来继续吃饭。
柯如茵拿起汤匙,拨了拨饭菜,仍是笑咪咪地说:「来,啊--」
康伯恩不知不觉张大嘴巴,吞下了一口饭,含糊地说:「妳刚刚说的话……」
「那是我妈妈跟我说的,我妈妈得过肝癌。」
「什么?!」康伯恩大惊。
「喔,你不知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以前曾割掉一个两公分的肿瘤,现在已经好了。」柯如茵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大约的距离,又侧头想了一下,「不过,我妈妈说癌细胞可能会潜伏在体内,也许哪一天又会复发也说不定。」
「妳怎能讲得这么轻松?」真是不知世事的国中女生!
「我妈妈就是讲得这么轻松,她说总不能整天咳声叹气的过日子,那样活着多无聊啊!」柯如茵笑容明朗,很骄傲地说:「她说,她要当一个快乐的妈妈,让我和智山以后想到她的时候,都是美好的回忆。」
好奇怪的妈妈,竟然跟十几岁的女儿笑谈生死?!难怪女儿也很奇怪。
康伯恩不禁再问:「那你爸爸……」不会很难过吗?
「哎呀,我爸妈哀怨动人的爱情故事有时间再跟你说,你现在快吃饭吧。」再喂他一口,她看了下时钟,忍不住哀嚎道:「呜呜,这顿饭吃了两个钟头还没吃完啊!」
旁边还有一盘冷饭,那是她一直没空吃上一口的午餐。
「喔,那我赶快吃完,妳待会也把饭热一热,吃完就可以休息了。」
「休息?!」柯如茵大摇其头,指着他手上的汤匙,笑嘻嘻地说:「大康叔叔,等我洗完碗,就要开始对你展开特训计画,我在的这个月内,一定要让你学会自己吃饭。小朋友,你们说好不好?」
「好!」两个小朋友觉得好玩,齐声应好。
「柯如茵,我弟弟又没叫妳多事!」现在是怎样,反客为主啦?!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你不是也是整天坐着没事干?」她笑容可掬。
他是不得已的啊!康伯恩很想给她一个白眼,但却立刻发现,他无法去瞪一个笑容有如阳光般灿烂的女孩子。
可是,怎么办,难道他就要任这个国中女生随意摆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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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康叔叔,出门散步喽!」清脆地嗓音响起。
康伯恩摊在轮椅上,不断怨叹自己命苦,他虽好不容易力图振作,但老天也不必派一个小魔女过来,让他得接受这一连串的魔鬼训练啊!
「外面天气热,我不出去了,妳带晓虹和智山去玩吧。」
「走啦!」小魔女当然不管他的想法,直接扳开他的轮椅煞车,关掉冷气,拿了钥匙说:「晓虹和智山都已经穿好鞋子了,就等你出门。」
「我看家就好,外面灰尘多,对我的气管不好,而且流汗不舒服……」
柯如茵掏开她的包包,秀出里面的口罩、毛巾、面纸、遮阳帽、阳伞、饼干、矿泉水等,笑咪咪地对他说:「还有什么理由?如果有缺东西的话,我再去买。」
「我……」去郊游吗?她想得太周到了吧!
