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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的幸福饼  第7页    作者:张小娴

  但是,他平安了,我还能要求些什么?我不是许诺愿意把他让给她吗?我不是承诺用一辈子的孤单换取他的生命吗?我只能够沉痛地遵守诺言。

  "你好好照顾她吧。"我说。

  他沉默。

  我抱着话筒,祈求他说一句思念我的话,却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我多么害怕从此再听不到他的声音,现在听到了,却不是我想听的。

  "长途电话费很贵啊。"我终于打破那可怕的死寂。与其听他再说一遍对不起,不如由我来了断。

  "嗯。"他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

  "别这样,不是你的错。"我倒过来安慰他。

  "挂线啦。"我说。

  "再见。"他说。

  "祝你永远不要悲伤。"我强忍着泪说。

  电视新闻播出地震后旧金山的面貌,整个市面,一片颓垣败瓦,也埋没了我的爱情。

  几天后,我收到从纽约寄来的信,卡拉.西蒙回复说欢迎我和她一起工作,并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起程,她替我办工作证。信末,她写着这几句:"旧金山的大地震很恐怖,你没亲人在那边吧?"是的,我连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

  到领事馆办理签证手续的那天中午,我和良湄吃午饭。

  "你真的要去纽约?"  "都已经办了工作证,何况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我一直想去纽约。"  "如果旧金山没有地震,你才不会去。"

  "可是我没能力阻止地震发生啊。"  "哥哥说,徐文治这几天就会回来。"  "我过几天就要走了,房子都已经退租。"

  "我开始觉得他这个人有点婆妈——  "  "这也许是我喜欢他的原因吧。这种男人,当你青春不再,身体衰败的时候,他也不会离开你。"

  "那杨弘念呢,他留在威尼斯之后,一直没有回来吗?"  "我没有他的消息。"  "他很爱你呢——  "  "我知道。"

  "为什么你不选择他?他是你第一个男人。"

  "他变得太快了,他今天很爱你,但你不知道他明天还是否一样爱你。别的女人也许喜欢这种男人,但我是个没安全感的女人。生活已经够飘泊了,不想爱得那么飘泊。"

  "这次去纽约,要去多久?"  "不知道,也许两三年吧。"  "为什么多么决断的男人,一旦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就立刻变得犹豫不决呢?"

  "也许正因为他是好男人,才会犹豫不决吧。"  "那你就不该离开,谁等到最后,就是胜利者。"

  "如果要等到最后才得到一个男人,那又有什么意思?我宁愿做失败者,虽然我也和杨弘念一样,讨厌失败。"我苦笑,"房子退了,但有些东西我不会带过去,可以放在你那里吗?"

  "当然可以。"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这一次,我会离开很久。我不可以忍受等待一个男人抉择。爱情不是一条选择题。

  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起。

  "我回来了。"是文治的声音。

  "我就在附近,可以出来见面吗?"  "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吧。"我说。

  我舍不得拒绝他,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

  他骑着机车来找我。

  我跨上车,什么也没说,一股脑儿地抱着他的腰,脸紧贴着他的背脊。

  第三章:祝你永远不要悲伤(2)

  微风细雨,他在路上飞驰,他从没试过开车开得这么快,也许,在那飞跃的速度之中,他方可以自时间中抽离;也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忘记痛苦,忘记现实,忘记他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放不下。我紧紧地抓着他,沉醉在那凄绝的飞驰之中。

  终于,他把车停下来了,即使多么不愿意,我们还是回到现实,自流曳的光阴中抽身而出。

  "过两天我要去纽约了。"我告诉他,"卡拉.西蒙答应让我当她的助手。"他沉默无声。

  "你为什么不恭喜我?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我凄然说。

  "对不起,我不能令你留下来。"他黯然说。

  "我本来就是个不安定的人。"我安慰他。

  "这是我的错——  "

  "不。你知道旧金山大地震时,我在想些什么吗?我愿意用一切换取你的平安,我要守诺言。况且,你不是那种可以伤害两个女人的男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你听过有一种虫叫蓑衣虫吗?蓑衣虫一辈子都生活在用树叶制成的蓑衣之中,足不出户,肚子饿了就旋转着吃树叶。到了交配期,也只是从蓑衣里伸出头及胸部,等雄蛾来,在蓑衣里交配,然后老死在农夫的蓑衣里。我不想做这一种虫。"

  "你说讨厌别离,却总是要别离——  "他难过地凝视着我。

  "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如果天天跟你一起,日后也许会把你忘掉,这是别离的好处。在回忆里,每个人都年轻,一切都是好的。"我哀哀地告诉他。

