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慎扬没有想过她的反应竟是如此剧烈,他多少料到她会使一点小性子,却不知道竟会弄得这么僵。她是在生气吗?为什么?
“瑞、瑞雪姑娘,你……”莫府总管结结巴巴地唤着。
“你什么你?”水芙蓉好生气、好生气地嚷着。“本姑娘千里迢迢来到莫城,是想过过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可不是为了嫁人才来的!”
是她想太多了!那个臭男人才不是因为喜欢她、中意她、看她顺眼,才想要娶她,而是因为“负责”。她水芙蓉会为了“被负责”而嫁人?
哈,别傻了!想娶她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真心爱着她,就休想会有娶到她的机会。光是凭着那句“以示负责”,他就只有靠边站的分儿!
“所以你……你要拒婚?”总管颤抖地发问着,不敢相信竟然会有这种结果。
“对,我要拒婚。”水芙蓉双手插腰,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低吼道:“怎么样?不满吗?有胆量就来架我上花轿啊!”
水芙蓉的话,立即引来众人的围剿。“我们莫爷何必架着你上花轿?又不是非要你不可!排队等着嫁莫爷的人那么多,你不嫁,别人抢着呢!”
见事有转机,萤芝连忙扑上前来,只差没有抱住莫慎扬的大腿,以示她可昭日月的痴心。“慎扬大哥,瑞雪不要你,你还有萤芝啊!”
莫慎扬霍然起身,那有如猛兽倏然跃起的气势,震慑住全场的骚动,议事堂里随即陷入一片死寂,气氛僵凝得就像要逼人窒息。
她拒绝嫁给他?这道意念贯射入他的脑中,引起一阵类似刺痛的感觉,有如失落……不,绝对不会是失落!对他而言,娶了她仅是以示负责,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她会拒绝,而他不习惯被拒绝,如此而已!莫慎扬的眼神愈来愈冷。
算了,拒绝就拒绝,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该动摇到他的情绪!
“你拒婚?”他的眼眸深如幽潭,凛冽如冰的气息直直冲向水芙蓉。“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要她降格以求?免谈!
“好,这件事就暂时压下。”他坐回石椅上,气氛却没有因此而摆脱紧绷。
“这还差不多!”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为什么还是有着一丝丝的怅然,扩散到她的心房?
就在这时,在萤芝无声的手势暗示下,专门侍候水芙蓉的婢女,端着热呼呼的药汤,小跑步地上前来。“瑞雪姑娘,该要喝药了。”
水芙蓉看她们硬着头皮的模样,心里正觉得奇怪。这两个婢女很会做表面工夫,平时希望她们在身边解闷,老是跑得不见人影,这会儿在众人面前倒是现身了。
“小心烫呵!”两人小心翼翼地叮咛着,眸子却不敢直视着她。
水芙蓉心知有异,仔细瞧了瞧。药汤看来不是很烫,闻起来却特别苦,色调也暗沉许多。她辨出那气味,这药汤里只怕加了不少黄连!
“拿下去吧,我不想喝。”何必自找“苦”吃?
“瑞雪姑娘,你喝的汤药,都是慎扬大哥苦心为你搜集来的,你快不要使小性子了!”萤芝嚷嚷着。那碗调了味的药汁,是她特地吩咐丫环们送上来的,为的就是要让她难看、难受。
“是呀,为了这些药,莫爷遣出去的几个下人差点跑断了腿。这等好意,你不肯领受吗?”另一个女子也帮腔,都是要劝她喝下那碗加味苦药。
但是,她们却没有想到,这番话听在水芙蓉耳中,反而听出了另一番深意。
这些汤药,全是他特地找来的?水芙蓉心中一动,盈盈的眸子求证地睨向他,而他却有意无意地别开眼神,姿态冷傲地看不出所思。
他在避些什么?是因为心意被窥看的别扭,所以才不愿意正视她吗?
水芙蓉对于药材略有了解。这些天她所服下的药草,都是珍贵难得的上品,她一面调养身子,一面也暗暗诧异:莫城的人难道都是面恶心善;表面上对她伺机欺凌,私底下反而十分照顾她?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都是他费的心思。
他干么对她这么好?想起之前入口的苦口良药,一缕甜味反而在心底蔓延开来。他呀,表现出来的态度那么跋扈,心眼又是那么坏,为何私底下却对她好?要是旁人没有说开,她要到何年何月才会知道他所费的思量?
