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少奶奶!」春荷低头匆匆出去。
崔从诫表情冷凝,看也不看二乔。
「妳来做什么?」口气极为冷淡。
「我端碗汤给你。」她走过去。「快趁热喝了吧。」
「放着。妳没看我在忙。」他挽袖研墨,根本懒得抬头。
「啊,这让我来吧。」她搁下汤。
「不必了!」她伸手研墨,崔从诫不耐地挥开她的手,劲道过大,连带将墨砚挥起,砸泼在她身上,飞泼了她衣襟一片乌渍,还滴滴地往下漫渍。
她微微咬唇,一时僵在那里。
「看看妳!」崔从诫更加不耐烦。「只会来坏事!去去去!别再烦我。去把春荷叫来,这里要人收拾!」
二乔低头默默退出去。叫了春荷后,一路踉跄的跑回房里,扑倒在床上。无数的委屈在这时化为喉间的哽咽,管不住啜泣起来。长期的压抑渲泄而出,哭到累、到疲尽才睡着。
到中夜,被皎白的月光照醒了过来。被窝是冷的,丈夫根本不曾回房来。透过窗纸与珠帘照映到她脸庞的冷月光,白得透明,脸颊上泪迹的残痕清楚跃现。
走到窗旁,忘了着鞋,夜气寒,侵袭入她罗袜。寂凉中,隐约传来更夫打更巡夜的声音。
几更了呢?低头询问,无人可给予回答。
深宫的女人,到了某个年纪,色衰恩弛,必须要有所觉悟;为人妻子的她,迟迟不育,也必须有所觉悟吧?
她悄悄到后园。所有的人都睡沉了,没有人会撞见。她吁了一口气,不敢发出丁点声响,设案焚香祭天。
「信女崔氏,家居长安,恳求菩萨保佑,能让信女早日成孕,为夫家繁衍子嗣。」拈着香,喃喃祷念着,祈求上天早日赐她一个麟儿。
青烟袅袅入夜天,一下子就看不见,也不知菩萨是否会听到她的祈求。抬头望,离青天那么远,菩萨听得见吗?
她缓缓回身,一个黑影鬼祟的走到婢女的房前。她定定神,看是春荷的睡房,再定神,那人影──
「相……公……」会不会看错了?
那人影骇一跳,慌忙转身,果然是崔从诫,她的良人。
「妳三更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在这里干什么?」看清是她,也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崔从诫理直气壮斥责起来。
「我──」二乔哑口,呆呆望着他。
「我问妳话,妳哑了!」不耐烦地又一声斥责。
「我……没什……呃……」斥责得令她更结巴吞吐。
「算了!我懒得同妳耗了!」崔从诫粗声粗气的瞪她一眼,甩袖子走开。
她却还楞在那里,眼神空洞一片,久久无法怔醒。
☆ ☆ ☆
一到春日「中和」,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便花草怒放,各色花卉环绕池园,烟水明媚,十分地赏心悦目。但过了「上巳节」,便错过赏玩的时令,春光稍纵即逝,片刻也不等待。
园中的落英纷纷,二乔独自待在房里,手中握着薛素云遣人送来的书笺。春花是没得赏了,同住长安城的两人想会上面,竟也困难。嫁到长安后,两年多来,她与薛素云仅聚过数回,来去匆匆,不比从前的随性自由。
「小翠,」她吩咐一名丫鬟道:「我有事出门,去去就回来。如果老夫人问起,妳就说我到庙里上香,很快就回来,懂了吗?」
「是的,三少奶奶。」丫鬟伶俐的点头。
偷偷摸摸像作贼一样,二乔避开众人耳目,由后门出府,担心被撞见,不知该寻什么借口交代。
薛素云落居在西市北面的醴泉里,开私塾馆为生。醴泉里有波斯胡寺,聚集了一些胡人,薛素云竟也兼教一些胡姬粗浅的诗文。
出了坊门,二乔一路往北。风轻云淡,吹拂过她发鬓,拂得她耳际一阵微凉。
「素云姐!」到薛素云家,她扯开喉咙喊了一声。
「二乔,」薛素云闻声出来,惊喜道:「妳总算来了!快进来!」
牵着她的手,左瞧右瞧,仔细打量端详。
「妳是否又瘦了?」成了亲的妇人多半越来越丰腴,只有她,反而越见清瘦。
「没的事。」二乔轻浅一笑。自力更生的薛素云,看起来精神气色皆相当的好。「薛伯母好吗?」
「托妳的福,她很好,我娘她一直叨念着妳呢,不巧她一早上庙里去了。」沏了茶,备了点心,薛素云边呷茶边道:「妳啊,实在教我好请!我若不修书催妳,妳大概还不上门来。」
「怎么会,我这不是来了吗?」
薛素云摇摇头,道:「我找妳来,是有件事。妳记得『本宁寺』的觉行师父吗?这两年他在长安城里弘法,小有名声,齐王府舍了数百万钱,为他盖了一座寺院,就在安定坊。听说寺院香火鼎盛,信众多不可数。这事妳听说了吗?我们一起去上个香,妳说如何?」