  他用力地抱着我,我把下巴微微地搁在他的肩膊上。

  "你知道吗?我觉得能够把下巴这样搁在你的肩膊上是很幸福的。"他把脸贴着我的脸。

  "如果能够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你知道我想成为你哪一部分吗?"他摇头。

  "我想成为你的双眼,那么,我就可以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也许我会更明白你所做的事。"我望着他说。

  他使劲地抱着我,不肯放手。

  "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我喘着气说。

  他终于轻轻地放手。

  "你记得我还欠你一样东西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袋湖水绿色的玻璃珠来。

  我还以为他已经忘了。

  "地震之后,还能买到玻璃珠吗?"我愕然。

  "我答应过你的。"我把玻璃珠放在手上,十二颗湖水绿色的玻璃珠里,原来藏着十二面不同国家的国旗。

  "希望将来你设计的衣服能卖到这十二个国家。"  "谢谢你。"他沮丧地望着我。

  我跨上车,跟他说:"我想再坐一次你开的车。"他开动引擎,我从后面紧紧地抓着他,流着泪,再一次沉醉在那无声的、凄怆的飞跃之中,忘了我们即将不会再见。

  终于,是分手的时候了。

  我跳下车,抹干泪水,在昏黄的街灯下,抱着他送给我的玻璃珠。

  "我希望将来有机会用这些玻璃珠制造一件晚装。"我凄然说。

  "那一定会很漂亮。"  "我来送机好吗?"  "不是说不要再见吗?祝你永远不要悲伤。"我抱了他一下,依依地放手。

  "你这样令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他难过地说。

  "没用的是我。"我掩着脸,不让自己哭。泪,却不听话地流下来。

  "我回去啦!"我转身跑进大厦里,把他留在微风中。

  离开香港前的一天,我约了良湄再去那间印度餐厅吃饭。

  "你还有心情吃东西吗?"她问我。

  "不,我只是想来占卜一下将来。"那盘幸福饼送来了。

  "我也要占卜一下。"良湄先拿一块饼。饼里的签语是:想把一个男人留在身边,就要让他知道,你随时可以离开他。

  "说得太对了。"良湄说。

  我闭上眼睛,抽了一块。

  "签语是什么?"良湄问我。

  签语是:我们的爱和伤痛,是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他。

  是的,只有一个他。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我带着在威尼斯买我和文治送给我的玻璃珠,一个人到了纽约。

  卡拉.西蒙的工作室在第七街,我在格林威治村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坐巴士去上班。

  纽约和香港一样,是个步伐急促的城市,人面模糊。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周末晚上可以和他们共度。

  卡拉跟杨弘念不同,杨弘念是个极端任性的人,卡拉却是个很有纪律的设计师。她上午刚刚跟丈夫办完离婚手续,下午就回到工作室继续工作。回来之后,她只是淡淡的说:"不用天天跟他吵架,以后可以专心工作——

  "卡拉是很爱她丈夫的,他也是时装设计师,两个人一起熬出头来,她名声渐噪,远远拋离了他,他爱上了自己的女助手。

  "关于成名,女人付的代价往往比男人要大。"卡拉说。

  是的,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所爱的男人成名,但不是每个男人,也希望自己的女人成名。

  在纽约半年,我没有到过唐人街,我刻意不去知道关于香港的一切,可是,我并没有因此忘记文治。每天晚上,我看着放在玻璃碗里的、他送给我的十二颗有国旗的玻璃珠,这是我在冰冷的异乡里努力的因由。我做每一件衣服,都是为他而做的。

  那天,在信箱里,我收到良湄从香港寄来的信。

  蜻蜓:你好吗?

  现在是香港的春天,本来想传真给你,但是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字迹,这样好象比较亲切。

  我的月经迟了两个月没有来,我很害怕有了身孕。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多么不愿意替熊弼生孩子。

  我曾经想过要怀着他的孩子。每个女人,在爱上一个男人时,都会有这种想法吧?当他压在我身上时,我多么希望我就这样为他生一个孩子,孩子体内流着我和他的血。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竟然不希望这件事发生。验孕结果证实我没有怀孕,我高兴得一口气去买了八套衣服。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已经不爱熊弼了。