「出发喽!」
傍晚时分,温度不像白天那么炎热,清风徐徐,倒也心旷神怡。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有神情疲倦的学生、上班族、赶晚市的家庭主妇、溜狗的女孩、跑步的肌肉男、缓慢散步的老人家、吆喝叫卖一支手表一百元的摊贩……
彷如隔世,所有的景象熟悉而陌生,他有多久没上过街了?他几乎忘记外面还有一个热闹的世界,人们仍一如以往地过着他们正常的生活。
他没有启动电动轮椅,就让柯如茵在后面推着,配合「左右护法」两个小孩的小脚步,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
「唉,机车都乱乱放!」柯如茵小心地转动方向,嘴里还不停嘀咕着,「要是你自己出来,一定会寸步难行,我要写信给台北市政府,叫他们来取缔违规停车,不然无障碍空间是喊假的吗?智山,别摸人家的机车,会沾到油。」
「呃?」柯智山举起小手,指头已有一块油污,
「唉,被我说中了!真是顽皮,大康叔叔等一下喔。」
柯如茵忙蹲了下来,掏出面纸,抓住弟弟的指头猛擦。
一个粗壮的男人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张嘴就喊:「喂!『摆卡』A,轮椅唛挡路啦,恁爸要牵机车。」
晓虹有些害怕,忙靠近爸爸的身边;而康伯恩则是急着出力想按轮椅按钮。
「我们没有挡路。」柯如茵站起身,双手扠腰,理直气壮地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红砖人行道,行人走的地方耶!是你的机车挡路!」
「我一句话,妳哪来那么多句话啊!」男人口嚼槟榔,血红色的牙齿有些阴森森的。
「先生,你可以请我们稍微让一下,那我没意见;可是我叔叔行动不方便,必须以轮椅代步,而你那么凶,就是不尊重我叔叔,也是不尊重所有的残障人士。」
「我听不懂妳说的话,闪啦!」
柯如茵不怕这个比她高两个头的壮丁,依然大声地说:「你听不懂啊?叔叔、阿姨你们听得懂吗?」
那些围观的「叔叔」「阿姨」们被她一点名,纷纷走避,不想惹祸上身。
她目光移动,眼睛突然一亮,开心地说:「路口有个警察杯杯,我去叫他过来,他讲的话,你总该听得懂了吧?」
男人心虚地往路口看去,正好看到警察往这边看来,他二话不说,立刻插上机车钥匙,直接驶下慢车道,快速扬长而去。
康伯恩早已吓出一身冷汗,晓虹更是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
只有柯智山欢欣鼓舞地拍着手,「姊姊好棒!姊姊最厉害了,连爸爸都怕妳。」
「爸爸也怕妈妈啦!」柯如茵也得意地为自己拍手,然后又再度推动轮椅。
「柯如茵……」康伯恩余悸犹存,「其实,我马上让开就好了,没必要跟这种恶人说道理。」
「咦,大康叔叔,你怎么变胆小了?你对我就那么凶,欺善怕恶喔!」她又拉拉晓虹的手,安慰地说:「晓虹不要怕,遇到坏人的话,就是要比他凶,这样他才会怕妳,知道吗?」
「妳不能这样教小孩啦!」康伯恩急道。
「万一坏人还是很凶的话……」柯如茵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晓虹,那妳就喊救命啊!救命啊!叫得愈大声愈好,那样警察才听得到。」
「柯如茵!」康伯恩忙制止她乱叫,再叫警察就过来了。
康晓虹若有所悟,点点头说:「我要保护爸爸,我不怕坏人,警察会抓坏人。」
「答对了!」柯如茵用力点头,转身到康伯恩的面前说:「大康叔叔,晓虹比妳还有悟性呢。唉,我们用脚走路,你用轮椅走路,大家都一样在走路,那家伙没有权利这样说你,哼!气死人了!」说着她还重重的跺了一脚。
干嘛那么激动?唉,是他不该出门!过去三年的生命里,他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家里,外头是好手好脚的人们的活动空间,绝对不是他的。
康伯恩很快就证明自己的想法没错了。在公园里,原本他已经放松心情,微笑看着晓虹和智山玩耍,突然,他听到坐在旁边草地一对年轻情侣的对话。
「啊……下来了……」男生似乎发现什么惊奇的事情,却又不敢大声张扬。
「有什么好看的!好脏,我们不要坐这里!」女生的声音充满嫌恶。
女生拖着男生离开,那男生还好奇地回头看了康伯恩一眼。
康伯恩明白了,他着急地说:「柯如茵,我那个尿袋……」
「啊?」柯如茵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弯下身子查看,「很稳啊,不会掉。」
「很多尿,是不是?」
「没有啊,出门前我趁你打瞌睡的时候倒掉了,不过刚刚又出来,嗯……」她干脆蹲下来瞧个仔细。「大概一百五十西西吧,颜色淡黄、没有杂质,很好,表示你身体健康、消化正常。」
让一个国中女生认真研究他尿液的颜色,这实在是……
「我们回去吧。」
「才刚来怎么就要回去了?」柯如茵坐回石凳,侧头笑看他:「你别管人家说什么,难道他们不用上厕所?」她指向已经走得很远的年轻情侣。
「那不一样……」他上厕所,人人皆看得到。
「他们不会生病、不会老吗?」柯如茵放眼望去,看到了好几个正坐轮椅在散步的老人。「不能走,就坐轮椅;不能小便,就装尿袋;不能吃饭,就插鼻胃管,这很正常啊!」
「妳又懂这么多了?」
「我妈妈生完智山时,身体虚弱得快要死掉,那时都是我在照顾她的耶!」柯如茵露出得意的神色,挺了挺发育还不是很完全的胸部,然后又笑咪咪地说:「大康叔叔,我劝你不要用导尿管,那很容易膀胱发炎的,我可以帮你换……」
「不要!」开玩笑,叫一个国中女生为他换尿套,在他的小弟弟上头摸来摸去,他说什么也做不到!「仲恩又没叫妳做看护的工作。」
「又在凶了!」柯如茵摆摆手,脸蛋忽然红了一下,仍笑说:「当我没说过。」
说实话,她还真不晓得要如何照顾男生方便的事情呢,难不成要像以前帮智山包尿布一样把大康叔叔的屁股包起来?
