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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长风  第12页    作者:梁凤仪

  尤其出众的,怕是她的性格。

  谢适文并不愚蠢,他完全觉察得到赛明军差不多是极少数没有以贪婪眼光看他,以暧昧行动引他注意的女子。

  任何光明磊落的人物与行径,其实都是别具风采与韵味的。

  谢适文只愿长夜快点过去,他好站起来,回公司里,就能见着赛明军了。

  赛明军也有一点点的兴奋,不是为了谢适文,而是为了谢适文昨天给她提过的拓展本城最大规模的百货商场计划。

  难得参与这个业务大计,必定可以使自己的专业知识增加多倍。这个教育的过程是极之难得的。且可使赛明军更能鼓起勇气,应付因左思程关系所出现的工作困难与矛盾。

  她绝早就上班来,把她历年来输进电脑内的有关大型百货商场营运的一些资料和意见,立即翻出来,备了一份送给谢适文。

  谢适文在对讲机传来的声音是异常喜悦的:“明军,你是否整夜不眠,把这份报告赶出来!”

  “生安白造也要多过十二小时才能完成,怎么会是一夜的成果?”明军笑。

  “那么,你有一根神仙棒。”

  “嘘,是多年的心得,给你一份,看能不能刺激思路,有点用处。”

  “用处是太大了。我没有见过如你这样效率高而又处事有条不紊的职员。”

  “多谢你的鼓励。”

  “明军,今天将成吾日,拜你之赐。”

  “我以为这句话应该由我说的。”

  “可否约你一同午膳?”

  明军轻快地答:“快餐?”

  “不,不,我嘱秘书于美国会所订了位置。”

  “好,呆会见。”

  赛明军跟谢适文才午膳回来,差不多整个建煌写字楼内的人都已知道这个约会。

  一时间,明军的办公室其门如市。

  同事们借故来研讨公事,跟明军套套交情。那小图又要急急的记下,哪些同事想约明军午膳了。

  不是说社会只各家自扫门前雪的社会吗?

  没错,然,走对了门路,烧对了灶头,对自己得益极大,这可不能不留心,不快刀斩乱麻,不捷足先登。

  世界也是争先恐后,唯恐自己吃了亏的世界。

  明军并没有太留意这些变化,她一直埋头苦干,把午膳时谢适文提出的各种问题,写下来,找寻营业数据资料,好代谢适文解答,这对他如何兴建沙田华园广场东翼是有绝对帮助的。

  直至小图下班了,明军还是伏在办公桌上写、写、写,或托着腮帮,全神思考一个问题。

  突然,台头的对讲机传来声音:“你办公室内有人吗?”

  对方这样说。

  明军一愣,很下意识地答:“没有。”

  “我这就过来,你等着。”

  明军整个的呆住了。

  那声音,经过了两分钟的细想之后,她才识得是谁。

  左思程。

  他说,他要来自己的办公室。

  还在于问明白她是否独处之后,他说他要过来看自己。

  赛明军心如鹿撞,不辨悲喜,不识惊惧。

  她只是茫然。

  望住门口发呆。

  天,左思程跑来找她干什么?

  是不是大兴问罪之师?只为自己开罪了谢家三小姐,虽得着了谢适文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表面上过了一个难关;然,左思程与其妻有权仍不买账。

  他在暗忖,自己在明。地位上,更是高下分明,他要怎么样作出对付裁决,怕也是适随尊便了吧!

  早晚要来的迫害,是始终都躲不开的。

  赛明军闭一闭眼,打算引颈就戮。

  办公室的门不叩而开,呆见左思程。

  他并没有太多的面部表情,活脱脱一个冷血杀手似。

  左思程望了明军一眼,说:“你今晚有约吗?”

  明军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好,拿回你的手袋,我们走,我有话不宜在此地跟你讲!”

  明军呆着,并没有回答。

  她很想跟左思程说,有话讲在这里交代吧!

  然,明军说不出口来。

  左思程之于她,始终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权威。

  “走吧!”

  对方这么一催促,赛明军就只好站起来。

  上了左思程的跑车,一直风驰电掣的驶向南区赤柱。

  路上,谁都没说话。

  左思程显然是满怀心事的。

  赛明军的心差点就要吐出口腔来。

  似乎对方一表态,就是自己的末日似。

  明军想,不是掉了一份工那么简单,他的行动将代表左思程对自己的、彻底的、毫无保留的赶尽杀绝。

  这叫明军怎么受?

  左思程若要赛明军立即永远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赛明军是肯还是不肯。

  肯了,也不只是日后生活成了难题,而是把她这几年来极力保存下来的自尊刹那间粉碎掉。

  不可以再一次为了左思程的个人利益,而对赛明军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赛明军在心里想,左思程可以不再珍惜她的痴恋,不再理会她的死活,但他最低限度不能剥夺她赖以生存下去的个人尊严,不能冒犯她以多方争取维护得来的社会地位,不能待薄她以劳力心力挽回来的一份职业。

  至于儿子,他可以不认,可以不养,但总不能连左嘉晖的一口安乐茶饭,一处容身之地,一份安乐的生活,都肆意褫夺!