  良湄

  P.S.徐文治升职了,他现在是副总编辑,仍然有出镜报告新闻。他还没有跟曹雪莉结婚。我想,他仍然思念着你。

  时光流逝,我愈想忘记他,印象却愈清晰。他有很多缺点,他犹豫不决,他没勇气,他没有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当我如许孤单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可是,因为他离我那么远,一切的缺点都可以忘记,只有思念抹不去。

  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我回到工作室,卡拉神秘地拉着我的手说:"你看谁来了?"杨弘念从她的房间走出来。

  在威尼斯分手以后,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他了。他还是老样子。

  "很久不见了。"他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日刚刚到,没想到你在这里工作。"  "她很有天份。"卡拉称赞我。

  "当然,她是我教出来的。"杨弘念还是一贯的骄傲。

  "你会在纽约留多久?"我问他。

  "几天吧。你住在哪里?"  "格林威治村。"  "那里很不错。"  "我住的房子已经很旧了。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顿饭?"  "今天晚上好吗?"

  "今天晚上?没问题。"  "到你家里,看看你的老房子好吗?"  "好的。"晚上八点钟,杨弘念来了,手上拿着一束红玫瑰。

  "给你的。"  "你从来没有送过花给我,谢谢。"我把玫瑰插在花瓶里。

  "要喝点什么?"  "随便吧。"  "你可不是什么都肯喝的。"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天国蜜桃"给他。

  "谢谢。"他笑说。

  "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真没想到会在纽约见到你——  "  "是卡拉告诉我,你在这里的,我特地来看看你。"我愕了一下,我还以为他是路经此地。

  "没什么的,只是想看看你。"他补充说。

  "谢谢你,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他拿起我放在案头的相架,相架里镶着我儿时在公园打秋千的那张照片。

  "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吗?"  "嗯。"  "我从没见过——  "他完全没有察觉照片里有一个拾皮球的男孩。除了我和文治之外,谁又会注意到呢?

  "冷吗?"我问他。我听见他打了一个喷嚏。

  "不——  "  "纽约很冷,叫人吃不消。"我说。

  我脚上依然穿著文治送给我的那一双羊毛袜。

  "这种羊毛袜,你是不是有很多双?"他问我。

  "为什么这样问?"  "每逢冬天,我就看到你穿这双袜。"  "不,我只有这一双——  "  "那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没有,只是这一双袜穿在脚上特别温暖。"我把晚餐端出来:"可以吃了。"

  "你在卡拉身上学到些什么?"我认真地想了一想,说:"她的设计,看来很简洁,但是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很好,看着不怎么样,穿在身上却是一流的。"

  "你还没有学到。"他生气地说。

  我不太明白,我自问已经很用心向卡拉学习。

  "你要学的,是她的一双手。"  "双手?"

  "她可以不画图样、不裁纸版,就凭十只指头,把一幅滑溜溜的布料铺在模特儿身上,直接裁出一件晚装。"

  "是吗?"我愕然,我从没见过卡拉这样做。

  "她出道的时候就是这样。"  "很厉害!"我不得不说。

  "最重要的,是你的一双手。"他捉着我双手说,"要信双手的感觉。你要亲手摸过自己做的衣服,一吋一吋的去摸,你才知道那是不是一件好衣服。你学不到这一点,跟着卡拉多少年也没有用,她没教你吗?"我摇头:"谁会像你那样,什么都教给我?"我忽尔明白,他那样无私地什么都教给我,是因为他真的爱我。

  "谢谢你。"我由衷地对他说。

  "你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作品。"我关心他。

  "我的灵感愈来愈枯竭——  "他用手摩挲我的脸,情深地望着我。

  "不要这样——  "我垂下头。

  他沮丧地站起来,拿起大衣离开。

  "谢谢你的晚饭。"  "你要去哪里?"  "到处逛逛。"  "要不要我陪你去——  "  "算是尊师重道吗?"他冷笑。

  我没回答他。

  "再见。"他说罢径自离开。

  他走了,我静静地看着自己双手,我要相信自己双手的感觉。当他捉着我双手时,我没有爱的感觉,也许不是没有,而是太少,少得无法从掌心传到身体每一部分。他拥有一切应该被一个女人爱着的条件,可是,却遇上了我。是他的无奈,还是我的无奈?

  他走了之后,没有再回来。

  一天,我从工作室回到家里,发现门外放着一个精致的藤篮,篮子里有五只复活蛋,还放满了一双双羊毛袜,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格子的。篮里有一张卡,卡上写着:"篮子里的羊毛袜都很暖,别老是穿著那一双。复活节快乐。"那是杨弘念的字迹,是用他那支PANTEL1.8CM笔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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