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到一台坐定时可看见门口的计算机,除了角度绝佳之外,还拥有店里最隐密的位置。然而,一个看似上网查看电子邮件的美国少女正占住位子。美国人很容易就被认出来,黎璃心想;不是因为他们的穿着或是风格,而是他们本身一种由内而出、近乎傲慢的自信,这种自信特别令欧洲人恼怒。她自己可能仍保有这种姿态——她应该仍有——但这些年来,穿衣服的格调及外表态度已经改变许多,多数人看她的肤色发色,会误判她是北欧人,或是德国人。现在已经没有人一看见她,就自然联想到美国派及棒球。
她一直等到女孩查完电邮离开后,才悄悄地走去空位。这里每小时的收费非常合理,无疑是因为大学生常来消费的缘故。她先付了一个钟头的钱,预估自己至少需要那么久。
她从法国最大的媒体「世界报」下手,搜寻介于八月二十一日和朋友最后叙餐,到二十八日他们被杀,那段时间的数据库。唯一出现「赖氏组织」等字的新闻,是在国际财经版有关维多的报导。她看了两遍,想找出任何另有隐情的线索,但却徒劳无功。若不是她不懂财经议题,就是真的没暗藏玄机。
巴黎地区共有十五份报纸,大大小小皆有。她必须逐一搜寻,涵括七天最有可能发生事情的所有资料。这项工作相当耗时,计算机有时花费漫长的时间才下载一个网页。有时网络断线,又必须重新登入。过了三小时后,当她搜寻金融报纸「探索」的新闻时,才中了大奖。
一则仅有两行篇幅的小花絮。八月二十五赖氏研究实验室发生爆炸,继而引发火灾,他们用「规模很小」及「有效控制」来形容这事件,仅造成「轻微损失」,绝不会影响实验室研发疫苗的进度。
艾瑞是个神乎其技的爆破专家。他认为只要谨慎规划,就可设计出足量消除目标的炸药,所以他向来不赞同漫无节制的大规模破坏。炸掉一个房间就够时,为什么要毁掉整栋建筑?或是摧毁一栋建物就够时,为什么要将整条街夷为平地?「有效控制」通常被用来形容他的杰作。汀娜除了是个神枪手之外,还擅长闯越保全系统。
黎璃不能肯定是他们做的,但感觉像是。至少是一条可以追查的线索,但愿它会引领到正确的方向。
趁网络还联机,她叫出所有赖氏研究实验室相关的资料,找到地址及实验室总监的名字等寻常却有用的资料,发现实验室的总监就是她认识的乔文森医生。原来如此!她接着用搜寻引擎找他的名字却毫无结果,当然她并未预期他会将自己的住宅电话公开在网络上。最简单找到他的途径就是网络,但绝不是唯一的方法。
她注销网络,伸缩双肩,并前后摆动头部以放松颈部紧绷的肌肉。她已经三小时没离开计算机终端机,每一条肌肉都僵直,同时也需要上化妆间。她感觉有点累,但不似昨天那般疲惫,她很满意从地铁快走到这里时所展现的体力。
离开网吧时仍下着雨,但雨势已减弱到比毛毛雨稍大。她撑开雨伞,想了片刻,接着往来时的相反方向走去。她肚子饿了,虽然已经多年没吃,但她非常确定中午想吃什么:一客大麦克汉堡。
洛克再次自我质疑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他开始该死的厌倦这种质疑,却无法自拔。
他找到贾家以前住的地方,发现住所明显清理整修过,现已出租或出售给另一个家庭。有个粗略的念头,想闯进去瞧瞧可以发现什么,但那行动仅限于没人搬进屋里时才有意义。一个年轻妈妈开门迎接保姆——从外貌相似度来看,应该是她的母亲——在她可以阻止之前,两个学龄前小孩夺门而出冲入雨中。两个大人用尽叫唤及嘘声围捕两个格格笑的攀墙小将,将他们赶入屋内;年轻妈妈抓着雨伞及提袋又冲出来。可能是赶着上班或是采购,但都不关他的事。重要的是,这房子已经有了新住户。
就在此时,他开始质疑下一步的行动。他原本想向邻居及当地市场的店面老板,询问贾家的事,例如他们有哪些朋友等问题。这时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先问了那些人,等到她来探问时,一定有人会告诉她,前一天或甚至几个小时前有个美国男人也问过这些问题。她不愚蠢;立刻会知道那代表什么,随即找另一个地方藏起来。
昨天为了赶上她而紧追在后四处跑,如今他必须调整思考模式。除非能确知她的下一步,尾随在后才有效。现阶段,他承担不起惊动她,或令她再度消失无踪的后果。
经由穆查理的管道与法国交涉的结果发现,黎璃以柯玛莉的身分飞回巴黎,但护照上的联络地址却是鱼市场。她也有小小的幽默感,他想。她不会再用柯玛莉的身分,也许她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又套用另一个他绝对查不出来的角色。巴黎是个居民超过两百万的大城市,她对这地方又比他熟悉许多。他仅有一点点机会与她交集,他不想因太过急躁而功亏一篑。
他轻松地开车绕行社区,感觉四周的环境,以一种随兴的态度,观看匆忙走在街上的行人。不幸的,大多数人撑着雨伞遮住了部分面貌,即使没被伞遮住,他也不晓得黎璃现在用的是什么伪装。除了没扮成老修女,她似乎千变万化,也许他应该开始留意那些修女。
同时,他或许应该跑一趟赖氏实验室,亲眼瞧瞧外部的警备措施。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可能需要混进去?
