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
"怎不确定,咱们这里又不像北方的黑龙江,冬天结冰夏通船,船工一年有四个月没营生;再加上这些年,各家商号竞争强烈,对外往来密切,那些船家一个个成了大户,可船工还在过苦日。"
她的话撩起他的兴趣。"说说看,这番话你打哪里听来?"
"今晨,我到织造厂去,半路碰到以前见过面的老船工,人病了,歪在路上,说是没钱看病。我把他带进厂里,请来大夫,药喝过,人才精神些。我问他这些年船运业好,怎没多储些银两往后好过日?他说船工的薪俸能捱三餐就算不错,哪还有本事存下银子。我听了吓一大跳,问明白,才知道,原来钱全被船家苛扣。简直是可恶!"
"后来呢?那位老船工怎幺了。"
"我给他一笔银子,叫他身子养好后倒织造厂里扫扫地,每个月给三两银,另外他也替家中老妻讨工作,我允了,可是,还没想到要安排在哪里。"
"你的做法很好,救急又救下穷,这些日子我会到外头打听,了解一下船工的生活情况。"
"了解又能怎样,我们不是老板,总不能要他们到我们家支薪。"
"当然不行,但是我们可以开家船运厂,以两到三倍的月俸请来大批船工,并以低于市价一、二成的费用招商,当然,刚开始会有许多拿银子却没有事可做的船工,可是,别的船家没有工人,船甭想开出船埠,那些商家自然得乖乖成为我们客户。久而久之,那些不肯改变的船家,只能收船,我们再以低廉的价钱买下他们船只,将船运厂扩大。"
"太聪明了,到时他们会手忙脚乱、自顾不暇,就不能欺侮船工。"橙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叫好。"继祯,我真庆幸你不是我的对手,否则,我怎幺收场都不晓得。
"我不会拿你当对手,忘了?我要吃香喝辣全看你。'他笑捏起她的鼻子。
"是啰!要没有我这救命恩人,你哪来的'口'吃香喝辣。"
"对,承情了。"把她抱在膝前、环住她的腰,他们像两把相叠的汤匙,有者相同曲线、心思,他爱上和她这样子亲呢。
☆☆☆
午后,阳光撒在树梢头,撒下细碎亮点,风吹人窗头,带起她几束青丝。
靠在继祯身上,她懒得动,拿着他的书,有一搭没一搭读着小时候大家都夸她是一目十行的神童,现在和书册远了距离,读书对她……是好久好久的记忆……
"孟予橙,你给我出来!"继善在门外大叫。
听见他的叫声,他们同时怔住,对望,莞尔。
橙儿先说话:"是你那个不懂人伦的猪头弟。"
最近,为制造莫愁对他的好印象,她憋忍好久不喊他的猪头绰号,没想到欠人刮的他,居然送上门来找骂挨。
这个家里最欠缺的是嫂友弟恭情,一不仔细,两个人便要大大斗争起来,将好不容易培养出来、为数稀少的和谐,破坏得一干二净。
懒洋洋起身、打个可欠,她爱走不走地在他身边绕圈圈跳舞步,任继善在门外喊到声嘶,到最后,继祯看不过去,拉起橙儿走到门边开门。
"没意思,你打断我们夫妻恩爱,娘抱不到孙子,你是罪魁祸首。"橙儿攀在继祯背上,爱理不理的说话。
"你这个恶毒女人,没事干嘛欺侮莫愁?"
他这声指控,让继祯突地回身,害靠在背间的橙儿一个没站稳,差点儿摔倒。
两个大男人的眼神直直对她,还没审判,她已经读到罪该万死。
"我几时欺侮莫愁?你不要信口雌黄。"
"你没有?咱们家的长工那幺多,没事你叫她一个弱女子去提水,还规定她每天提满一缸,这是不欺侮还是善待?"
她规定她?这是什幺跟什幺!她不过是跟她讲,以前青儿姐姐身体弱,见她和墨儿成天在外跑跳,觉得羡慕,于是便发狠要训练自己的身子,从那天起,她规定自己每天提满一缸清水,那阵子,她的身体果然进步许多。
"这是她亲口跟你说的?我规定她、我强迫她?"橙儿的眼睛透出凶光。
"她怎幺敢说'你',你是她不可一世的救命恩人呢!她当然说是自己爱做、自己乐意做、自己习惯虐待自己。"继善的口才突然变好,她一时驳斥不倒。
"澄儿,我们谈过了不是,谈开了不是,你要怎样才能停止猜妒,你明着按兵不动,却在暗地里动用这些小人招数,差劲至极。"继祯每个字都是指控。
他忘记她的面子,忘记两人约定好,就算她做得再差劲,也要关起房门,他才能讲她,气极怒极,她的三昧真火开燃。
"还有上次,你明知道她怕高,还叫她去树上摘玉兰花,害她人爬上去却吓得频频发抖,爬不下树,要不是我刚好经过,人掉下来,你要怎幺赔?"
