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点!”云夫人盯着培元。“我会吩咐下去,以后所有的契约,所有的账目,不许你经手,也不许你动!”
这一下培元可难堪了,他似乎已被剥夺了云家大少爷的所有权力,而且是当着妹妹们和艳芳的面前。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过分了些,但是,他真是认为云家不会在乎那区区之数,他输得起啊!莫说几万美金,就是一百万美金又如何母亲真是太小气了。
“妈,这样——被下面人知道——不大好吧!”培元说。他并非坏人,只是纨绔子弟习气太浓,更是极端爱面子的人,别人三句“云大少”一捧,他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奉送,别说从来不放在他眼里的钱了。
“你也知道这不大好,你也爱面子”云夫人嗤之以鼻。“你自己去反省,云家的钱全是辛辛苦苦一个个赚来的,怎能让你这样挥霍,出去,我不要再看见你!”
培元看见母亲转开一边的脸,知道无可挽回了,唉!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母亲现在是气头上,以后,她终是会心软的。他扶起一边的艳芳,揉揉跪得发麻的腿。
“谢谢***成全,也谢谢***教训!”他说。扶着艳芳掀帘而去。
“这个败家子!”云夫人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算了,妈,大哥也受够了,”小曼在一边劝。“只要他以后真能改过就好!”
“就怕他不能改过,云家就败在他手上了!”云夫人说。
小怡、小曼又安慰劝解了母亲一阵,巧云也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好,走过来替云夫人捶背,姐妹俩才趁机告退。
“妈,我们出去了,你早点休息!”小怡说,“之翔的同学订婚开舞会,我们得帮忙!”
“去吧!”云夫人挥挥手。“哦!见到培元替我问问看那个——戏子姓什么”
“好!”小怡拖着小曼离开。在门边,她问:“康柏来了,是吗”
“在楼上!”小曼嫣然一笑,“他在等我讨论订婚的事!”
订婚!小怡意外惊喜得想抓住小曼,她却轻盈地翩然而去,小曼订婚,康柏云公馆真是喜事重重呢!
那是一连串串着兴奋、激动、泪与欢笑的日子!
在重庆的七天,他们的歌咏团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听众拥挤的情形前所未见,座位满了,人们情愿站着听,站的位置也没有时,他们挤在窗沿边,站在窗门外,寒风也驱不散人们的热情!
小曼他们唱得并不顶好,他们只不过仅有一个月的练习时间,但他们用心灵唱,用真情唱,他们随着歌声激昂,欢笑,也随着歌声悲愤,流泪,他们每一个都毫不保留,赤裸裸地把自己内心表现出来,站在台上的不仅是一群热血沸腾的人,更是一群把自己贡献给国家、给时代的爱国者!
他们的歌声打破了经历七年战火后的消沉,他们的真诚敲响了更多冷淡的年轻人心,他们的爱国热情在时代的巨轮上击出了火花——在痛苦的漫长战火中闪出的希望,更多人惊醒过来,觉悟过来,激奋起来,会场中引起不能置信的共鸣,不分男女老幼,他们也跟着悲愤,流泪,他们也跟着激昂,欢笑——在这个时候,大家只有一个目标,只有一条心,那是坚持抗战到底,不惜任何牺牲争取最后胜利!
第七天,最后一场演唱终于成功地结束了,看着观众热烈得不能再热烈的反应,小曼和吴育智他们都兴奋得很,几个女孩子竟抱成一团,又跳又叫,又哭又笑,简直高兴得忘形了。小曼的兴奋是冷静的,内在的,她只揉揉发红的眼睛,迅速低头整理—切,觉得若叫自己也那样又哭又笑的,那——她会很难为情!
