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岩桂耸肩:“我现在只希望对方不要是他。”
“谁?”
“一个可以让人从发梢冷到脚底的人……不!魔。”
“魔头?!”
“魔尊!”岩桂更正他的话。“他统领魔界,传闻他非常冷酷,而且难以捉摸,人都称他无情。如果是他,那就麻烦了,他的名号可是最令人胆寒的心魔。
“心魔……你是说他能操纵人心?”
“更厉害,他能看穿你心里的缝隙,挑出你的弱点,道破你深藏的丑陋,掌握你的喜恶,专门实现你的愿望。”
“用灵魂交换的愿望。”奕霆想都不想,在人界,关于这些的电视电影小说漫画他不是没看过。“他吃饱撑著没事做,四处假扮神灯给人愿望做啥?”
“问他呀!我又不认识他,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索取灵魂为报偿……扯到哪去了?我可不希望真的是他。”
“要是芝苹在,她一定有办法治那只魔头,芝苹脑筋动得最快了,对付这种难缠的野兽绝对没问题。”
“你把魔尊当成什么了?”岩桂失笑:“他可不是畜生可以用鞭子来驯服,拜托!贬低他没关系,别把我们的智商一块侮辱进去。”
“对哦!”奕霆这才想到,他们在这为“那只”魔尊所导演出的麻烦伤透脑筋,如果把他比为生畜,那和生畜斗智的他们又好到哪去?奕霆突然想起他的三个至友:“不知道她们好不好?”
“想家啊?”
“不,想女朋友。”
“你还真坦白。”岩桂感觉到火炉的热度降低了,信手摸了根柴丢进炉中:“不怕我去向小月告状?”
“欢迎,她要是知道我在为芝苹她们伤神,不但不会生气,还会反过来安慰我。”
“贼人。”
“彼此。”奕霆心不在焉地和岩桂斗嘴,心思转到他的三位生死之交上。
她们到底在哪里?被谁掳走了?三个人都在一起吗?还平安吗?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虐待?芝苹还好,她有能力自保,可是慈宁身子那么弱,绿音更不用说,怀孕在身又患脑瘤引起失明,万一他们失败了……奕霆吞了口唾液,懦弱地不愿多加妄测。
“说说你的女朋友如何?”
反正也睡不著,奕霆干脆聊个彻底:“我和慈宁、芝苹、绿音是大学同学,算算也认识快六年了。她们都是非常特殊的女孩,慈宁文静,浑身绕满书卷气,她是我们四个里脾气最好、最有耐心的人,常适时地给我们提醒暗示,我们最尊重她,也最听她的,因为她总是能看透命运的组织,为我们找最好走的路,只是她的生命压抑多于快乐。”
“能预见命运的人通常和快乐无缘。”石桂有感而发。
“不止,抵死不从命运的人也没有多少快乐。”奕霆忆起常和他唱反调的芝苹,她倔傲不屈的容颜犹似活现眼前,人却不知流落何方。“芝苹外刚内柔,好打抱不平,满腔过度氾滥的正义感,总爱和我抬杠,率直、大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性情像自由的风,又像炽烈的火焰,我们两个这辈子八字犯冲,见面就吵,老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开交,非得要慈宁出面才肯罢休。她表面坚强,其实我知道她很容易受伤,火焰在烫伤别人的同时也会灼伤自己,而她就是那簇悲哀的火焰,永远不能停止对自己的伤害。”
岩桂闭上眼睛,安静地聆听。
“而绿音,她是最像你们精灵的女孩,娉娉袅袅,讲话永远细声细气,她的父母很早就过逝,留她一个人和生活奋斗,她从没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也从不怀疑任何人。吃亏受欺负只会抱著她养的猫猫狗狗掉眼泪,从不记恨,从不责怪别人,天真美好得令人心疼,我们最护的就是她,她就像是我们的小妹妹,无条件地信赖我们,依靠我们。”
一叹,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人却已各散一方。“命运对她们相当严苛,在她们的心上刻下了许多不堪的印记,但她们还是互信互爱,从不分彼此,共且为对方打气鼓励,她们是最令人敬佩的姊妹,我则是四人里最幸运的一个,半生走来无风无浪。正因为如此,才更舍不得她们的苦,我曾发誓要好好照顾她们,就算陪上性命也不在乎。”
“现在也一样吗?”
“心意不变,人数却改了。”奕霆的话中,存著宇宙洪荒也不能更移的决心:“我要守护的不止是慈宁、芝苹和绿音,还有笄月!我以前无法参与她们的过去,但现在,我不会再放任命运折磨笄月,我不会让她们受的痛再烙在笄月身上,绝不!”
岩桂笑了:“我也是。”
“喂!你和盼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爬上岩桂眼底的,是抹追寻记忆的遥思:“应该说是我对盼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还不一样?”