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像是淋了甜浓香滑的蜜。他的心意比她所收过最昂贵的礼物更让她感动,虽然无形,却在她心里深深驻留。
这份感动,冲刷掉方才大部分的怒意,她决定暂时不计较他“娶她以示负责”的可恶,只是,那份莫名的怅然恐怕一时之间还是消不去的。
“瑞雪,快把药喝下吧!”一声声的催促,吵醒了她的沉思。
水芙蓉回过神,侧眼瞄见萤芝对婢女们努努嘴,猜到了这又是她的把戏。
如今,她已看清了这些人的心计,倒也不再忍气吞声。“就跟你说了我不想喝。”她心一横,伸手挡住那碗药。
萤芝伸手帮忙,硬是把碗挤来,水芙蓉纤手一挡,混乱间竟打翻了药汤。
黑黝带着黄褐的汤汁,尽数泼向萤芝的裙角。“啊,我的新罗裙!这是我昨天才裁好的新裙子啊!”她哭丧着脸,看那雅致的布面染成了脏污。
水芙蓉一脸歉疚。“对不起,我去找块布来帮你擦擦。”她躬身向前,仿佛在替萤芝抖去裙摆的湿意,其实是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呀,自作自受!”之后她跳起身来,装作要去找寻布巾,其实已经溜出门外。
药汤很苦很苦的气味,渐渐扩散到整个议事厅。光是用鼻子嗅闻,众人都蹙起了眉头,怀疑哪有药是这么苦的。莫慎扬剑眉一蹙,寒眸冰凝。之前本来还在怀疑她为何不愿领情,现在终于知道原因。他声色俱厉地问道:“我记得瑞雪喝的那帖药里,明明没有黄连。是谁擅自加了这一味药?”
侍候水芙蓉的两名婢女立即跪下来求饶。“莫爷恕罪、莫爷恕罪!”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的眼下胡来!”莫慎扬怒不可遏,虽然来不及细思为什么,但是只要一想到,被遣去贴身照顾她的婢女竟敢恶整她,就感到震怒和一丝丝……极不舒服的莫名感觉。
站在门外、倾听莫慎扬严斥的水芙蓉,打从心里漾起了甜甜的笑容。这么一听,莫慎扬的确是挺照顾她的嘛,一见她有委屈,立刻就为她伸张正义。
他对她不错,但是方才以眼神向他求证的时候,他又何必闪躲她的视线?难不成他那霸道又强势的心里,真的有一丝丝的别扭,为善不欲人知?
水芙蓉偷偷地笑开来,有些窃喜、有些得意。虽然,她还没有完全释怀他的恶劣、他的跋扈,但此刻她也不得不承认——其实,莫慎扬也有很不错的一面嘛!
第四章
怀着愉悦心情,水芙蓉离开议事堂后,便哼着小曲儿散步回到客房院落。
几天前见过的俊美少年倚在院落拱门口,像在等待她。“莫亭言。”她眉眼弯弯地招呼着;心情不错时,看谁都觉得顺眼。“要不要进屋坐?”
莫亭言的脸色有些别扭,好像不太能适应旁人爽朗相待的态度。
“进来吧!还杵在那里做什么?”水芙蓉推开门扉,飞扬的歌调盈满一室。
莫亭言跟在她身后,有些悻悻然地说道:“你刚才的表现,可谓一鸣惊人。”
“真的那么有震撼力?”水芙蓉斟了茶水,招呼他坐下,惊喜回应道。
“嗯,跟你之前面对那票娘子军的客气态度大不相同。”
水芙蓉娇笑。“什么叫作‘客气’?那个时候的我,简直是畏畏缩缩。”
“你自己也知道啊?”莫亭言不减讥诮地说着。
因为之前他以为她与其他唯唯诺诺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对她毫不客气;如今,发现她其实很呛、很有个性,他才另眼相看。
“当然知道,之前是我高估了她们的善意。”水芙蓉豪气万千、雄心万丈地宣布道。“从今天起,我决定要收起委曲求全的态度,尽情地做我自己!”
“听起来像是猛鬼出柙。”莫亭言皱了皱鼻子。
“有那么严重吗?”鞭蓉拍拍他的头,因为他夸张的形容而笑哈哈。
打从第一次看到莫亭言,她就知道她会喜欢这少年。虽然那时他冷漠讥诮,但他够直,是个不失真性情的人。至于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态度,其实是种防卫。他想防卫些什么,水芙蓉不知道,但她看出了他眼底的一抹晦涩,几乎是常态存在,那让她觉得心疼,自然而然地想疼惜他,待他像个弟弟。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女人何必这么针对我呢?”
她们之间没有宿怨,但打从一开始,萤芝就率人给她下马威,拧瘀了她的颊。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傻?”莫亭言少年老成地摇头。“你让她们嫉恨,不但因为美貌夺去她们的风采,更因你阴错阳差却幸运地成了堂哥的女人。
言及此,莫亭言的眼中掠过一闪而逝的痛苦,快得让水鞭蓉几乎错过。
“就因为这样?”无暇推敲莫亭言的心,水芙蓉为自己抱屈。“她们敌视的心态简直莫名其妙!难道当初是我故意裸身,被莫慎扬大饱眼福的吗?没有人细究我吃的亏,倒是一个劲儿怪我太‘幸运’。哼!这种‘幸运’,谁要啊?”
许多人都要她嗤之以鼻的“幸运”啊!莫亭言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还有,莫慎扬有什么好?”一想到当时他是如何强势地除去她衣衫,造就后来她被人欺侮的局面,水芙蓉就忍不住要发发牢骚。“他这个人,又霸道又专制,又跋扈又爱欺负人,一肚子是坏水也没有人知道……”
莫亭言的眼色复杂,忍不住打断她的抱怨。“难道慎扬堂哥没有优点吗?”