呕!她只说声婆婆喜欢玉兰花的香气,莫愁爱表现,自己上树,这也要强到她头上,衰也没人衰到这等田地。
"自 然,这又是我吩咐她去做的了。你刚刚问我要怎幺赔,我倒想问问,那位可怜的娇娇女被我欺凌成这等模样,我该把她赔给谁?是长孙继善还是长孙继祯?你们要先讨论好,免得为一个'弱女子'兄弟阅墙,传出去,街坊邻居听了,脸上无光。"
"橙儿,你又来,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善妒不是好德性。"继祯说狠话,眉目拧得紧紧,眼底净是不谅解,他不明白,橙儿为何处处针对莫愁。
"是啊!还是七出里的重罪呢!要不要写封体书?你没空,我很乐易代劳,不过就是收包袱回家吃自己,成全你和桥弱女,很了不起吗?放心,我到哪里都不会饿死,反正从男人口里抢肉吃,这种事我做得多了。"
见她没半分后悔,反而咄咄逼人,继祯恼极,他气她动不动就把休书搬出来威胁,她真是不看重他们的婚姻?或者在她眼里,这场婚姻可有可无。
"你认为这种性子,别人会容忍你到什幺时候?"语带寒霜,他被橙儿逼得失控。
"是哦!辛苦你了,忍了这幺多年还没忍出重大疾病,果然是圣贤人士,其修养几人无法比。"她冷讽。
"也只有我哥受得了你这个坏女人,要是我,早把你赶出家门,还由得你在我家作威作福。"继善为莫愁,不遗余力。
"我作威作福?长孙继善,你给我听清楚,今天不是我孟予橙在支撑这个家,你想吃好穿好,优哉度日,成天做开酒楼的春秋大梦,想都别想!"
推开继祯,她大步走向继善,这忘恩家伙搞不搞得清楚状况?
"你厉害,会赚钱,一天到晚想把我们压得死死,别忘记,你手下那些东西每一份每一样都刻着'长孙'两个字。"继善的骂人功夫经多年修练已臻炉火纯青。
"问题是这此东西交到你手下,不到一年,'长孙'两个字就要换上新名字,你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二斜着眼,她摆明看不起他。
寒着脸,继祯插进话,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满眼严肃:"你以为长孙家除了你,再没人可用。"
咬唇,橙儿知道自己话说得过分,但眼前情势让她不能不硬起头皮,接出下一句。"有人吗?我的确是看不到。"
"这就是原因了,开口闭口体书,你从未在意过我们的婚姻,对你而言,婚姻只是你获得长孙事业的附加物。"
"我……"说出口的话来不及挽回,她没这个意思啊!继祯冷漠的表情阻下她满腹解释,她无言以对。
"你从来没做过一餐能人口的饭菜给丈夫裹腹,没为丈夫缝衫制衣,是不是我们的婚姻不值得你努力、请问,身为女人的本分你做过几分?依我看,莫愁她样样比你好,她温驯善良、体贴和善,她会弹琴作画,女红厨艺样样精透。如果能选择,所有的男人都愿意妻子是她不是你。"敛起愤慨,他冷静把话说齐全,转身和弟弟离开。
橙儿目送他们的背影,泪水悄悄滑落……他的话成利刃,戳得她鲜血淋漓。
他说可以选择的话,所有男人都愿意妻子是莫愁,不是她。
换言之,他后悔那场冲喜婚姻,后悔容忍她多年?没错,那时候他无从选择只能将就,现在有了新人选……他不愿迁就,人心向来贪婪,不将就次等是人之本性,难怪在画舫上,他会问她"不怕麻烦"?原来,他有了预知,知道他们的爱情经不起考验。
爱情,说穿了是笑话、是谎言,她守他多年,不过守出一场空。几百声爱、几千个情,都是过眼云烟,欢愉过去,剩下的只有嫌弃。
他说她算不得女人,女红诗画、琴艺厨艺样样差,原来男人对女人的要求是这个,难吗?不!对她来讲一点都不困难,曾经,她是神童呢!
她不做次等女人,他可以不要她、可以嫌她性格不好,但不能因为她是"次等"讽刺她,她会做到样样精通。
咬住下唇,用背擦去泪水。她--孟予橙是不会哭的女人!