根本没听说。她对觉行的印象不深刻,甚至模糊。面露一些难色,摇头道:
「我不能待太久,素云姐,恐怕不能……」
「不会花妳太多时间的。」
「不行的,素云姐。」还是为难。
薛素云不强迫了,定定瞧着二乔,忽然问道:「妳老实告诉我,二乔,妳在夫家过得好吗?」长安城是很大没错,但「福记布庄」不算太小,诸如「福记」三少爷的媳妇过门都快三年了还没生个一子半女的闲言凉语,她多少听到一些。
「我……」二乔低下头,不看薛素云,苦笑一下道:「妳也不是外人,素云姐,我不瞒妳,但怎么说呢?」
「那么我替妳说吧。不好,是吧?」
可以这么说吧。她没否认。嫁出门的女人,泼出去的水,日子好坏,端赖公婆的喜爱及丈夫的疼怜。如果不得公婆欢心,丈夫的心又远了,日子就难过了。她迟迟没生下一儿半女,难怪公婆和丈夫变冷淡,在夫家越发没地位。
她自己也是有觉悟的,夜半祭天,甚且想赴庙宇求子。只是,事到如今,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妳不气愤、难过吗?二乔,就为了那种愚蠢的理由!」薛素云气愤不过。当初她被休弃,就是因为这缘故,没想到如今却落在二乔身上。
「都怪我自己不争气。」二乔竟然笑了起来。
现在她已经很习惯了。在小女儿时,她或许还会不平,如同她替薛素云抱不平那般。但轮到她自己,她反而心平气和。
「妳还笑得出来!」
不笑,难道要哭?
「妳听好,二乔,不管发生什么事,妳尽管来找我,明白吗?」同病相怜,薛素云的关心更多了一分心疼。
「谢谢妳,素云姐。」
「我认识一些道姑,要不要请她们替妳施法求子?」
「不必了,就这样吧。」她摇头婉拒。
薛素云叹口气,道:「我实在没想到会如此,不过,还有希望,妳千万不可放弃──」
「素云姐,我没关系的。」上天怎么给,她就怎么受。
「唉!!」薛素云又叹一声。「其实,当初我曾问过光藏,设若妳不能生育,他会怎么着。他说不管如何,都绝不会背弃妳──偏偏无缘!」
啊!乍听见这名字,二乔暗暗惊跳一下,心滔滚涌,千头万绪又纠结在一起。
拚命要忘却的,不能再想起的,那人、那身影、那胡笳曲……而今,都难。
「我该走了,素云姐。」不能再思量了,一切都难了。
出了薛家,经过波斯胡寺,她不敢多停留,走到西市,原想绕路避开,市集里忽然传出阵阵的胡笳声。
她怔一下,受了牵引,怔怔地走过去。
胡人摆的小摊,卖一些晶亮的珠子和花钿,摊后留了一脸胡子的大汉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吹着胡笳,苍凉的笳声就从那里传出来。
苍凉得不仅教人怔忡,还教人心酸,前事历历……
她轻叹起来,黯然地转身──
不意迎上一对缥茫的眸光。那光明如镜的头顶,飘然的灰青僧衣,似曾相识的眉眼……
光……藏?
第七章
什么是情?什么是无奈?无言的相对,不知道是该或不该,眨落那凝眶的泪,唤叫出嵌烙在心上那名字。
「光……藏……」他,回来了?
「二乔……」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相逢,他百感交集,无法再多言。
但是她,几回魂梦里牵系辗转的人儿,却不再是小女儿。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换上人妇的帛裙,一点幽情淡淡。别后已多少年?他那颗心依然无法释放。
「你怎么会在这里?」多少事,欲说还休,连叹息都窒了口。
仍是那清俊的眉目、沉静的神情。而她却一身嫁妇的姿态,在他面前,混浊起来。
「我替净澄师父送信给觉行师兄,暂时留在此处帮师兄处理寺务。」光藏沉静的笑了笑,目光不离她的眸眼。
受胡笳声牵引而来,没想到却……却……
我佛慈悲,是要渡化他了却心愿,还是陷他入更深重的孽海情天?
他在佛前求了又求,原只求能再看她一眼──
「这些年,妳可好?」就只为问这一句。
钱塘溅海潮后,飘荡的心想回乡了,牵记那抹淡青色的身影,他日夜赶路,回到了本宁寺。净澄师父一句话也没问,让他送信给觉行,暂留在长安。心中事千万为难,无计可消除回避,时时上心头,幸抑不幸,却在这市集,如此的相逢。
相对但无语。她已嫁作他人妇,儿女成群了吧?
「欸,」该怎么说?二乔不禁微倾偏了脸,垂下眼眸。「很好。公婆待我极为疼爱,丈夫体贴温柔,一双儿女又十分懂事贴心。我再无所求了。」
轰隆一声响,眼前但见黑暗一片。她果然……果然……他在暗暗期盼什么?