吴育智也比较沉得住气,不知怎么的,他的视线总偷偷地停在小曼脸上。经过七天的相处,他发现了小曼的与众不同,他发现了小曼火热的心,他也发现了小曼的许多优点,他不由自主地偷偷注视着她,关怀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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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小曼,我帮你!”吴育智走过来,帮着小曼把队员换下来的衣服收拾好。
小曼沉默地露出浅浅一笑,连谢字也不说。她是不敢出声,她怕一说话,心中澎湃的情感也会像那些女孩子们般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们很成功,是吗”吴育智说,“这全靠你父亲的大力支持。”
小曼摇摇头,收好最后一件衣服。
自从离开成都后,很自然地,小曼总负责着整理一切衣服、用具,比所有女孩子更勤快,更不辞劳苦,她是富家小姐,却做得这么自然,她自己并不觉得怎么样,旁观者却十分感动,小曼真难得,不是吗
吴育智再看小曼一眼,转身向大家宣布。
“我们回旅馆了,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坐车回成都,然后再计划下一站的行程!”他说。
所有队员哄然叫好,大伙儿一起从后门走出去。小曼和吴育智走在后面,还不曾出门就听见前面的人所发出的惊叹的声音,怎么了,有什么意外吗
吴育智是队长,他要负所有责任,推开前面的人,他三步并两步地赶着出去,小曼也听见他“啊”了一声,真有什么事吗,他们怎么都停下了
她也加快脚步,走到门边,她也像所有人一般——怎能不惊异呢借着戏院后面的昏暗灯光,她看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脸庞,她记起了,那是他们的听众,是吗是吗
一张张洋溢着同胞爱的脸,一份份令人想哭的真诚关怀,还有昏暗中显得特别明亮的眼睛,里面闪动的是希望之光,他们歌咏队所点燃的希望之光!一刹那间,感情永藏在心底的小曼也控制不住了,她的眼泪涌上来——
人群中有人带头拍起手来,并自动地在中间让开一条路来。歌咏队的女孩子,低声哭泣起来,不是悲伤,而是激动,感激加上——莫名的心酸!吴育智思索一下,他想说两句感谢的话,但喉头哽塞,他连声音也发不出,这高大的燕赵男儿竟也眼泛泪光呢!
小曼深深吸一口气,他们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她知道,若他们队员不走,那些热诚的听众也不会走,大家总不能一直这么对峙着,她一扬头,领先着朝人群让开的那条路走出去,她听见后面大伙儿跟来的脚步声!
听着掌声,满怀感激和喜悦,他们终于走出了人群。突然间,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奔出来,一把抓住小曼的手。
“女学生,你们唱得真好,真的,”皱纹重叠的脸上挂着泪水。“听说——你们都没有家,没有亲人在后方,我的家欢迎你们!”
“谢谢你,婆婆!”小曼忍着心酸。“我们大家都谢谢你!”
“我们该谢谢你们哦!”老婆婆说,“你们的歌声让我听到我们一定会胜利,我们一定会打败日本鬼子!”
“谢谢你!”小曼只能说几个字,她就快不能控制了。
“你们——会再来吗”老婆婆放开小曼,望住大家。
吴育智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们一定再来!”他大声说,“一定再来!”
春雷般的掌声又响起来,大家都是依依不舍的,似乎,歌声把他们团结起来,歌声使所有的新都接近了,他们是真正的成功了。
吴育智带领着队员朝人群再三鞠躬,人群才慢慢散去,但仍有人舍不得走,在一边张望。
“走吧!”吴育智说,“太晚了!”
队员们手牵着手,踏着青石板路,边走边唱起来,站在嘉陵江畔,他们的热情把寒风都挤到对面去了!
突然,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他们面前,汽车,哪一个大人物也来了呢歌声停了,脚步也停了。
车门开处,一个穿织锦旗袍、紫貂大衣的女孩子走下来。月光照在她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但姿色平庸的脸上,她的眼睛扫过众人,停在小曼脸上,露出一个冷峭而有敌意的轻笑,她的嘴巴微张,那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就现出来了。
“云小曼,你真来了”她嘲弄地说,“我听人说云半天的三小姐和流亡学生的歌咏团来了重庆,戳还以为别人造谣呢!”
小曼没出声,吴育智和所有的队员都露出反感。这个出言不逊的女孩子是谁
“康柏呢,没陪你来”潘明珠朝吴育智看一眼。“他不吃醋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潘明珠,”小曼冷淡地,“谁规定我不能参加歌咏队的”
“当然能啦!”潘明珠不怀好意地笑,“云家三小姐出钱玩票嘛!”
小曼皱皱眉,她实在不明白,这么晚了,又在这种地方,潘明珠歪缠些什么她们之间根本没什么仇怨的!
“你们先回去,吴育智!”小曼小声说,“我就回来!”
吴育智对旁边的人低语一会,大伙儿都走了,只剩下吴育智仍站在那儿。
“我陪你!”他说。
小曼感谢地点点头,重庆她不熟,又这么晚了,有他陪伴的确放心得多。
“你找我有事吗”小曼冷冷地问明珠。她实在看不惯明珠的跋扈,国难时期怎能有特权阶级
“有什么事呢我只是来看看是不是真是你!”潘明珠目盯着小曼。“你怎么专喜欢这些无聊的事出风头也不是这么出法啊!”
“无聊的事”吴育智忍耐不住了,北国男儿都是爽直而鲁莽些的。“请问小姐,你深更半夜坐着汽车,浪费国家的汽油,说些废话难道就不无聊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欠家教!”
“混账,你是什么东西”潘明珠的脸一板,凶恶得很。“你敢侮辱本小姐我要关你起来!”
“笑话!你又是什么东西”吴育智毫不畏缩地,“仗着父亲的权势吗我不怕你!”
