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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长风  第21页    作者:梁凤仪

  “他们是这样的人,你不会。”

  “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缺乏互相信任的条件。既无过往相交的凭借,以使他们清楚我的为人,我们亦没有巩固的感情基础,使他们心甘情愿地盲目信任我。怎么能怪责他们要强烈地表明心迹的态度!”

  谢适文低垂着头,没有再作声。

  是太艰难,太艰难的一回事。

  他实在不晓得应付。

  鱼与熊掌,陈列君前,必须作出选择。

  难、难、难。

  当夜,赛明军睡得比较安稳,因为她已经作出选择。

  任何难以抉择的事,一旦定下心肠,不管是对是错,还是安稳的。

  最最最难堪的,是不知何去何从,花落谁家?

  天色微明,赛明军立即起床,先往儿子的房间去看望,嘉晖仍睡得顶熟,那张红红的苹果脸,引诱着人把他吻醒过来。

  明军想,纵使自己没有了世上的一切,依然有这个可爱的孩子,已然心足了。

  为了他,仍旧会有力量奋斗下去,直至到老。

  她就在嘉晖小床前的一张细细的书桌上,写下这封信:适文:见字时,已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玉圆有我的地址,且适意也有联络电话。然,你会答应,不来找我吗?

  希望你会。

  如果我跟你说,舍得离开你,那真是天大的谎话了。真的舍不得,一千一万重的舍不得。

  天下间除了父母,除了玉圆,我只爱你和嘉晖。而事实上,我爱你们又有甚于他们,这是不能否认的。

  甚而在比较嘉晖和你的轻重时,都必须坦白承认,你更胜一筹。

  对嘉晖的爱,是无可选择的,是责任、是天性;对你,我出于真心诚意。出于自动自觉、出于自然自愿。不是当然责任,却是当然喜悦。

  一个女人,把孩子提携到若干年之后,就完成责任,渴望他会被另外的许许多多人去爱重。可是,对于能长相厮守的爱人,那份浓烈的、刻骨的、铭心的感情,那份天长地久、只余我俩的占有,必然至死而后已。

  适文,请相信我爱你,如许的爱你。

  因为你值得我爱。

  这将是从今天起,永恒不变的事实。

  然,相爱不一定相聚。

  相聚需要甚多的客观条件去扶持、去栽培、去维护。否则,岁月与人情,全部都有可能把感情磨损净尽,只余不得不相处下去的躯壳!

  如果二者不能兼得,我几时都宁可保有你我长存彼此心上的爱情,而悲痛地放弃继续相聚的机会。

  适文,我并不多疑,亦非敏感。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谢家的一切人与事,是经年壮大成长的家族特性,无人可以动摇,我生活于其间,必须痛苦万分。以你真挚的爱来天天洗涤不住被折磨与染污的心,是无比的浪费。

  同样,为了我而使你在事业工作上生的牵累,非同小可。请别盲目的认为你会无动于衷。你若能抵受重重压力,也无非为爱我。适文,我并不需要你长年大月去接受考验,以证明你的心;又何苦反为此而加添我的难堪与内疚?

  我的离去,是对各方面的成全。不但对谢家各人,且是对我、对嘉晖。

  如果你相信我的决定,是基缘于爱你之深之切之真之诚,请忍受一个时期的困苦,然后挺起胸膛,重新再爱过!

  祝福你!

  永远、永远爱你!

  明军“

  信写完之后,看了一遍,慢慢叠好放在信封内。

  竟然无泪。

  原来世界上最伤心的时刻,不是流泪的时刻。

  明军现在知道了。

  天色已经大亮,嘉晖与玉圆都相继起床。

  昨晚,玉圆心急的候着明军回来,默然地听她报导了一切,包括她的决定。根本上,她一夜都睡得不宁。

  今早一见明军,玉圆就双眼含泪:“我以为你可以不走了?”