“优点啊……”水芙蓉沉吟着。
仔细去思索,他的优点倒也真不少。他虽然看来总是很凶霸,却极富怜悯心;对她的态度很恶劣,却还是不辞辛劳地救回了她的命;即便是对她漠不关心的模样,私下却为她找齐了珍贵药材,细心疗治她,却没让她知道……
愈想,水芙蓉嘟着嘴的表情就愈放愈柔,甚至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拨开迷雾,理清拒婚之后的怅然所代表的意义……
“想到了吗?”见到她神色渐霁,莫亭言心下有了明了,却因而感到孤寒。
他的嗓音打破了沉思,水芙蓉回过神,不敢相信真的想出了一串他的好,她赖皮地道:“想不到啦。他根本没有优点,我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她赶紧转移话题。“真是意想愈不甘心,难道因为这样,我就得被人欺负?”
“算了吧。”莫亭言息事宁人地劝她。“别想过去的事了,反正你已经错失了有利的筹码,多想亦无益。”
“我错失了什么筹码?”她不解,觉得他的话像道谜。
“你想想,如果不拒婚的话,你什么都不用做,光是顶着‘莫夫人’的头衔,将会气坏多少曾经欺负你的女人?”莫亭言理智地分析着。
“咦,你说得很有道理嘛!”细细琢磨后,水芙蓉突然眯起了漂亮的凤眼。
莫亭言突然有种极度不祥的预感。“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探着她的口风。
“所以,我决定讨回我失去的筹码!”水鞭蓉认真的宣布。
“什么意思?”
“我决定以‘莫慎扬的未婚妻’的身分,展开还击,酬谢她们之前对我的‘热烈招待’。”多亏他的提醒,她才想通了这一着棋。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她的原则,以德报她、化敌为友向来都不是她的作风。敢欺凌她的人,得要能承受得起她的回敬,这才是最起码的胆识和气魄!
“可是,你不是已经拒婚了吗?”莫亭言的眼色依旧复杂极了,像是庆幸她当时的决定,却又不反对眼下的计划。“许多人都可以作证的。”
“所以,我才要以‘未婚妻’,而不是‘莫夫人’的身份执行私务。”水芙蓉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再说,出尔反尔本来就是女人的特权,你不知道吗?”
莫亭言老老实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没关系,现在教会你,你多学着点,把这本事留着伺候未来的娘子吧。”她愉快地传道授业,因为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娇小身躯装满蓄势待发的力量。
“娘子?”莫亭言轻哼,像喃着一个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空泛名词。
“来来来,别发呆了,快告诉我莫慎扬的生活小节。比如说,他在哪里吃饭、由谁伺候、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白天在哪儿处理城务、晚上几点就寝……”水芙蓉耐不住兴奋地一一点数着,要他快些回答。
莫亭言望着她那跃跃欲试的模样,欣赏的眼神中,还是忍不住夹杂着几许苦涩。“关于堂哥的作息啊……”他娓娓道来。
向莫亭言请益后,隔天,水芙蓉便发动攻势,穿着一袭飘丽白衫,袅袅亭亭地往厨房出发。她决心去博取莫慎扬的好感,借此让萤芝她们恨得牙痒痒,而她知道自己一定办得到。
莫亭言说过,莫慎扬傍晚处理事务,晚膳都是送到书房松轩,供他使用。
“打扰了。”她走入厨房,清丽身影为纷乱的场面注入愉悦的气息。
“瑞雪姑娘。”总管立时赶过来请个安,这里多少还记着她拒婚时的悍烈模样,以至于格外恭敬小心。“你到这儿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他想了想,被派去伺候她的婢女,都敢擅自在药汤里加入黄连了,还有什么事是她们做不出来的?他忙关怀地问道:“是不是今儿个膳食有什么不对?”
“不是的。”水芙蓉笑意殷殷。“我是来问一声,莫爷的晚膳送过去了吗?”
“还在打点。”
“若打点妥当,可否交给我,让我代你送过去?”水芙蓉微微一笑。
那倾国倾城的笑容,几乎夺去了所有人的心魂,就算有人对她在议事堂里的表现感到不满,此时恐怕也已忘得一干二净。
“瑞雪姑娘要代奴才送莫爷的晚膳过去?”总管呐呐地问道。“可那是奴才的工作,怎么好意思劳烦姑娘?”
胡说,莫亭言就说过,以前在萤芝的硬拗之下,这差事都落在她头上。“不瞒你说,我是想找机会向莫爷赔罪。”她说着预先想好的借口。“莫爷救了我,可我居然出言不逊,现在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想向他说声抱歉。”
“哦。”想起她发飙的架式,总管不禁冷汗涔涔。难道她想“改邪归正”了吗?“既然如此,就有劳姑娘了。”他打了个手势,厨娘立即将食篮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