第八章
橙儿变得非常忙碌。
天未大亮,她就俯案临笔帖、画山水、描美人,她的书画在师傅的赞叹声中日日精进。
她随身一本诗集,只要不翻账目、不管事,就口里念念有声背诗诵词。
她几乎不吃饭了,时间一到,十指在琴弦中撩拨,没多久,也能有模有样弹出几首象样曲子。
夜里,她学针凿、学裁缝,她在厨房里,从最简单的蛋炒饭开始做起,然后炒菜、煮汤、炖药膳、做点心,她样样都要学全。
每天,她睡不足一个时辰,若不是饿得受不了,就懒得吃东西,她把全酊精神和毅力拿来做"好女人"。
很累、很辛苦,但她得强撑着,不让继祯有借口休弃自己。
她的行为继祯样样看在眼里,有心疼、有不舍,细致粉霜掩不去她眼下暗沉,绫罗绸缎撑不出她一副丰腴身子,傲气让楹儿吃尽苦头,继祯几次想对她妥协,却又想起那天的一番交谈。
她是看不起自己的吧--一个只会读书不事生产的男人,庄银子看得比命还重的橙儿眼中是什幺?恐怕比地痞流氓强不过几分。
很多时候他要求她像女人,却又要她做尽男人该做的工作;他放任自己不去碰触身为长子该负的责任,成日沉浸在书香世界,睁一眼、闭一眼,骗自己,橙儿喜欢这份工作,不当它是辛苦。
认真算算,他有什幺资格去批判她?该检讨、该改变的是他不是橙儿。是应该改变了,他不能自私地凭直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能推开责任假装一切完好。
反复思索,他的生命在新的转折点上徘徊。
这一日,是长孙夫人的寿诞,她发愿,将庆宴的银子省下,捐给寺庙,乞求继祯和橙儿能给长孙家生下新一代。
于是,今年的寿诞由橙儿和莫愁下厨,做出满桌子好菜,全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庆贺一番。
橙儿从早上起就觉得头昏昏沉沉,在商号里,几次把账目看错,她喝温水,罩披风,告诉自己,她的身体强壮得很,晚上发发汗,明天就会好起来。
下午,她进厨房做菜,头重得更厉害,勉强凑出几道菜上桌,笑容挤得好辛苦。
举杯,人人都有祝福的话儿,只有她的一声寿比南山好为难。
长孙老爷和夫人,看出媳妇的怪异,忍不住问:"橙儿,你怎幺样,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她扯扯嘴角,拉出一个丑陋笑容,喉咙灼热,吞口温酒,痛得加倍严重。
"莫愁,你也一起坐下来吃饭。"长孙夫人出声招呼。
"谢谢夫人。"莫愁恭谨坐下,偷眼望橙儿,在橙儿视线追上来之前转开。
"前阵子听说你在咳嗽,现在好些了吗?"长孙夫人慈蔼问道。
"都好了,谢谢夫人关心。"莫愁挟起一筷子东坡肉,达到夫人碟子中。
听到咳嗽二字,橙儿忍不住跟着轻咳两声,这一咳喉咙痛得更厉害。
"东施效颦。"
继台凉凉说过,企图惹橙儿出声,好将沉默打破,以往餐桌上最多话的人是橙儿,今晚,她不讲话整个气氛全走样。
橙儿累得没力气回话,手抖得筷子拿不稳,要是能不顾一切昏过去,对她来讲才是仁慈。
低头,她默然。
"莫愁的菜做得真好,是谁教你的。"长孙夫人转过话。
"回夫人,莫愁喜欢在厨房里炒炒弄弄,有很多道菜都是二少爷教给我。"
"你真是乖巧懂事的好女孩,要是你也来当我的媳妇,不知道该有多好。"说着,她转眼看继善,满面笑意。
媳妇?是继祯的媳妇还是继善的?他们有共识了吗?橙儿满脑子乱,继祯的话一次次敲在她脑袋中--如果能选择,所有的男人都愿意妻子是她不是你。
不是你、不是你……他的声音像涟漪,一圈圈在她心中扩大,震耳欲聋的话扎得她满心疼痛。
"橙儿,鱼是你做的吧!煎得真漂亮,娘尝一口。"把鱼放进嘴里,她咦哦两声,忙笑说:"我们家橙儿人甜,连菜做得都甜。"
继善也跟着挟一块鱼,初人口就忙吐出。
"看来这种女人的工作不适合大嫂,拿治世奇材去厨房做菜,真是浪费。"平日吵惯闹惯,她突然这幺安静,让继善难以适应。
"继善,别说你大嫂,甜鱼是咱们橙儿别出心裁的杰作,她想让寿星甜甜蜜蜜过一生,有什幺不好。"长孙老爷笑嘻嘻替橙儿解围。
"可不是,咱们家如果没有橙儿这个能干的好媳妇,我哪有惬意日子好过,像现在成日不忧心、不愁眉,安安稳稳、平平顺顺,不就是幸福。"长孙夫人也跳出来替媳妇撑腰。
"娘,孩儿有话。"
霍地,继祯放下筷子,面色凝重。"爹娘,孩儿不孝,一直以来,你们希望我能够继承家业,将长孙商铺发扬光大、可是儿子私心太重,只为自己着想;最近我反复思量,想过许久,橙儿毕竟是个女流,把家业全交托到她身上,负担来免过重。
我研划几日,估出长孙家现有产业及资金约值波十七万民我想抽出一十三万两现银另创新业,并保证两年内,每件收超过现有的商铺收人。不知道爹娘的意思如何?"
话入耳,橙儿唯一的念头是--他不要她了。不管她多努力变成"好女人",他再也不要她了!
他要接家业,要另寻一个心爱女人为妻,不愿将就她这个连妻子本分都做不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