“如果你是我,就知道绝对不一样。”岩桂的话不无些许沉重之感。
“是什么事梗在你们中间?”奕霆事先声明:“你可别拿我当挡箭牌,她对我只不过是一点点新奇,再加上一点点比较所混合成的偶像崇拜心理,我对你而言绝构不成威胁。”
岩桂当然清楚盼樱对奕霆只是种假象的倾心,那妮子的心思他岂会不知?认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岩桂对什么事都抱持著不确定态度,讲究实证为凭,独独对盼樱他敢打包票,他对她的了解比她本人还多、还深。
“本来我和盼樱纯粹是朋友,严格来说是兄妹。她被送进曜城时我还是侍将,她几乎是我看著长大的,她和所有的精灵一样善感纤细,只是……唉……”岩桂抽出臂枕,瘫成大字形:“只是曜城……我该怎么说?曜城的方式不适合普通精灵,它所代表的责任太重,不是一般精灵承受得起的,在曜城内,快乐是奢侈的,多的是变相的刑法与折磨。说来可笑,这些不该存在精灵界的现象却在精灵界最高阶层的操纵下蔓延。你感觉到没有?若不是因为你的出现,曜城冷清得像座死城。”
奕霆点头,他的确有感觉到曜城的寂寥,不过,为什么呢?“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精灵界不能失去曜城,但却又下意识地和曜城相斥,因为曜城在所有精灵眼中是最权威的象征,它是领导精灵界的王,不是辅助精灵界的朋友,精灵们尊敬它,却也畏惧它。”
“难不成你的困难是在身分上?”
岩桂轻嗤:“我不是告诉过你若非种种形势之逼,我才不接受长老之职?身分对我而言值不了几个屁,有它日子没好过多少,反倒教条戒规一大堆,麻烦得要死。你说,我会笨到甩那套‘尊卑愚说’吗?”
“这倒是。”奕霆查觉到岩桂的措辞越来越趋于“自然奔放”,可想而知他压抑本性很久了。
“别想偷骂我哦!”岩桂要是没注意到奕霆的贼笑,他就没资格在长老的位子上混了:“我讲话本来就是这样,唉,可能是长老当久了,脑子跟著僵化了。”
“我自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不必对你要求太多,你有著任何外物都束缚不住的清亮之‘气’,不会屈于规则之下,只有你真正在乎的才能系住你的惦念。”
“你这是褒还是贬啊?”岩桂捶了他一拳:“你也好不到哪去,少自大了。”
“不是一家人,不聚一家门。”奕霆嘻皮笑脸地回敬他一拳:“‘眨’你等于‘贬’我,吾等仍一丘之貉,你是五十步,我是一百步,半斤八两啦!”
“好了,知道你很会用辞遣字。”岩桂数起天花板上雕花,这些年来头一回,他抛开了所有顾忌尽露懒相:“盼樱在典型的曜城式教育下变成木偶娃娃,只做曜城允许她做的事,只说曜城允许她说的话。她就住在我的隔壁,我还记得她刚进城时是个对风吹草动都充满新鲜感的小精灵,那时的她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可是,她的朝气一如以来,慢慢地被曜城罩下的热形压力给消磨殆尽。夜阑人静时,我总会听到刻意压低的哭声,委屈又无奈,只能躲在棉被内孤零零地哽咽,每每听到哭声,我总是睁著眼睛陪她无眠到天明,她从来不知道有我在隔壁陪著她,也从来没发觉我对她的不同。”
“这就是‘缘起’了。”奕霆开玩笑地提及重点。
“为了博她一笑,我只好扮起不讨好的丑角,多少逗她开心,甚至有时不惜故意惹她和我吵架。”
“要不是有你在旁边把她的情绪渲导出来,她可能已经麻木成行尸走肉了。”
“或许吧!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不过去她那副强颜欢笑的样子,明明心情郁卒,还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她以为她骗得了谁?”
“笄月。”
岩桂一窒,是啊!她骗过了小月。火焰的热情不期然地倏减,周遭掠过一道冷空气。她不得不骗笄月,承袭曜城内的诸多“必须”,她不得不骗她。
沉默半晌,奕霆突然发现什么似地道:“曜城的精灵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团体。”
“什么地方奇怪?”
