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怎么像间废墟?」
「与『珍珠』两字有关的店铺虽然将近十家,但经过调查,这一家『珍珠坊』原是家布庄,已有百年历史了,传了好几代,五○年代时期,这家店的老板因为作工精细,被形容制衣绣工手法如天上才有的巧匠,所以当时的富贾仕绅们便给他一个『天工』的封号。」陆力解释道。
「『巧夺天工』吗?哼,我倒想看看这个老师传有多大本事。」丁略对自己在百忙之中还得为了一间小铺而特地跑这一趟感到非常不悦,但不来确认一下是否找对师傅他又不放心。
「少爷,我听说这位老师传怪癖很多,你可得忍著点……」陆力立刻提醒。
「我知道。」丁略点点头,虽然对这老旧得彷佛风一刮就会倾倒的房子没什么信心,不过陆力的调查从未出过错,所以他还是走进了店铺。
店铺的木门是横拉式的,但此时门正开著,只有一块印花蓝色布廉遮蔽著大门。
丁略掀开布廉,踏进铺内,里头一个年纪约二十岁的年轻女孩一见到他就道:「先生,要订制衣服吗?」
「是。」丁略环视了十坪不到的店面,却看不到一块布料或绣线,甚至连件长袍或旗袍都没瞧见,只有木制的桌椅和一些简单摆设,看起来不像商店,倒像寻常人家的小客厅。
他转头询间地瞥了陆力一眼,但陆力似乎比他还诧异。
「要订制什么样的衣服?短袄?旗袍?长袍?」年轻女孩熟练地问。
「这里……真的是制衣店吗?」他的眉心微拧,非常怀疑。
「是啊!咱们『珍珠坊』本来就是制衣店啊!」年轻女孩道。
「哦?怎么没见到任何布匹和成品?」丁略又问。
「后头!后头有个工作室,我们家师傅都在后面裁制衣裳……」年轻女孩指指后方。
「听说你们师傅是个老手了。」他打探道。
「是啊!我们家师傅可厉害了,刺绣、选布、打版、缝制,无一不精,同行里还有不少人来向我们师傅学手工呢!」年轻女孩骄傲地说著。
「那么,能否见见你们老师傅?我想做一批长袍……」丁略直接问。
「一批是多少件哪?我们师傅最近忙,一、两件还可以,多了就赶不出来了。」年轻女孩不客气地摇摇头。
「我可以多付两倍的钱。」丁略冷冷地道。
年轻女孩呆了呆,随即生气地瞪他一眼,哇啦啦地用上海话骂道:「先生,你有再多的钱也没用!我们师傅可不希罕几个臭钱,珍珠坊向来接几笔生意赚几笔钱,要用钱压我们门都没有……」
「喂喂,小姑娘,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顾客?」陆力替主子抱不平。
「我怎样了?我最讨厌像你们这种自以为有钱就了不起的客人了!」那女孩啐道。
「你这丫头……」陆力叫丁略要忍,他却先忍不住了。
丁略正想制止陆力,倏地,一阵轻柔细婉的斥责声便从屋里头传了出来。
「阿丝!你在大声喳呼些什么?吵死了……」
明明是责备,但那声音却柔软得如羽毛轻拂过心上,丁略心思微晃,这时,通往后方的门廉掀开,走出一个身著旗袍的秀丽女子。
丁略定眼一看,整个人又是一怔。
这女子就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中国古典佳人,长长的黑发盘成一个低低的发髻,以一根珍珠簪子绾住,几绺半长不短的发丝垂落耳鬓,镶出一张白净娟秀的小脸。
她的五官细致,肌肤异常白皙,衬著一身湖水绿的长身七分袖旗袍,身段优雅窈窕,姿态从容不迫,气质甜而不腻,整个人散发著一股特别的妩媚与风情。
但最引人的还是她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像月牙般呈现一道漂亮的弧度,即使不言不语,那微扬的眼角也彷佛带著笑意。
不知为何,这女子竟让他联想到晶莹剔透的珍珠,闪著动人的色泽。
头一回,丁略看女人看到忘神……
「师傅,这个人哪以为用钱就可以……」阿丝走向那女子直抱怨。
「不可无礼,来者是客。去泡两杯茶来。」那女子正色轻斥,遏止了阿丝的话,接著抱歉地看向丁略和陆力。
阿丝咕哝著走到一旁冲茶,没再吭声。
「真不好意思,我这徒弟不懂事,请见谅。」那女子盈盈地朝丁略欠了欠身致歉。
「不,是我太直接了,可能口气上太过失礼。」丁略直盯著她,暗暗打量,心想难道这女子就是所谓的「天工」?会不会太年轻了?她看起来年纪绝不会比他大。
「您真客气,请问要订制什么样的衣裳呢?」那女子对他的风度颇感欣喜,笑容更是可掬。
「请问,你就是珍珠坊的师傅吗?」丁略想确认她的身分。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她眨眨眼。
