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孩看得目瞪口呆,柯智山更是受到惊吓。「我第一次看到姊姊哭耶!」
「晓虹,拿张面纸给如茵。」
「爸爸,给你。」康晓虹抽出两张面纸,却是塞到老爸手里。
康伯恩挪动右手,努力举起来,以指头递出面纸,笑着对她说:「来,如茵,我擦不到妳的脸,自己拿。」
柯如茵望着他缓慢移动的手臂,心头一酸,哭得更大声了。
「怎么变成小孩似的?」他再将手臂挪近她,手掌顺势放在她的膝盖上,轻轻拍了两下,仍是带着温煦的笑容。「别哭了,我很好,谢谢你们抬我到床上。」
「呜呜,大康,你都不生气?」她拿起面纸猛擦。
「生什么气?」
「大康,我不知道……呜呜,你这么辛苦……」
「咦,奇怪,我们认识几年了?六年了耶!唉,妳还不知道我每天都辛苦的过日子吗?」康伯恩咳声叹气地说:「仲恩规定我每天要早睡早起,害我半夜想看限制级的都不行;还有妳,三不五时就拿奇怪的蛋糕、点心喂我,都快被妳喂成胖猪了。」
「呜呜……呵呵!」她破涕为笑。
泪眼里看大康,她不再看到辛苦、沉重、无力,而是看到一个将过往痛苦转化为自在豁达的成熟男人,即使瘫痪的事实依然存在,但心境早已不再受缚于躯壳,有如朗朗晴空,云淡风轻。
呜呜,认识都快六年了,怎么好像到了今天,她才真正认识大康?
康伯恩不忍她哭个不停,又轻拍她的膝盖两下,笑说:「傻孩子!」
「爸爸!」康晓虹倚到他身边。「我长大了,我要学会照顾爸爸。」
「是啊,晓虹,爸爸要麻烦妳了。现在妳会帮爸爸刮胡子,以后要进行高难度的训练,如果叔叔不在,又没有外劳帮忙,就请妳帮爸爸倒尿尿、装尿套,好不好?」
「叔叔很辛苦,我统统要学会。」康晓虹眨眨明亮的大眼。
「好,晓虹是爸爸的特别小护士,爸爸先跟妳说谢谢了。」
「呜呜哇……」这边哭的却是柯如茵。
「我姊姊今天晚上好像神经病喔!」柯智山发表感想。
「你才神经病!」一面哭,还是能一面出拳。
「哥!对不起,」纱门推开,康仲恩跑了进来,语气充满歉意。「我回来晚了。咦,你怎么爬上床了?」
康伯恩笑说:「是他们三个拖我上来的,有够厉害吧,对了,佩瑜呢?」
康仲恩神色有些不自在,像个害羞的大男孩似的。「她开车累了,在睡觉。」随即又恢复自然的神情说:「晓虹,妳明天过生日,阿姨特地带礼物来给妳。」
「哇!好棒喔!」康晓虹兴奋地拍着手。「我要请阿姨参加明天晚上的庆生会。」
康仲恩坐到床沿,摸摸她的头发,「阿姨很忙,明天早上就回台北了。」
「喔。」康晓虹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反倒很期待地说:「叔叔,爸爸叫你赶快娶阿姨,那阿姨就不必回台北了。」
康仲恩笑了,眼眸深处不再埋藏忧郁,换上的是浓浓的温柔笑意
「也许,以后晓虹会常常看到阿姨。」
康伯恩惊喜地望着弟弟的笑容。「仲恩,你跟佩瑜和好了?」
「嗯。」康仲恩微笑以对,俯身稍微抱起他的身体,帮他调整姿势,但神色有些不自在。「哥,今天晚上我要陪她。」
「你尽管去!」康伯恩简直想放鞭炮庆祝了。「别管我,我有晓虹就行了。」
康仲恩拉开被子,做例行性的睡前检查,「啊,有点松,可能刚才搬动的时候松掉了,我先弄一下,免得发炎阻塞又得放导尿管。」
康伯恩催着他,「你赶快回去陪佩瑜,接下来让晓虹帮我就可以了。」
「我也可以!」柯智山高举小手,像个志愿小兵。
「如茵,」康仲恩终于在墙角找到背对他们的柯如茵。「你先带智山回去睡觉,万一有事,晓虹会打电话找我的。」
「不了,」柯如茵吸吸鼻子,抹抹眼睛。「我妈妈叫我们陪大康。」
「妳的眼睛?」
「我得了急性结膜炎。」
「哈哈!」柯智山不敢笑得太大声,拉拉康仲恩的衣袖,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小康叔叔,我知道死鸭子嘴硬的意思了。」
「小康,别理那只小番鸭!」柯如茵挥挥手,又躲进了浴室。
「哥,如茵不要紧吧?」
「她没事,我们等她过来玩大富翁,晓虹,智山,先帮我做运动吧。」
两个小孩齐声应好,同心协力,晓虹举手臂,智山扳脚掌,动作十分熟练。
康仲恩放心地离开,待柯如茵从浴室出来时,两个小孩早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康伯恩笑说:「太晚了,他们都累了,还玩什么大富翁!」
「我带智山去楼上睡。」柯如茵一直没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只是帮晓虹挪好位置,让她睡在爸爸身边,再帮她盖好被子,然后才顺手拖起老弟,「智山,起来啦,去睡小康叔叔的床,你不能跟晓虹睡,小色狼!」
「呜!」柯智山睡眼惺忪,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来。
走上楼梯前,柯如茵不忘关掉大灯,咚咚咚地拉老弟上楼。
康伯恩躺在小夜灯的微弱灯光里,各种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今天晚上实在太多彩多姿了,让他久久无法成眠。
楼梯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光影蒙胧中,他看到柯如茵走到床前。
她蹲下身,轻轻为他拉拢被子,手掌似乎在被面停留了一下子,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开,不是上楼,而是躺到床边的沙发上,拿起外套盖住身子。
他本想喊她,叫她别在沙发上睡觉,可一听到她立即睡着的轻微鼾声,他又舍不得吵醒她。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熏衣草香,她曾告诉他,熏衣单可以安定心神,有助安眠。而每回她出现,也不知她是用了熏衣草的洗发精、香皂、精油,还是化妆品、香水什么的,反正他总会闻到她身上的熏衣草清香,而心情也会自然变得稳定安静。
是错觉?是真实?还是她就是一株熏衣草?