  赛明军差一点点就要打哆嗦。

  她是越想就越惶恐的。

  车子停在赤柱尽头的转弯处。

  左思程回转身来,直直的望住赛明军。

  “你一点都没有变,为什么?”左思程看牢着赛明军说这句话。

  明军不晓得答。

  “竟可以跟我们初相识时一模一样,只有更成熟,更有韵味,更有个性,天,为什么如此折磨我,这是谁的错?”

  明军吓呆了。

  她开始以为是惊慌过度而生的一个幻想。

  只好垂下了眼皮,重重的咬一咬口唇。

  果有一份清晰的痛苦存在,肯定不是做梦。

  左思程突然的抱着头,又把头枕在耢盘上,他的声音微带沙哑,道:“天,是不是上天惩罚我了,我怎么会仍然爱你,仍然在晚上睡梦之中有你的出现。我不要,我不要!”

  赛明军抬头望住痛苦地呻吟似的左思程,脑海里乱成一片。她无法整理思路,寻出一个可作依归的源头。

  左思程昂起头,摔一摔那撮垂到额前去的头发,两眼竟尽是泪水,缓缓的伸手过去,握着了明军的手,然后说:“是我错,是我应受的惩罚。那许许多多年之前,抵受着工作上重重压力,忍耐着事业上诸般的不如意,我把一份真挚的感情看轻了。

  “那年头,充塞着整个脑袋的思想,都是如何脱颖而出?如何平步青云?

  “我以为年纪青青的男女恋情,只消热度一过了,就是各行各路,烟消云散。男人毕生的幸福应该在建功立业之上。

  “我知道当时自己被人看轻,我怕不能出人头地,我觉得郁郁不得志,于是等机会一放到跟前去时,我就抓紧了。

  “我承认我自私,我一直以为没有了我,你依然会挺起胸膛生活下去,创伤只是一份不甘与不忿的组合而已;年青貌美如你,一定很容易另外找到归宿,我不必空自担挂。

  “我没有看差你,明军,你生活下去,且生活得比以前更健康、更有志气、更爽快明朗。

  “然,我看差了自己,我低估了自己对你付出的感情,高估了我可以忍受没有了你的定力。

  “这些年,午夜梦回,无时或缺有你的倩影在。无论如何是挥之不去。

  “造物弄人,怎么你会刹地出现在我的生活圈子内。我既惊且喜。然,最矛盾的是可见而不可即。这使我每夜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我宁可你快快离开建煌,不再成为每天我渴望见到的,而又怕见到的人物。

  “精神的折磨无日无之,我怕自己会终于禁耐不住压抑经年的情怀,有那么一刻钟,自办公室里冲到你跟前,拖起你的手就走。哪怕天涯海角,我们重新在一起,重新创造我们的天地。”

  赛明军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直望住左思程。

  人家说要试探对方所说的是否实情,只要望住他的眼神,你就会知悉虚实。

  眼睛流露的真情与虚伪,不能遮掩,无从逃避。

  赛明军尝试捕捉左思程眸子内盛载的半点瑕疵,然,她始终落空。

  明军因而震惊,被思程紧紧提着的双手其实在发抖。

  左思程继续说:“明军,我知道再这样子下去,我会发疯,我再不能抵受那种跟你朝夕相见而不可相近,形同陌路的关系。

  “我宁可你离开。下意识的反应,我予你一些为难,希望你憎我、怨我、恨我,愤而辞职,走过没影儿。我不要再受这种灵与欲不能合一的折磨。

  “可是,一段日子过去后,我必须宣布投降,我必须赶在我思念你至疯狂之前,在我未在精神疲累得近乎崩溃之前,跑到你跟前向你表明一切。

  “明军,我爱你,我始终爱你,请原谅过去的一切,请求你。”

  忽然的,左思程泪如雨下。

  那张英伟的脸刹那间扭曲成极端愁苦的模样。

  赛明军轻轻的伸手为他拭泪。

  左思程一把再重新抓住她,生怕明军会在下一分钟就走掉了似的。

  他说:“明军,请原谅我,让我们再在一起,让我有一个补过的机会,让我重新尽我的责任去照顾你。

  “对,还有我们的孩子,是吗?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了吗?”

  明军点头,豆大的泪珠洒滴在胸襟之上,听到左思程的这一番话,活像一个被冤屈坐牢经年的囚犯,忽闻如山的铁案被推翻,感动得无法自制。

  “是男孩子,抑或女孩子?”左思程急急的问。

  “是男孩子。”

  “名字呢?”

  “嘉晖。”

  “是左嘉晖,是吗?”

  明军点头。

  “明军,啊明军!”

  左思程一把抱着了明军,热烈地把她脸上的泪痕一一吻干,再疯狂地陶醉在长如一整个世纪的亲吻中,像梦呓般喊:“明军,明军,我已再不可以容许我们之间的局面继续僵下去。我要你们母子俩重回我的身边。

  “这些天来,日子不是人过的。我的冲击、我的矛盾、我的彷徨,都必须过去。我告诉自己、鼓励自己、催促自己,赶快跑到赛明军跟前求饶求恕,再与她重新开始。

  “明军,你会答应吗?”

