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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恶魔  第1页    作者:阿蛮

  楔子

  西元四六一年,正值北魏和平二年

  去岁九月瘟疫流行,从北直扫而下,渡过黄河朝南边的长江而进,历劫百姓才稍喘口气,讵料,是年北魏帝国又逢大旱,一干世族与贵胃虽有大力兵马与资金屯粮,但是全国谷物与畜牧的生产仍靠农民及低阶百姓供应,由于境内农稼的停顿及牲畜的损失过剧,日子一久,几酿成灾,粮食危机遂从各大小郡县纷传而出。

  于是,北魏皇帝拓跋涉下诏——

  各州郡内,神庙不分大小,一律洒扫修整,焚香祈福,等庄稼丰收后,依神灵等级,分别再祭。

  自此,被禁长达十五年之久的佛教终于角严,复生。

  (志:自东汉起,佛教东传中国后经历了三次劫难,史称“三武之祸”,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晚年笃信道教,于西元四四六年大肆取缔佛教,破坏寺庙、诛辱佛教教士、禁止百姓出家。)

  第一章

  北魏国都  平城

  八月桂花香!

  错!大错特错!今年的八月桂花不但不传香,连顽劣的藤蔓也不攀墙了,为什么?说来说去,还不是得罪了这搞怪的气候。

  被艳阳晒得干枯的桂树了无生息地斜倚在烫得冒烟的街墙,一旁搭吊在墙缘上端的枯藤蔓,经裙袂大幅摆动的路人一煽,也随之飘摇起来,飘得很没生气,荡得更是令人垂头丧气!

  窦家丫环喜崽蹲坐在药铺的大石阶前整整一个时辰,瞪着那些要生不能生、要死不能死的植物猛瞧,心里猛嘀咕着:“这么冷僻的地方会是京城吗?好好笑,到处是黄沙,虽有风吹,却又是热的,连几棵遮阳的参天大树都没有,依我看,连洛阳的一半都比不上。”

  一个月前,当小喜崽初闻窦老爷招了十名侍卫护送小姐上京省亲时,兴奋得不得了,因为能入平城京参朝的人可不多,却没想到龙廷祖先世居之地竟是道么个地鸟不生蛋!尤其不巧碰到皇上打猎避暑去,城里能动、会跑,到处风骚的文武百官也上行下效地跷头去了一半,只留一些老枯枯的叟儿,一点看头都没有!

  照这情况,老爷要他们北上的算盘打得不够精,她家小姐的好事又得拖过一年。

  天呀!十八岁的老处女再挑三拣四不找人嫁的话,明天铁定乏人问津,搞不好出嫁不成反而出家去了,这……不就称了小姐削发为尼的心愿了吗?

  不!这怎么成啊!她曾发誓要跟小姐一辈子的,但是跟着小姐出家就表示她得结跏趺坐……天啊!这又怎么成!她一定会熬死的。

  最后,她心烦气躁地蹬起了小腿一跃而下,伸手就想揣下墙上的枯膝,嘿!眼看就可连根带枝地除掉那条没生意的杂草时……

  “喜崽!你别老是折腾那条藤,由它去撑着生吧!改明儿下起雨来,它肯定会活得比你有志气!”

  说话的少女,头上梳了两个小圆髻,足示她还是个黄花闰女,其余的浓发打成一条油亮的长辫,垂挂在右胸襟上,一缕缕的云丝独具特色的垂散于额间,适巧衬托着她那对弯弯的秀眉与玲胧的睇眼,从她落落大方的举止与稍具疾严的仪态,可以一窥官宦世族千金独有的自信与风采,她一身简洁,俐落简单的云鬓和发髻上没缀上任何金簪步摇,素净红润的脸蛋也省去时下流行的花黄贴饰,全身上下仅着一件刺了绣、滚了翠绿领口的蓝色旧纱裙,而且,亲手挽着一篮堆满药草的柳筐!

  小喜崽见主子挺直腰杆、秀眉微拧地瞪着自己时,忙缩回手,愁苦着脸踱回主子的身边,嘴里还念着:“下雨,下雨,会下才有鬼哩!咱们从四月开始就拜托上苍下点泪水,典也祭了,严也解了,大伙成天仰念菩萨慈悲,求她赶快降雨,到现在,都望眼欲穿了!结果呢?哪有半个神理我们,我看连菩萨都撒手不管这里的事了。”

  少女忙撩起裙摆,快步走下石阶来到小喜崽跟前,重声说这:“别乱说!多亏圣上大智大明,开了佛禁,这种泼冷水的话,你搁在心头上就好,少到处喧嚷。”

  “我哪有到处说!”小喜崽不高兴地否认,“前些时候我还亲耳听见老爷跟小姐抱怨,说什么平时不烧香,临时才抱佛脚,这节骨眼怎么会抱得动的!”