一株安定他心神的熏衣草。
睡了,希望今夜有个好眠。
第六章
夏日午后,清风吹过长廊,廊下风铃轻摇,发出叮叮当当好听的声音。
「难得清闲啊!」柯如茵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捧着咖啡,眼睛被热气熏得微瞇。「暑假快结束了,游客也少了。」
「不过来缘山居的客人还是一样多……」康伯恩低头吸了一口咖啡,表情很古怪。「喂,奶油太多了,我以为在喝鲜奶油。」
「智山老说我爱做成人口味,所以我今天就做个儿童口味的,好不好喝?」
「那妳拿给智山喝啊!」
「我这杯给你喝啦。」柯如茵交换两人的杯子,重新插好吸管。
康伯恩看到咖啡杯上的淡淡口红印,虽然他是用吸管,不必接触杯缘,然而……自从几个月前的「正面亲密接触」后,两人表面虽然相安无事,但如茵陪在他身边的时间变多了,他被阿哲瞪的次数也更多了。
现在两人又共用一个杯子,要是被德富夫妻看见,那误会可大了。
柯如茵看他僵着不动,笑着说:「不然,我去打一杯香蕉水蜜桃苹果蜂蜜汁。」
「我什么都不喝,行吗?」他哀求着,光听那些名称,他就甜得发腻。
「不行。」
为今之计,就是尽快吸完眼前的咖啡,然后……「如茵,赶快拿去洗。」
「急什么……」柯如茵突然看到她的口红印,连忙拿起杯子。
「我去前面当门神,仲恩他们大概快回来了。」他飞也似地倒退溜开。
柯如茵望着他的背影,捏住吸管,不自觉地在空杯子里搅了搅。
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她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仔细地用菜瓜布抹去口红印,也将吸管洗净,放在篮子里晾干。
她又拎了小板凳到大门口,坐到他身边,望着天空棉絮般的白云。
「真好,佩瑜姐姐怀孕了,我们缘山居又要热闹了。」
「真的很好,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康伯恩既欣喜又感慨。「虽然佩瑜她父母反对,但年轻人快乐就好,幸福的婚姻不是别人替他们决定的。」
「所以,自己选择自己所爱的,就是真正的幸福,不会遗憾。」
「如茵,妳怎么变得文绉绉的?真不像妳。」他好笑地看着她。
「唉!」她站起来,张开双臂,仰望晴空。「实在是风景太美丽了,不给它感性一下,扯点心得感想,枉费我从小在这儿长大。」
他心念一动,「如茵,妳不想出去工作吗?」
「我的志愿就是留在缘山居煮菜、泡咖啡、卖香草产品、跟客人哈拉、打杂、刷马桶、布置房间,从来没改变过,出去干嘛?」
「出去看看世面,可以认识更多的人,增长见闻。」
「我看的世面够多了。」她坐回板凳,以双手撑住下巴。「打从高中起的每个寒暑假,我不是出国游学,就是自助旅行,更不用说平常待在家里帮忙,有时去外面餐厅打工,还有饭店、游乐区的实习经验,我觉得我的人生很丰富了啊!」
「小小年纪不简单喔,可是妳不觉得山上有点无聊吗?」
「不会啊,游客那么多,什么人都有,跟爸妈还有大家在一起也很好玩。」
「可都是熟人,或是路过的,妳都没机会跟男生交往……」
「臭大康!」先骂了再说。「你拐弯抹角的,就是要骗我下山找情郎?」
他赶紧带入正题,「至少,妳也注意一下阿哲,他对妳有意思……」
「哎呀!」柯如茵跳了起来,跑到路边去眺望来车。「小康怎么还没回来?不知道他们的娃娃是男的还是女的,好期待喔!」
「才一、两个月看不出来的,大概要四、五个月,超音波才能照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柯如茵敲了自己脑袋一记,笑说:「对喔,你也是爸爸啊!你看小康开心成那样,你刚知道自己要当爸爸时,也很兴奋吗?」
「是啊,好像赚到了整个世界,高兴得……」他硬生生地停住了。
高兴得把老婆抱起来,转了好几圈,然后一起倒在床上……
往事历历在目,一眨眼,晓虹都要升四年级了,而「老婆」这个名词,早已在他生命里缺席多年了。
过去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难以追忆,也不愿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懂得向前看,不再回头望……或许是,仍有一点点遗憾吧。