  叫赛明军怎么答?

  宛如一场烘烘烈火,把她周围的保护墙都烧过秃顶,突然之间,叫她毫无依傍,毫无把持地光身独自一人,任由来放这把火的人摆布。她实实在在的心慌意乱。

  明军低沉的声音似在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已经这么多年了。”

  最愁苦的日子已然熬过去,现今还走回头路,明军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需要加添一点点的慎重。

  事实上,她还未能从迷惘中转醒过来,只可以答:“思程,我们彼此都需要好好考虑。”

  “我已经深思熟虑了,老实说,如果我能禁耐得住不再爱你,我肯定会放弃。年前,我放弃过。直至别后这许多年再重逢,我都尝试过认定逝者已矣。然,原来不可能,我睡不宁,食不下,坐立不安,只为我知道世界上仍有赛明军在的话,我是非爱她不可。

  “明军,我承认我自私,已然错了一次,不可能再错一次。求你成全,求你原谅,求你再试验我的感情与责任。”

  “思程,我的心很乱,请让我稍微歇息,再跟你从详计议。”

  “明军,你答应,你会考虑。”

  赛明军整夜没有睡。

  情绪起跌之大,有甚于当年被左思程遗弃之时。

  刚才,左思程拥吻自己的情景,他临别时对自己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脑海里,令她同时承受极度的震惊与狂喜。

  思程在送明军回家,跟她吻别时说:“明军,什么时候,你会让我们父子重逢?”

  明军说:“晚了,我们只顾谈自己别后的情况,却忘了儿子了,他一般在九点就上床睡觉了。如果我因事夜归,隔壁黄妈会看管着孩子就寝。”

  是的,当明军回到家里时,嘉晖已经熟睡。她本来想问嘉晖一句:“孩子,你是不是想见见你的爸爸呢?他现在就要回到我们母子俩的身边来了。”

  嘉晖一定很兴奋,自己想,始终不知是祸是福?是惶惑?是惊喜?

  整天百感交杂,夜不成眠。

  赛明军又把左思程的解释从头再三思量,觉得并无破绽。

  他错的,他都认了。

  男人,没有把情爱放在第一位有什么稀奇呢?

  他在离别后的一大段日子里,想念她,正如自己想念对方一样,也是如此顺理成章的。

  直至重逢于建煌这个尴尬的环境之内,左思程曾有过要迫使她知难而退的意念,甚至有下意识的行动,也只不过是源于心底一份复杂而确切存在的感情,诚恐不能自控,这更是他已坦率地承认,而且可以接受的。

  唯其左思程没有隐瞒,更表达他的诚意,更显出他真的思潮起伏,于是身陷重拾旧欢与否的感情理智挣扎狂潮之中,备受压力,不能自已。

  一切都如此的可以解释得来、接受得来、合情合理,明军是不是就应该捐弃前嫌,再与左思程双宿双栖?

  赛明军深知自己蠢蠢欲动,重投左思程怀抱的意欲高涨。

  那不仅是因为她仍爱他,更为女性天生的一份不能自制的虚荣感,使她极希望借着重逢团叙,一雪前耻。更何况,还有嘉晖的问题在。谁个母亲愿意自己亲爱的骨肉成为无父的孤儿。

  唯一令赛明军疑虑的是一份梦寐难求的幸福,一个从来不敢想象的完满结果,来得太突然,使她完全措手不及。

  跟着还有很多很多个现实问题,依然是未知数。

  譬方说,左思程要求跟自己复合,是他打算跟谢适元离婚吗?结束了翁婿关系之后,别说是赛明军,就是左思程,还可以在建煌立足?抑或他们是大人大量,公私分明,仍让思程保持现今的职位干下去呢?

  明军当然有想过,左思程的意思是叫自己当外室,他依然得维持与谢适元的名分和关系?果如是,自己是肯呢,还是不肯?

  再其次的问题,当然是自己的职业。关系有此突变,还是否能在建煌发展下去?辞职的话,或许不用再如前的彷徨、无所依傍、孤苦伶仃,左思程一定会维持母子俩合理的生活,这是明军愿意的吗?她辛辛苦苦营造成的职业女性地位与成绩,是否肯定如此就付诸东流,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外遇身分所取代,这值得吗?

  当然,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对于自己深爱的人,可以牺牲一切。

  赛明军整夜的审问盘问自己,左思程是不是自己终生的挚爱,矢志不渝,誓无反悔?

  曾经有过的山盟,犹在?曾经有过的海誓尚存?于生生世世?

  明军茫然。

  翌晨,她跑去见徐玉圆。

  一五一十的把经过与思虑都和盘托出。

  徐玉圆那圆嘟嘟的脸,一直在聆听的过程中拉得老长。甚而那向来极之随和柔善的表情,都忽然之间不知所踪,在那根本不可能出现些微棱角的脸相上,绝对有寒锋出鞘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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