  少女一听丫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假思索地冲口引述爹爹的话,气得两手叉上了腰,圆睁的睇眼先朝远处晃过来的三位官役瞄了过去,才意有所指地低声警告,“小喜崽!说你聪明,有时还真笨得可以讹骗、出卖,千万记得咱们身处何处,别教官爷听了,告你触犯圣意,届时别怪我和爹两袖一兜,跟你撇得一干二净!”

  小喜崽一听,忙以小嘴掩住口,一脸惊惧地瞪视那三个耀武扬威的差役横过她们面前后,才说:“喜崽下回不敢乱说话了啦!好小姐,你就别再吓唬我。”

  “不吓吓你,你根本就不晓得节制。”少女收起严厉的表情,冲丫环一笑,“瞧!今天病号挺少的,我只帮药铺掌柜看了十个病人而已,他就给我这么多药。

  说实在,天干地燥虽不利农作,但对药材的制作倒帮了一点小忙,时候不早了,我答应大姊和大姊夫回去用膳的,午后,你把药磨了让人拿回去煎用,别老像日晷似地杵着站。”

  话毕,少女往石板大马路一站,领在小喜崽的前头,逆着人潮往南而去。

  小喜崽犹豫地往车水马龙的北道瞧了去,看着那些乌鸦鸦的脑袋一个个地往反方向钻,想凑热闹的心就沸腾了起来。

  她小跑步追上她家主子,“小姐!等一等!等会儿再走嘛!今天京北似乎比前些天热闹一些,好像有什么大庆典要举行似的,我看到一大堆人形色匆匆地疾走着,而且都往皇宫御道那个方向去了,也许又是另一场祈雨式,咱们也去瞧瞧嘛,人多心念也强。”

  少女的手臂快被小丫环摇断了,她叹了口气“我看不是,也许是市集结束后的人潮。”她才说完话,手上的蓝子就被擦肩而过的路人挤离了手,柳筐在石板地滚了三圈后,又被人当皮球似地踢开了九尺远,其中的草药便成一路地散在大道中央。

  小喜崽一兴奋起来,根本没察觉到主人的脸色,一个劲地否认;“才不是哩!

  今儿个又不是望、朔,哪来的市集好赶?”

  少女咬着下唇,赶忙丢了一句话,“那也不可能是祭典,听大姊夫说,圣上上个月出巡山北,一干文武大臣也护驾去了,还要三五天才会回来。”而后者是她所以会答应大姊来京城小住的重要原困之一——她需要时间让自己再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走。

  她很快地敛起不悦,撇下小喜崽,独自冲进人群,忍着被人推挤的不便,弯身一点一滴地拾起那些药草。

  不到眨把眼的时间,人潮便渐渐散了去,这让她慢下脚步,挺直腰杆,四下寻找她的篮子。

  原来,在一阵慌乱之际,她的篮子又被人踹回药铺前的道路上,她大喜过望地踅回去拾起柳筐,挥动袖子抖掉尘灰,将药草放妥。

  由于少女过分专注于捡东西,以致没留意到她后方的道路远端,早已扬起一朵朵浓密的尘埃,那云状的飞尘,伴着一阵阵杂沓的铁蹄,如轰天之雷,速往她这个方向奔击而来。

  等到她回身,忽地圆眼一瞠,才霍然发现已是黑影压顶,耳里净是一声锐似一声天笑的马嘶,而最骇人的是,距她不到一尺处,矗立了一个肌肉纠结的庞然大物!

  它正高举着发达的前蹄一跃而起,拼命甩动马鬃在空中喷气踢踏,眼看就要从上而下地将她踩得粉身碎骨……

  逃躲已是不可能,她只能跌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双手遮眼,任由这头畜生践踏!

  她等着那一刹那,但是三秒过后,她仍是没有痛的感觉,耳朵反要被鼎沸的人声震聋了。

  “唉啊!”

  “好可怕!”

  “救人啊!”

  “小姐!”