  “别这样!玉圆,你从来都比我坚强。”明军拍着玉圆的手。

  然后两个人快手快脚收拾了简简单单的行李,候着玉圆的一位姓石的朋友把车子开来,将她俩接往机场。

  石先生单名一个信字,高大威猛老实,对住玉圆和明军,凡事都唯唯诺诺,鞠躬尽瘁。

  在车里头,明军不好意思多问,直至车抵机场,石信把他们放下了,自行去泊车时,明军才抓着玉圆说:“我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玉圆听了这话,脸上红晕顿现,反过来问:“你看怎么样?”

  “很好,很忠厚的模样。”

  “太高太大了,我只到他的胸口,有种电灯柱挂老鼠箱的味道。”

  “这叫金银腊鸭,一肥一瘦,一高一矮,那才是夫妻相!”

  “还没有到这个严重的地步。”

  “我看是虽不中不远矣。”

  “走着瞧吧!他对我,倒是很好的。”

  “谁做的媒?”

  “你。”

  “我?”

  “间接呢,石信是谢适文的中学同学,自行创业,开了一家小型冷气工程修理公司。那天,在适文跟前提起公司的冷气坏了,介绍他来修理。开始时他告诉我,他们承办工程之后,就算修好了,也会每隔一些时就来检查一次,确保无误。这以后来检查的次数就是越来越多了,连店里的同事都看出眉头眼额来,取笑他说:”‘石大哥,你要检查冷气,请在我们上铺之后,我们嘱玉圆留后,你慢慢检查个够,别有事无事的搁在店内,阻碍做生意。我们是靠佣金多少定夺生活丰俭的呢!’“石信这个人也不知真傻还是假傻,以后就常在我们下班时才来,于是走在一起了。”

  “怎么到我要离开本城,才听到这么美丽的爱情故事!”

  “什么美丽的爱情故事?”玉圆笑道:“简单过简单,普通过普通,半点儿惊涛骇浪也不见有。我妈见过石信,开心得老瞪着人家不眨眼,他又是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总之平淡至既无诅咒,亦无祝福。”

  “这才是至大的福气。玉圆,”明军紧握着挚友的手:“好人一定有好报。感谢上天,代我报答了你这些年的照顾。”

  玉圆哭了,舍不得,抱住了明军,抱住了嘉晖,一直在机场闸口不放。

  “我们要进去候机室了。”

  明军说罢,回转头跟石信握手,说:“玉圆交给你照顾了,还有徐伯母,她是个老好人。”

  “我知道,你放心,顺风。”

  明军再一次拥抱玉圆,从手袋内掏出了那封给谢适文的信,给玉圆说:“请石信代我送去。”

  踏长云,过山岳,远走异邦。

  下机时,嘉晖累得不成话,老嚷着:“妈妈,我想躺下来睡一睡。”

  明军没办法,只好说:“晖晖乖,我们出了移民局,立即到酒店去,你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公公和婆婆不会来接机?”

  明军一愣,说:“不会,我们走得太勿忙,未及通知他们。”

  明军的心抽动,轻轻地痛了一下。

  父母会不会原谅她这几年在外的浪荡,还是一重疑问。

  顽固如老父,他若见了这个无父的孙儿,他会得气愤?心痛?真是难以想象。

  拖住了嘉晖,握住了满手行李,步出温哥华机场。似乎踏进了另外的一个新世纪。

  重新为人了?

  “嘉晖,嘉晖!”

  有人在一旁叫喊,明军从人群中搜索,差不多难以置信,竟见父母冲过来,母亲紧紧的抱着了自己,父亲抱住嘉晖。

  “是嘉晖吗?是嘉晖吗?”

  孩子睁着疲累的眼睛,拼命点头,然后说:“你是公公?”

  “对、对,我是公公!”

  “我是婆婆呢!”赛老太立即把孙儿抢过来抱在怀里。

  明军微低着头,叫了一声:“爸爸!”