吃了一顿不健康但心满意足的午餐,黎璃搭国营铁路到艾瑞及汀娜居住的郊区。抵站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微弱的阳光断断续续从阴暗的灰云里露脸。天气没有更温暖,但至少不再有雨而令人外表狼狈。她依然记得维多去世那晚的短暂暴雪,巴黎今年冬天还会有雪吗?巴黎并不常下雪。丽雅多喜欢玩雪呀!几乎每年冬天他们都带她到阿尔卑斯山滑雪,三个大人疼爱她更甚于自己的生命。黎璃自己从不滑雪,一个小意外就可能令她几个月无法接工作,但她两位已经退休的朋友如痴如狂地热衷这项运动。
回忆如同明信片般一张张闪过她的脑海:丽雅三岁时穿着一件鲜红的雪衣可爱圆胖的样子,堆出一个迷你且极不对称的雪人。这是她第一次上阿尔卑斯山。丽雅在羊肠小径上滑行,尖声叫喊:「看我!看我!」汀娜头朝下掉进雪堆并爆笑着,看起来像传说中的喜马拉雅山云人而不像个女人。丽雅在楼上熟睡时,他们三人围着炽谈的火炉开怀饮酒。丽雅掉了第一颗牙、开始上学、第一次独舞表演、第一次出现从小孩转青少女的征兆、去年开始有月事、烦恼她的发型、吵着要涂眼睫毛。
黎璃短暂地闭上双眼,身体因痛楚及愤怒而颤抖。她的心中盈满哀伤,得知他们的死讯后这种感觉时常出现。从那刻起,她仍看得见但已感受不到灿烂的阳光,太阳的温暖似乎无法照临身体。杀了维多令她满意,但仍无法唤回阳光。
她驻足在朋友以前居住的房子外头,如今里头已住了其它人,她怀疑他们是否知晓几个月前曾有三个人在这里丧生。她有种遭到侵犯的感觉,似乎每件事都应该保留原样,他们的物品应该原封不动。
她返回巴黎、亦即发现他们被谋杀的那一天,她已取走一些照片、丽雅少许的游戏器具及书册、几件童年的玩具,一本由她开始而汀娜欣然接手的丽雅幼儿时的相簿。当然房子那时已经被隔离围封也上了锁,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原因之一是她有钥匙,再者,如有必要她也会将屋顶一片片掀开进入屋内。其它剩下的物品呢?他们的衣物、私人财产、滑雪器具呢?那天之后接连几个星期,她忙于找出是谁杀了他们,并着手复仇的计划:当她再度返回时,房子已经彻底清理过了。
艾瑞及汀娜各有一些亲人、堂兄表姊等,但都不亲。也许有关当局通知那些亲属,他们已前来收拾物品。她希望是如此。若是亲人拿走他们的所有物倒还好,她憎恶是被某个不相干的清洁人员将东西打包后扔掉。
黎璃逐户敲门和邻居们聊聊,探问友人被谋杀前的那个星期,是否看见任何人来访。她之前已经问过他们,但当时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他们当然都认得她:这几年她常来这里,点头打声招呼,停下来寒暄一下。汀娜向来是个和善的人,艾瑞稍微孤僻些,但对丽雅来说没有人是陌生人。她与这些邻居维持非常良好的关系。
尽管如此,却只有一个人记得看到一些事:那是住在隔两间屋子的鲍女士。她大约八十多岁,有老年人的乖戾性情,喜欢坐在窗前编织东西。由于她经常编织,所以这条街发生的事她几乎都知道。
「但我已经全部都告诉警察了,」她开门后不耐烦地回答黎璃的问题。「没有,他们被杀的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年纪大了,视力没那么好,听力也不好。而且我晚上都将窗帘拉上,怎么可能看到外面?」
「前一个晚上呢?那一整个星期呢?」
「都一样,我跟警察说了。」她瞪着黎璃。
「警察什么事都没做。」
「他们当然什么事都没做,一群没用的东西。」她嫌恶地挥着手,将很多每天竭尽心力工作的公仆都一并算入。
「你有看到不认识的人吗?」黎璃耐着性子再问一次。
「只有那个像电影明星一样帅的年轻人。有一天他来了几个小时,我之前没看过他。」