「听说珍珠坊有个手巧的老师傅,我是慕名而来。」丁略解释。
「您说的必定是我奶奶,她早就退休了,现在珍珠坊由我接掌。」她扬起一道美丽的微笑。
丁略发现,她说话的速度比一般人还慢,缓缓的,不疾不徐的,听她说话彷佛在听著小调,饶富韵味。
不知怎地,他低沉阴霾的心情一下子转晴。
「是吗?那你就是『天工』的传人了?」他直盯著她,眼中闪著兴味。
「哎呀!还有人记得那个封号啊?」她突然不好意思地掩嘴低笑,「那是奶奶年轻时客人给的,我可不敢当。」
「但既然你是现在的老板,想必你已传承了你奶奶『巧夺天工』的技术了。」他从没想过女人掩嘴微笑的模样会如此迷人。
「还好,只求不辱珍珠坊的招牌。」她谦虚地道。
「以珍珠坊能屹立到现在来看,你的制工一定也非常好。」丁略试探地揶揄。
「谢谢夸奖,不过制工好不好还得穿过才会知道,先生,您想做什么样的衣裳呢?」她不卑不亢地接下他的轻讽,抬眼迎向他的注目。
嗯,看似柔弱,实则柔中带刚,这女子可不是朵弱不禁风的小花。
丁略暗付,欣赏地扬了扬眉。
「敝姓丁,丁略,我想订制六套男性长袍……该怎么称呼你呢?」他率先自我介
绍。
「丁先生,您好,我姓任,任无瑕。」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任……无瑕……」他握住那只细白柔软的手掌,喃喃地重复,嘴角上扬。「很棒的名字。」
无瑕的珍珠,很美,也很适合她。
「谢谢。」任无瑕抿了抿嘴,随即抽回手,转回主题,「您说您要订制六件长袍,什么款式?多久要完成?」
「单袍,不同颜色,袍上各要绣上图案,三个星期内得完成。」
「还要绣图吗?什么样的图?」
「麒麟,得在每件长袍上绣上麒麟。」他仔细审视她的反应。
谨慎的个性使然,他在做任何事之前总会先确定对方是敌是友,毕竟祥和会馆的「五行麒麟」对上海的一般人虽然陌生,但在黑白两道上他们的名气可不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总会特别小心。
「麒麟吗?嗯……麒麟可不太好绣呢!若是每件都得绣上麒麟,再加上布料的挑选,三个星期的时间实在太仓卒了。」任无瑕为难地蹙起秀眉,完全就事论事。
见她对「麒麟」没什么奇特的反应,他才更进一步道:「布料方面我可以提供,你只要计算绣工及剪裁缝制的时间就行了。」
「您要提供布料?这恐怕有点困难,珍珠坊一向只用自己生产的真丝及绸缎,这样品质才比较容易掌控……」她微微摇著头。
「我们的布料绝对是上上之选。」他说著朝陆力示意。
陆力从提包中拿出一块金色的布料,放到桌面上。
「咦?这是……」她一见那布料,细长的凤眼陡地发出亮光,接过手,轻轻抚摸著,嘴里发出赞叹:「这真是块漂亮的上选真丝布料!」
「有眼光。」丁略笑道。
「天哪!这块料子可能是我见过最好的了……」她爱不释手地揉抚著布料,欣然又惊奇。
丁略的目光不自觉投向她那只抚著布料的手,五指纤长,细白如雪,没有一般裁缝师傅的粗茧,在「金麒麟」专属的真丝布上来回摩挲,竟带著一股说不出的性感和挑逗……
丁略发现他那颗早熟世故的心居然因此微微怦动著。
「而且,这种真丝很少有金色的,阿丝,你快来看--」
任无瑕就像看到喜爱的珍品般兴奋地转身要拿给阿丝看,不料正巧阿丝端了两杯热茶过来,她一个不慎竟然撞了上去,阿丝手中的热水全洒了出来。
「小心!」丁略眼明手快,及时伸手揽住她的腰,在热茶溅上她之前将她拉回。
她整个人向后跌进他怀中,也跌进了一团深沉的男性气息里。
淡淡的烟味,微微的清草香,混在西装布料气味之中,结合成一种极为阳刚的味道,一种只有成熟男人才有的味道。
她有片刻的迷眩,心不由自主地悸动著。
「师傅!你没事吧?」阿丝大声惊叫。
她一怔,才发现自己正依在丁略的胸前,急忙站直,小脸涨得通红。「我没事……」
「没烫著吧?」丁略扶著她的肩问道。
她摇摇头,正要道谢,低头一看,却赫然看见手中的丝绸布上被茶水泼洒出一片棕色的印渍。
「老天!」她倒抽一口气。
「啊!糟了!丝绸弄脏了!」阿丝也慌张地大叫。
「我的天啊!瞧瞧你们做的好事!这……这茶渍根本洗不掉!」陆力懊恼地低喊。
这些专为五行麒麟打造的布料可不是普通的贵,而且织工费时,每次要替他们制作长袍时,都得事先订制才行,一件布料制成两套长袍,被滕家少爷退货的那套长袍已用去一半的金丝绸,现在可好,布被弄脏,教他临时去哪里生出多余的布来?