微风流动,吹散天上的浮云,原本成团棉絮状的云,现已被拉成一丝丝轻柔的卷云,彷佛是在为他梳开纠结的情绪。他将视线移回地面,如茵蹲在花圃前,拿着一根棍子翻掘泥土。
她好安静。即使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无所不谈,但他总觉得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再只是一只吱吱喳喳、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了,偶尔,她也会像现在,如一株静默不动的熏衣草,静静地陪他看云。
这种感觉很舒服、很宁静,时光彷佛停止,彼此心思默默交流……
「哇!回来了!」小麻雀复活了,跳到路边摆起双手指挥交通。
厢型车驶进停车场停妥,两个小孩跳了下来,康晓虹飞奔到老爸面前,开心地说:「爸爸,婶婶带我们去买书、买鞋子,我穿给你看。」
柯智山也挤过来展示,「大康叔叔,小康婶婶买柯南漫画给我耶!」
康伯恩笑说:「你们两个,婶婶去做产检,你们也跟着去当跟屁虫啊?」
沈佩瑜走了过来,温柔地笑说:「大哥,趁着开学前,想说有空带他们出去走走。」
柯如茵迫不及待地问:「佩瑜姐姐怎样?什么时候生?」
「已经看到心跳了。」康仲恩锁好车门,手上虽提了好几个袋子,却仍不忘握紧心爱妻子的手掌,愉快地说:「预产期跟晓虹的生日同一天。」
「哇!这么巧!」康伯恩和柯如茵异口同声的说。
康晓虹更是掩不住兴奋得意的神色。「以后我就有弟弟或妹妹了,我要学如茵,当个好姊姊,帮小贝比喂奶,教他说话,学走路。」
柯智山吓得忙摇头,「康晓虹,妳不要跟我姊姊学啦!小康婶婶,那妳的小贝比会跟我一样,命运凄惨喔!」
大家都笑了,柯如茵当然补了老弟一拳。「你小时候老是尿在我身上,到底是谁凄惨啊?」
康伯恩尽情大笑,这种家人相聚的感觉真好,他和如茵一家早就是家人了。
他不自觉地望向她,一如每个喜怒哀乐的时刻,他急于向她说出心中的感觉。
柯如茵也望了过来,笑靥灿烂,好像在告诉他,她知道他欢喜的心情。
真有默契!他心底浮起莫名的悸动……
「有客人来了!」柯智山指着一部慢慢转进停车场的车子。
柯如茵赶忙过去,再度扮演起交通警察的角色,让车子顺利地停进位子。
车门打开,前座先出来一个约莫和柯智山一样大的男生,然后后座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生,接着爸爸也从驾驶座出来了。
「欢迎光临缘山居!请问有订房吗?」柯如茵中气十足地大喊。
「喔?好像有。」爸爸打开行李箱,不太确定地看着从后座走出来的妈妈。
「请问贵姓?我马上帮你们办check in。」
「姓陈,订四人房。」那位妈妈弯腰拿出两大袋行李,接着还继续往里头拿。
康仲恩见状立刻过去,「我帮妳提……」
一看到那位妈妈的脸时,他蓦地楞住,平时惯用的迎宾词语完全说不出来。
那位爸爸已经提起行李,喊着他的大儿子,「家声,去帮妈妈拿东西。」
「叫弟弟拿。」大男生转过脸。
「弟弟那么小,他怎么拿得动!」爸爸语气有些不快,转头见到康仲恩已经在帮忙,立刻鞠了个躬,带着抱歉的脸色说:「先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康仲恩默默地提起行李,那位妈妈低下头,双手颤抖地关上行李箱。
小男生从车子里蹦出来后,便立即被大门前的小水池吸引,趁着大人没空理他,小身子趴在砖栏上,笑嘻嘻地想看池子里面的金鱼。
康晓虹跑到他身后,伸出双手搭住他的肩头,护住那个小身子,轻声哄道:「弟弟,小心,不能爬爬,危险喔!」
康伯恩也一直注视女儿体贴的动作,他笑着说:「晓虹,带弟弟进去吧。」
「晓虹?!」微弱的惊呼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康伯恩全身一震,心好像突然被人狠狠地扯紧似,他抬起头,震惊地望向那位妈妈。
燕玲?!
他无法移开视线,是的,是燕玲没错,她一点都没变,长发依然扎成一束马尾,眉毛依然修得细细的,也依然是秀丽、带点孩子气的微圆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