“你——”潘明珠气得脸发白,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对待她,她觉得好丢脸。“卫士,卫土,抓起他来!”
汽车里跳出一个军装卫士,他虽然应潘明珠之声而出来,却并没动手抓人。
“抓他!”潘明珠凶霸霸地叉起腰。“抓他!”
“幺小姐——”卫土为难地。他的责任是保护明珠,可没有资格乱抓人。“我——没有权抓他!”
“放屁!你敢违抗我的命令回去枪毙你!”明珠更是火上加油,她竟指挥不了自己的卫士“抓他!”
“幺小姐——”卫士脸色都变了,却仍是不动。
“哼!有你这种女儿,真是你父亲的不幸!”吴育智冷哼一声。“云小曼,我们走!”
“慢着!”潘明珠不能就此下台。“你是谁敢留下名来,我去成都找你算账!”
“齐鲁药剂系的吴育智,我会等着你来!”吴育智说。
潘明珠的脸好难看,好难看,她本想来羞辱小曼一番的,想不到反而自取其辱,她的一口怨气就全记在小曼身上了。
“云小曼,你别得意,”她尖锐地叫,“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潘明珠的厉害!”
“我并没有和你比什么!”小曼平静地。她实在不能明白,明珠为什么一开始就仇视着她
“嘴巴说得好听,”明珠的乱牙有白森森的恐怖感。“你一直想向我示威,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要这样想也没办法,”小曼看着她。“我们只是见过一次面的朋友,示什么威”
“谁和你是朋友”明珠愤愤地往车上走。“你等着瞧!”
像来时一般突然,她那黑色汽车又开走了,她走得那么快,那个倒霉的卫士,仍站在那儿不敢动呢!
吴育智和小曼看那卫士一眼,同情地摇摇头,径自朝向旅馆的路走去。
“她到底是谁那么专横跋扈!”吴育智问。
“是潘博的幺女儿,宠坏了!”小曼淡淡地。
“潘博!”吴育智很感意外地,竟是这么有来头的人物的女儿。“他——怎能容许女儿这样”
“也许他本人并不知道!”小曼说。
“看来那潘明珠和你有仇!”他说。
“什么仇呢我只在金安慈家见过她一次!”小曼摇头。心中却在想,明珠可是为了康柏
“她那一身名贵的衣服也照不亮她的脸,这女孩子既不漂亮,又那么凶,真使人不敢领教。”他摇着头。
“不谈她吧!”小曼不想背后批评人。“她根本与我们没有关系!”
“是!”吴育智把脖子里的毛线围巾拉拉紧。“康柏——是谁我听过两次这名字,苏家贞和潘明珠说的!”
“一个朋友!”小曼不置可否地说。
“男朋友”他追问。小曼看他一眼,她奇怪他为什么问这些
“可以这么说!”她不肯定地。
“沈欣——也是”他再问。
“沈欣”小曼惊奇了,他怎会知道这么多难道他一直在注意她的事
“哎——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恶意的!”他立刻解释,“以前我见你们在校园中散过步!”
“沈家和我们是世交!”小曼说得含蓄。
“康柏呢”他几乎是冲口而出的。他平日不是多话的人,今夜——有些特别。
“他——是个飞行员,我姐夫的同学!”小曼说。
“哦——”吴育智的声音拖得很长,仿佛很失望。
小曼舔一舔唇,终于压不住心中的好奇。
“你为什么问这些”她眼光闪一闪。
“我在想——做你的朋友,要不然就是门当产对,要不然就是时髦富有的飞行员,是吗!”他笑得有点自嘲。
“吴育智,”小曼停了下来,认真地望住他。“你误会了,康柏的职业虽时髦,却绝不富有,而且每天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和敌人在空中火线上拼命,他和你一样,也是从外地单身来成都的!”
“哎——”吴育智呆了一下,他说了些什么,小曼神色怎么就这般慎重,他说错了
“何况,你和所有歌咏队的人全是我的朋友,真的!”小曼的语气十分肯定。
“云小曼,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他摸摸头,傻兮兮地。“我想——我也许说错了!”
小曼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旅馆就在不远的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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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一直沉默着,很特别的沉默。
“小曼,”吴育智突然改变了称呼。“刚才——好抱歉,我真不会说话,你知道——我——有些嫉妒!”
小曼呆了,就站在旅馆门口。嫉妒,什么意思她一直当他是好朋友,好同学,是单纯的友情,他说嫉妒——难道他——他——这怎么说呢
“我嫉妒康柏,嫉妒沈欣,你是那么好的女孩,我——”吴育智又说。
“不,吴育智,”小曼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愿他说出令她难堪的话,她更不想这难堪的话影响了他们之间的友情,吴育智是个难得的好男孩! “我一直当你哥哥或弟弟般,我很尊敬你,而且——我和康柏就要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