  “为什么回来了,也不预早通知一声,你母亲昨晚才接到玉圆电话,足足忙了十多小时,为你们母子预备房间。”

  “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回来就好!”

  温哥华的阳光把亲心照耀得份外明亮。

  一行四众的一家人,到底团圆了。

  切肉不离皮,血浓于水。

  天下间纵使有千亿万人陷害你、遗忘你,只要你还有父有母,就有生机。

  明军看着一向固执的父亲,双鬓斑白,咧着嘴,对着外孙儿不住地笑。母亲的背已经佝偻,却以很大的劲力握着女儿的手,去道达经年怀念疼惜的心意。

  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回温哥华来的最初几天,是颇为忙碌的,所有居住需要的车牌、银行户口、信用咭申请等等,把明军忙得团团转。且还有嘉晖的入学。

  整整十天之后,一切才就绪。

  晚间,一家人吃过晚饭,嘉晖必要他外祖父陪着看电视。

  明军母女就在一旁,边做些家庭杂务,边闲聊。

  “这儿不容易找事做,明军,你还是想些小生意,我们还有积蓄可作资本。”

  “妈妈,求职信刚刚写了出去,总得耐心等望一个时期,才作别的打算。”

  “不可能有你在香港时做得高级,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会。”

  电视在报告新闻,又有两名儿童宣告失踪,一名七岁男童,另一名九岁女童,警方悬红希望有人举报。

  明军的父亲说:“这小小的钱起不到作用,一个孩子卖到美国去,三十倍这个悬红的金额。美国人不育的数字年来劲升,等候收养的人龙,多至不可胜数。人们急不及待,宁可购买,这无疑是鼓励拐带小童的罪行,岂有此理。”

  赛老太紧赶跟小孙儿说:“晖晖,你要记着婆婆的说话,任何情况之下,不可以跟陌生人答腔,人家给你什么玩具、什么巧克力、什么礼物,千万不能要,不要跟你不相不识的人走。记住了,否则,以后你就不可以回家来见妈妈、公公和婆婆了!”

  “晖晖,是真的,前一阵子,一个小男孩就为了在超级市场随他妈妈买菜,被个陌生人骗走了,失踪至今。”

  嘉晖吐吐舌头。

  当晚上床去睡觉时,嘉晖对明军说:“妈妈,你放心,别不开心嘛,我会听公公婆婆的说话!”

  “那就好,妈妈不会不开心。”

  “可是,妈妈,你总是不笑。”

  明军提起嘴角,笑了,道:“怎么不笑呢?傻孩子!”

  “妈妈,你想念香港吗?”

  “你呢?”

  嘉晖点点头:“我想念小兰。”

  “啊!明天早一点,我们给她摇个电话好不好?”

  “好。”嘉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下,再说:“妈妈,你想念香港的人吗?”

  “想念的。”明军说:“我想念玉圆,你的干妈妈、想念徐婆婆、想念小图、也想念谢医生。”

  “还有呢?”嘉晖问。

  “别多说话了,早早睡,明天要上学。”

  “妈妈,我想念谢叔叔,真的,我很想念他。”

  明军别过头去,没有再说话,且站了起来,按熄了嘉晖床头的灯。“

  “妈妈,我们明天也打个电话给谢叔叔好不好?”

  明军推开儿子的房门,再关上。

  回到自己的睡房去了,忍都忍不住,伏在枕上,一直哭至天明。

  相思之苦,苦无表达。

  何日始能再相见?

  明军对着窗前那红色一遍的枫叶,轻轻地说:“适文,适文,明军想念你,你知道吗?”