哇哇!脸好热!她跳了起来,跑向前去,大声嚷嚷道:「喂!智山,球丢给我!晓虹,来,传给妳。接住了,好棒!」
她毕竟是个孩子啊!康伯恩不觉舒缓了神色。
不过,她会照顾生病的妈妈和年幼的弟弟,也懂得弱势族群的心声,十五岁的她,可能有五十岁的心智吧。
咚!一颗大皮球掉在轮椅边,柯如茵跑了过来,直接捡起来放到他的肚皮上。
「做什么?」
「一起来玩啊!大康叔叔,换你发球了。」柯如茵颇有架势地指挥着方向,「晓虹,过来这边接球。」
康伯恩努力牵动右手食指和中指,轻易地将皮球弹出,晓虹跑步向前,小手张开,立刻将大皮球抱个满怀。
「哇!我接到爸爸的球了。」小脸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兴奋。
「晓虹,再丢给爸爸。」康伯恩也觉得新鲜极了。
晓虹轻轻一掷,与其说丢球给他,不如说直接塞到他怀里。
柯智山当然不愿被冷落在一边,马上张开双手,「大康叔叔,我也要!」
「来,智山,给你了。」他再用力动了指头。
皮球弹起,往上飞向天空,大人、小孩一起仰头,想看球会落至何方。
皮球划了个圆弧,掉落在地上,滚了出去,柯智山急忙追了过去。
康伯恩忘了皮球,眼睛仍望着布满瑰丽晚霞的天空。
好美丽的天空!原来,老天仍然对他很好,即使他身体瘫痪,还是给了他一片蓝天,也给他一块可以奔驰的土地,更不吝惜送给他亲情和欢笑。
其实,他是很富足的。
「大康叔叔,上面有什么东西?」柯如茵好奇地跟他一起看着天空。
「我看到了天使。」
「咦?!」完了,大康叔叔是不是太累出现幻觉了?
柯如茵还在抓头发想不透时,轮椅已经滑过她的身边,跑去追球。
「哇,大康叔叔,不公平啦,你开车子此较快!」她哇哇大叫,拉了晓虹的手就跟着跑过去。「快!晓虹,我们去跟妳爸爸抢球。」
黄昏的凉风吹呀吹,彩霞布满了天空,的确是出门散步的好天气啊!
第四章
难忘的暑假结束,柯如茵上了高中。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幸福的孩子,而她的入学自传是这样写的:
我出生以后,爸爸、妈妈很疼我,我像一个小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好景不常,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妈妈跟爸爸吵架,一气之下使带着我回外婆家,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爸爸在外面花天酒地,又回去找他的坏朋友。(我爸爸年轻时是混纵贯线的。)爸爸有来找妈妈,但都被外公拿菜刀赶回去,我吓得躲在门后一直哭。还好爸爸还是很爱妈妈,他每天都来外公家跪,希望妈妈能原谅他,但妈妈都不理他。最后爸爸只好以行动表示决心,为了脱离那群狐群狗党,他辛辛苦苦地跟银行贷了一笔钱,跑到很远的清境农场买了一块地种高丽菜,但他还是每个礼拜天回台北的外公家跪,没有人给他饭吃,我拿面包给他吃,妈妈看到了就一直哭,然后我们一家就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