「真是对不起……」任无瑕抱歉地看著丁略,有些失措。
「没关系。」丁略笑了笑,并不介意。
「什么没关系?少爷,这块是你专属的耶!布料重织又得花上一个月,更别提它的价格有多昂贵……」陆力气急败坏地嚷著。
「冷静点,陆力,先让任掌柜看看麒麟图样,我想,牺牲一块布料应该值得了,因为现在任掌柜已经不会再拒绝为我们赶工裁制六套长袍才对。你说是不是呢?任掌柜。」丁略安抚陆力之后,目光飘向任无瑕。
任无瑕被他问得一怔,不得不对丁略的老谋深算感到惊异。
打从第一眼与这个男子照面,她就察觉出他的不凡。
硕长、俊伟,年纪轻轻,却浑身散发著老成持重的精干,擅於洞悉人心的一双黑瞳充满了智慧与魄力,在他面前可得非常小心,否则怎么被算计了都还不知道。
「我还能说什么呢?是我的错,就由我来弥补吧!」她抿嘴轻笑,也只能接受他的要求,为他赶制长袍了。
「那好,麻烦你先替其他人量身制袍吧!」丁略满意地道。
「其他人?原来六件长袍不是你要穿的?」她奇道。
「是的,我们有六个人,一人一件,因此,能不能麻烦你明天下午来一趟『麒麟居』替其他人量身?」他解释道。
「『麒麟居』?在哪儿?」她没听过这个地方。
「我的助理秘书会来接你。」丁略指指陆力。
「那这件金色丝绸……」她摊开手中的布料,终於搞懂,这块丝绸是丁略的,如今用脏了,他该怎么办?
「我会叫人重新织造,等织好了再说。」丁略不急,只要先搞定其他人的长袍就行了。
「还要重新织造啊……」她惋惜地叹息,这块料子就这么作废也太暴殄天物了。
「你别想太多,接下来要请你多帮忙了,务必在三个星期内赶出来。」丁略说著准备离开。
「没问题。」她一口答应。
阿丝偷偷在一旁翻白眼,六件长袍耶!三个星期怎么赶?
「那么,明天见。」丁略微微点了一下头,走出珍珠坊。
「慢走。」任无瑕到门口送客,盈盈欠身。
出了巷子,丁略与陆力来到停在路旁的车子,陆力替丁略开了车门,丁略在上车前忽然回头又看了珍珠坊一眼。
「怎么了?少爷。」陆力觉得今晚的丁略不太对劲。
「去查一下任无瑕的资料。」丁略说著滑入后座。
陆力愣在原地好几秒,四年来,这是第一次丁略表现出对女人的兴趣。
以前,偶有艳遇也都是女人主动,可从没看过他这么积极过。
「发什么呆?开车。」丁略催他。
「是。」陆力赶忙进到驾驶座,将车驶入车道。
一家商店对外的扩音器正传来三○年代的旧上海小曲,那轻哝软语的歌声,彷佛是任无瑕柔缓的嗓音……
听著听著,丁略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第二章
任无瑕站在「麒麟居」大门外,对这片新整修完成的古宅惊叹不已。
印象里,这里本来是个废园,没想到短短一年的时间就焕然一新,成了一座如此美丽的林园。
「请进。」陆力停好车之后,便带领她进入。
「谢谢。」她朝他微微一笑,跟在他身后。
园内的景致比她想像的还要精巧宜人,处处可见设计的巧思,微妙地融合了人工与天然,让园内的一切造景显得毫不做作。
沿著小径曲桥,她欣赏著四周缓缓前进,不久,来到了主屋,正要跨进那宽敞古朴的大厅,就听见一声怒喝乍响。
「搞什么?那臭小子怎么到现在还没来?说要重做衣裳的可是他哪!」
「小声点,绝伦,当心被他听见了。」丁略沉稳地提醒。
「我就是要他听见!他以为我们闲著没事吗?」拜滕霁之赐,武绝伦的火爆脾气近来烧得更旺了。
「我猜,他一定是故意要整丁略。」江洵哼了一声。
「绝对是,你最好小心点,那小子狡猾又古怪,被他恶整会去掉半条命。」方阔以过来人的身分警告。
「我真纳闷,我们老爸他们是怎么和滕叔相处的?」林天纵突然冒出一句。
「对啊!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变成朋友的。」方阔百思不解。
「滕霁那小子可说是青出於蓝而胜於蓝,滕叔就已经够刁钻了,他更严重,这种人怎么当咱们的麒……」武绝伦气呼呼地说著,但话末说完便因发现有人靠近而立刻噤声,转头看向大门,低喝:「是谁?」
陆力立在门外,恭敬地向里面的五个男人行个礼,才道:「少爷,任掌柜来了。」
坐在金麒麟座椅上的丁略抬起头,眼睛不觉一亮。
今天的任无瑕仍然穿著旗袍,是一种近似紫水晶的深紫,把她婀娜的身形完全显现出来,映衬著她雪色的肌肤,看来更具女人特有的婉约与端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