黎璃的脉搏快速跳动。「你可以形容一下他的长相吗?拜托你,鲍女士。」
老妇人怒视一阵子,嘴里咕哝念着些骂人的字句,像是「弱智白痴」还有「胡涂笨蛋」,接着厉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他长得很帅。高大、瘦削、黑发,衣服很讲究。他搭一辆出租车过来,走的时候搭另外一辆。就这样。」
「你看得出他的年纪吗?」
「他是个年轻人!对我来说,五十岁以下都是年轻人!不要再拿这些愚蠢的问题来烦我了。」话一说完她往后退,砰然将门关上。
黎璃深呼吸。一个年轻英俊、穿着讲究的黑发男子。巴黎有数千个男人符合这条件,这城市到处都是年轻英俊的男人。这是一个起点,拼图的一小部分,但若就这单一线索来看却毫无价值。她没有嫌犯名单,也没有照片选集可供鲍女士指认,因此她无法期待这位老妇人会挑出一张照片说:「就是他,就是这个男人。」
这线索到底说明什么?那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可能雇用他们,炸掉赖氏实验室里的某些东西,或者他仅是个恰巧来访的友人?艾瑞及汀娜可能在别的地方与雇主碰面,而不是让他登门造访。事实上,在外面碰头的可能性反而较大。
她揉搓着额头,还没想通这件事,也不知是否能够厘得清楚。她不知道令他们接下任务的原因重不重要,也不知那是什么工作。她甚至无法确定是否真有那么一件工作,但这是唯一合理的假设,所以她必须凭直觉进行。若现在开始质疑自己,她也许就会停止行动。
她走回火车站月台,陷入无限的沉思。
第十章
白乔治笃信一个人应该奉公守法,但他也很识时务。他认为人生总有难以抉择的时候,唯一的方法就是尽力而为。
他不愿意提供信息给赖罗德。但他必须保护这个家,并供养就读美国霍普金斯大学一年级的大儿子。霍普金斯大学一年的学费大约三万美元;光这项支出就足以令他阮囊羞涩。他无论如何都会设法筹出学费。但就在十年前,赖维多主动接触他,态度亲切地建议他,只需偶尔传递信息并帮点小忙,就可坐享丰厚的额外收入。乔治婉拒了这个建议,维多保持微笑,开始列举一连串可能降临他家人身上,令人毛骨炼然的不幸遭遇;诸如房子付之一炬,小孩被绑架或甚至身体受到伤害。他描述帮派恶棍闯入老女人的房子,用强酸泼脸而将她弄瞎,以及血汗积蓄如烟般消失无踪,还有车祸意外等事情。
乔治了解他的意思。如果拒绝维多的要求,这些列举的情况都可能发生在他及家人身上。于是他点头答应,这些年来便尽量控制因传递信息及帮忙所造成的伤害。维多大可只用那些威胁来驱使他,并免费获得信息,但他仍为白乔治在瑞士设立帐户,每年汇入一笔等同两倍年薪的钱。
乔治小心地让自己表面上看起来是靠国际警察组织的薪水过日,但也务实地挪用瑞士帐户的钱支付儿子的教育费。累积十年的进帐加上利息,如今帐户里已有一大笔钱。钱就搁放着;他不会动用它为自己买奢侈品,但他会花在家人身上。他知道那笔钱终须处理,但他还不知道怎么做。
过去几年,他大多与维多的当然继承人——现已实质继位的赖罗德打交道。他倒情愿应付的是维多。赖罗德比维多冷酷、聪明,也许更残忍。维多唯一强过儿子的地方就是他的经验,及虚长几年所累积的令人发指的罪行。
白乔治看看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巴黎与华盛顿时差六小时,所以那边应该是清晨七点,正是打手机找人的恰当时间。
他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因为不想在国际警察组织里留下通话记录。手机简直是完美的发明,令公用电话亭毫无用武之地。当然,手机无法像公用电话一样可隐匿身分,但用自己的手机不仅可防窃听,也更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