“爱的方式。”奕霆将所见所闻一一反覆分析:“你们彼此互亲互爱,都拚命地想替对方挡去危难,拚命地制造快乐的表象,宁愿哭乾自己的泪水也不肯说出来和所有人一同共谋良策……”奕霆的神色肃穆:“岩桂,这种爱不是爱,它只会使伤害永难抚平,你们维持的不过是泡沫式的和乐,一旦掩盖的烟幕散去,你们会一个个被击倒的。”
岩桂坐起身,恍若无闻地添柴火。
他刚强却又流泄出几丝沮丧的背影,看在奕霆眼里,频生感慨。
“事情总要面对,岩桂,不要再逃避了,麻醉和视而不见不是处理伤口的方法。”
“我不是没试过,没有用——”
“那就再试!”奕霆的口气严峻,威慑之势不迳而生。“要活下去,就得超越自己。生命是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我无权替你们做什么抉择,但如果你真的为他们好,就教导他们自己去挑战他们的未来。”
他的手搭上他的肩,岩桂感受到他掌中源源不绝的支持与勇气。
“我相信,精灵王子的任务绝不是替精灵界背负一切的沈托重责,而是带著精灵们开一条直真属于精灵们的路,和精灵们一块开创!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奕霆一放下戏耍嘻笑,整个人自然就漫布著一股极其庄重的威严。
岩桂把手覆于他掌上:“你要怎么做?”
“治标不如治本,我们虽然已经带动了精灵们的生气,但还不够,除了安抚彷徨的精灵们外,我们还必须改变曜城的气氛。”
“你是说——”
“向权威下战书。看是我们这些没纪律的混混比较吃香,还是旧式的阶级职分制度适合精灵界。”奕霆一脸的豪气干云。
“好!”岩桂不由得也高涨万丈雄心:“不管那个幕后浑蛋是谁,我绝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第七章
她站在雨中,凝定不动。这场雨,下了好久好久,久到几乎跟她心头的痛一样没有尽头;仰首望天,她看到的是连绵的凄冷与寂寞,和她相同的凄冷与寂寞。
也是在这么个雨中吧!初到人界的她,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到何处栖身,只能空对著迷茫大雨一筹莫展。她依稀记得当初的她那副迷糊的模样,率直纯真又莽撞,不止弄丢了长老给她的地址,连钞票也不翼而飞,之前还被人撞了一下,孤立无援的她站在人行道望著大雨发呆,不晓是要放弃机会回精灵界,还是留下来碰运气。
正当她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一把伞在她头上张开,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含笑将伞递给她的那份温柔,她也不会忘记他俩共处的每一刻快乐。
他发誓要用一生来疼惜她、陪伴她!而她也天真地相信她找到了她的归属。
只是——一场车祸摧毁了她的幸福,那一幕像停格般总在她独处时浮现,他阳光般的笑脸在她面前扭曲成血肉模糊的残影。
她一直尖叫,一直尖叫,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界的记忆,等到她在恍惚中苏醒,已回到精灵界。她无法相信他竟会如此残忍抛她而去,她更无法对他的背叛释怀。
蓦然她扭身冲进轩内,拉开抽屉捧出一根羽毛,一根孔雀羽。
只要你对著孔雀眼发誓效忠我并且杀了笄月,我就能使你和他重聚。
“只要发誓,再杀了笄月,就能和国再相聚……只要杀了笄月……杀了笄月……”她狂乱又失神地喊著:“杀了……不!我不能杀她,不可以!”
慌张地丢掉羽毛,她视若蛇蝎地盯著它,好一会才又开口:“我怎能有这种想法?笄月是继承人,是我一手调教长大的人,我怎么可以有这么恐怖的念头?”
只要杀了笄月,我就让你们重聚,只要……
“不!不要再说了!”她捂起耳朵哭喊:“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听你的!恶魔,我不会听你的!国,你在哪里?我要见你,你在哪里?”她瘫趴在地上,反覆地说著:“你在哪里?在哪里?”
滴下的泪,滑下的雨,逐渐自浑身湿漉的她身上融聚,汇成了一小滩水渍,蜿延地朝低处滚去。水,有雨也有泪,濡湿了不远处的孔雀羽,而羽末拱起的那圈黑绒,恍如一只眼睛,含著盈盈水芒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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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枋回来了。
当岩桂告诉他苏枋在众长老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时,奕霆吃了结实的一惊。
“好小子,真有你的!”岩桂自散会后就笑容不断,红光满面,好似被夸赞的是他:“我不晓得你居然这么了得,还拿过科学研究发展的青年奖,原以为你不是不学无术的混混就是好吃懒作的无赖,专门以一张脸和花言巧语骗吃骗喝,没想到你真有两把刷子。”
“去!”奕霆推了他一把:“你当我是小白脸啊?讲得这么不入流。”
他意外不是没有理由的,那时会接手研究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觉得日子无聊所找来一项打发时间的挑战罢了,怎知竟得了奖惹来注目;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出锋头,学校和社区的支持就够他头痛了,要是再宣传那还得了!幸好有个学弟也是才华洋溢,只是欠机运栽培,他索性把研究让给他发表,自己省了麻烦又帮了人,一举两得,落得轻松。他早就把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苏枋是从哪个老鼠缝里翻出来的?
“看不出来你平时吊儿郎当的,心肠竟这么好。”岩桂嘴上虽一直挖苦他,但心底却存著他没看走眼的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