仍然还是笑了。她有了好的归宿、美满的生活,他该替她庆幸。他给她的,还是只能一个沉静的笑容。
「那就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目光却还是无法离开她,依依寻觅昔时那双清亮的眼眸。
但她回避着。是吧,放心了?她嫁了人,他便放心了;那么,她还在悸动什么?一颗心还在不安忐忑地颤跳什么?他这般对她笑着,设若他知道她无法生育,他也会看她不起吧?无所出的女人,根本不是完整的女人,莫说丈夫要唾弃,礼法也不会容得吧?
「光──呃,你……这些年……」她开口想问,却又能问什么?物是人却已非,他还会像从前那般,认真地听她倾说、给予她回答吗?
她抬起眼,改口道:「我出来太久了,时候也不早了,呃,我……我该……」却说不下去。
光藏会意,点了点头。
定定再看她一眼,那眼眸中有他的记挂、他们的从前。她最后再望他一眼,眼痕深处有说不出的眷恋,相对又无言。
胡笳声又响,「僧伽」曲却早已断,心头千万事,无法付托,无法予诉了。
「保重。」他低低地,低低地,道珍重。
市集声哗哗,像似钱塘那海潮,顷刻便将他们覆没。他看着她走远,她忍住不回头,很快的,散分在两头。
☆ ☆ ☆
「觉行师兄呢?」回到本宁新寺,光藏拦住知客的小沙弥。
「住持师父在厢院,一会儿就出来!」小沙弥忙着招呼信众,里外穿梭,说个话都急匆匆。
觉行正巧出来,一身黄袈裟,像德高望重的高僧。
「师兄。」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地了,他该回他该回去的地方。向觉行禀明后,他打算离开。
「是你啊,光藏。」觉行点个头,一边对慕名而来的信众合手施礼。
「觉行师父!」信众簇拥着觉行,无不希望见觉行一面,听他说法。
「光藏?」光藏节节后退,围簇觉行的信众中,忽然有人掉头朝他走近,噙着笑站在他面前。
光藏定看那人一眼。「薛……素云姑娘?」
「你还记得我呀!」薛素云又笑起来。「我还当我认错了人呢,没想到会在此处见着你。」
「这倒是,冥冥中自有定数,都归一个缘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光藏,怎么会在这里?」
「月前。」光藏道:「替净澄师父送信给觉行师兄才到长安城。觉行师兄一向有大志向,为我佛修寺弘法,相较起来,我真应感到惭愧。」
「他是他,你是你,比较不得的。」
光藏微微一笑,问候道:「多年不见,妳一切安好?」
薛素云扼要说明自己这些年的境况。反问:「当年你怎么一声不响突然离开了?见过二乔了吗?听说过她的情况吗?」
探问连连,光藏仿佛永远雍容沉静的表情略微黯淡,随即浮起平静的笑,遮去那幽暗,轻描淡写那惊心的相逢。
「嗯,方才在市集巧遇。她……二乔姑娘她看起来气色不错,生活和睦平顺。她能有个好归宿,一双儿女又与她贴心,我也替她感到──」
「儿女?」薛素云打岔,蹙起眉。「谁对你说的?二乔吗?」
「有什么不对吗?」光藏不解。
瞪着满布在那清俊脸上的迷惑,薛素云不禁叹口大气。该替她隐瞒呢?还是该替她说出她的心?
「唉!原来你什么都不晓得。二乔也真是,为何要对你撒谎。」她觉得,还是该让光藏知道。一五一十说道:「她跟你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她在夫家的处境,其实一点都不好。门户相差悬殊,她公婆原就不中意她,但据说她丈夫对她一见倾心,不顾父母反对而娶了她。只是,因色而起的恩爱怎么会持久,加上二乔迟迟未生下一儿半女,不仅不讨公婆欢心,连丈夫也渐渐对她冷落,她其实是有苦难言。」
怎么会如此?光藏踉跄退一步,总是从容的眉目扭曲起来,向来无波的眼神也动摇激荡,微微地抖颤。
「可是……可她……」懊悔噎满了喉。为二乔心疼、不舍。「为什么……她……她……」
「你当真不懂二乔的心意吗?光藏。」薛素云又是一叹。「崔府在兴化里东南,你过去一问便知。」
「我……」光藏又踉跄退一步,忽然抓住一旁一名小沙弥急道:「玄远,你跟觉行师兄说一声,我有事出寺一下,去去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光藏师父──」小沙弥喊道:「坊门很快就要关了,你如果出坊,会回不了寺的!」
光藏却已听不见,去得远了。小沙弥张大嘴巴,看傻了。薛素云亦有些意外。总是一脸雍容沉静,彷佛永远不会惊讶慌张的光藏,竟会如此匆乱动摇──
分明有情的两个人,一个却在雾中迷,一个偏在暗里寻。怎生才好?怎生才好?
☆ ☆ ☆
「少爷,这样不好吧!如果被人瞧见了,那就糟了……」书房,研着墨的春荷,对崔从诫在她腰肢上游移的手,不安地扭捏着,口气透着一点忐忑。
「不会的,妳不必担心,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来,过来──」崔从诫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到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