  早上起来,头有点痛,明军由着父亲开车送儿子上学。自己留在家里,稍稍定了点神,才再打算在下午出动,把儿子接去上小提琴课。

  在外国,孩子的功课没有那么紧,就要好好的让他们多学习其他课余手艺。

  赛明军要儿子受最好最好的教育。她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儿子身上。

  下午,明军接嘉晖放学。

  “妈妈,昨天电视卖广告,我们家附近的超级市场,咖啡饼全部七折。”

  嘉晖这孩子真是鬼灵精,他其实顶喜欢吃咖啡饼,却只提供有用信息,让母亲自动自觉给他买下来。

  明军自明白他的心意,想着顺路,就到超级市场去一趟吧,反正那琴老师的住处就在超级市场对面。

  把车泊好之后;明军拖着嘉晖走进超级市场,推着购物车,顺道买些日常用品。

  忽然想起父亲喜欢吃自己包的饺子,于是又匆匆回转头到肉食部拿了一包鲜虾。

  这样才不过三分钟功夫,身边的嘉晖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很多时,孩子一走进超级市场、就会跑到卖玩具及儿童书籍的摊位上去,明军于是走到那一个角落去,完全没有儿子的踪影。

  明军真是有气在心头,嘉晖是越大就越像小顽猴了,昨天晚上外祖父母才教训过他,不可乱走乱撞,遇到陌生人更不可跟着人去鬼混了,须知拐带小童的案件日益猖獗,这嘉晖实行左耳入,右耳出。

  一念至此,明军突然慌张起来。

  儿子会不会这就不见了,就失踪了。

  多少个父母在游乐场、超级市场、购物商场之内,好端端会把孩子失掉了。

  越想越惊越觉恐怖。

  明军把购物车推开了,疯狂地奔走在超级市场的各行货架之间,拼命寻觅嘉晖。

  都找不着。

  她额上的冷汗涌现,手在抖、脚在震,整个人开始有种软绵绵的感觉。

  她冲出超级市场,走到汽车旁边,希望嘉晖已在那儿等她。可是,没有,完全没有踪影。

  明军斜倚着房车,支撑着极度震惊的身体,她怕自己在下一分钟就要倒下去。

  天!如果不见了嘉晖,如果嘉晖被人拐带去了,她还值不值再苟延残喘下去?不必了吧!

  嘉晖,嘉晖,你在何方?

  明军张着嘴,可是,老叫不出声来。

  像抽尽了身体内所有的精血,才能颤动喉咙发出声音来,明军大喊大嚷,甚至夹杂着哭声叫:“嘉晖,嘉晖!”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回响:“妈妈,妈妈,我来了!”

  只见小嘉晖不知从哪儿奔跑过来,直走到母亲跟前去,兴奋至极的叫:“妈妈,我在这儿!”

  明军破涕为笑,仍因曾经极度惶恐过,而免不了责备儿子几句:“嘉晖你往哪儿跑了,不是千叮万嘱你不可走开,不可以跟陌生人到什么地方去!”

  “我没有跟陌生人到什么地方去!那人是我们相熟到了不得的。”嘉晖兴高采烈的张开他的小手,说:“妈妈,你看!”

  嘉晖的小手捧着两只趣致而精灵的小白玉兔。明军还未回过神来,嘉晖又说:“它们团圆了,小白玉兔仔又见面了,谢叔叔来了呢!”

  明军抬起头来,斜阳正映在那站在自己跟前的人,人嵌上了一度金边。但望他有如一尊巨大而神圣的神像,伸着双手,请她向他祈福与求庇。

  “明军!”适文握住了她的双手。

  “对不起,我没有答应你的请求,想念你太辛苦了,我不得不来。明军,请接受我。”

  跟着一把将明军抱在怀里。

  明军伏在适文的肩膊上不住流眼泪,好似胸臆之间有千亿年的冤屈,都在这一分钟消失掉,她是喜极而泣。

  “当年的温莎公爵对他的子民说,如果他没有一个能给他力量的女人在身旁,他不能好好的治理国家,反而有负众望。

  “每个人的人生路向都不同,每个人都有高贵的自由选择,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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