  数种声音和尖叫声此起彼落,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稚嫩的声音,用不着辩识,她也知道是小喜崽的。

  而另一种粗鲁、愤怒的咆哮声则像一条无形长鞭,在她周身猛挥猛转。

  “混帐!,搞什么名堂?来人啊!扶这蠢丫头一把!”接着就是一阵踢踏的铁蹄敲在石板上的噪音,由左耳饶过她的后颈,又从后颈钻进她的右耳,步步刺耳地仍在威胁她的生命。

  她不愿动,也不敢动,她下意识唯一能做的就是阖紧双目,任由这个吓破了胆的生物或它的主人快快结束她的命!

  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领命后,以迅雷之速下了马,三步奔到她跟前,扶起腿软的她,还不忘拾起她的蓝子,话带怪腔地谴责:

  “姑娘!你到底在搞什么玩意儿?没事冲上路中央干什么?想早死早超生是吧?

  好险我们将军及时煞住马,要不然,你这小谬是……”话说到这儿,他终于睨到肇事者的面容,嘴登时一张,便突然住嘴。

  他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抖动,唤她一声:“窦惠姑娘!你张开照子看看,我是‘拖把质’啊!”

  十一来个一字排开的骑士听到同伴的话后,全部有志一同地倒抽了口气,锐利的目光也竞相往同个方向瞄去,观察他们的将领——拓跋仡邪的表情。

  不过大伙失望了,本来受到惊吓的骏马已回复到以往训练有素的沉谧,除了辔头上的两耳微微竖起稍动一下外,连鼻孔的气都是缓缓地喷出,完全不受刚才惊跳的影响。

  拓跋仡邪身着威武战袍,而眼湛然如神地高坐在马的背脊上,一柄四尺长的巨剑从他的左腰际斜挂而下,彰显著他威赫顶顶的名声,他轻控着缰绳的大手微置于马脖子上,另一手则横放在系了皮革的大腿,铁黑着脸,半天不吭一气。

  一脸苍白的窦惠微引颈,由下往上仰探,只见讳莫如深的他像尊石像般地连在马背上,抗迈的英姿没有透露半点不悦或惊讶,有的只是嫌弃的憎恶与轻蔑,他冷酷的面容让窦惠的心直坠进了谷底。

  拓跋仡邪冷眼打量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不为她惊慌失措的表情而色缓,相对地,他挟着锐得足以夺人魂魄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瞪她。

  五年了!她长大了,是个姿容清艳、体态婀娜的少妇,而非那个睁着圆眼的十三岁小雌鹿!哼,这个势利、假慈悲的小妖妇,休想他会饶她。

  于是,一抹邪门的微笑浮现在他布满青髭的双颊上,形成两个深涡。

  “哈!瞧我真是粗鲁,有眼不识‘女华佗’,差点把窦姑娘撞得七晕八素的,不过,还得请姑娘多担待,咱家是一介武夫,戎马倥偬、南征北讨惯了,胯下的动物一旦骑起劲来,十之八九是煞不住脚的。”

  他意有所指地讲完最后一句话时,本来个个惊白了脸的路人,现在倒色迷迷地捂起嘴,吃吃笑了,有的甚至你推我、我推你地暗送一个暖味不明的眼色。

  不过,拓跋仡邪麾下的将领没有半个露齿的,因为他们都了解,被敌人谑称“马背上的恶魔”的天大将军是从不露齿微笑的。

  他唯一勉强展笑的一次,是皇上在大殿当着众人的面,以“调笑令”要挟他,除非他露齿一笑,否则谪官除役!当然,皇上虽然是语带玩弄,但若属下不识时务,未明天威难测之严重性的话,恐怕也会弄假成真。

  自那次后,拓跋仡邪恶魔式的微笑就传遍了京畿的大街小巷,成了耳语之谈,大家都谑称他的笑容是“天笑”!所以同理可证,就像是天空打雷却不下雨一样,天将军皮笑肉不笑的酷容,亦是不兑现和平的。

  十一名将士不管是在心里诅咒这个娘们活该也好,或同情她无辜的际遇也好,能做的只是保持缄默,因为无论好评或辱骂,凡和眼前这位窦姑娘扯上边的事,都会让他们的首领眉头深锁,郁卒好几个时辰。

  此时的窦惠已恢复神色,她不知道自己的发愣究竟是给马吓的,抑或是被马主吓的?或许,两者皆是。

  面对他当街公开的调戏,她力持镇定,默默地从拓跋质手上接过篮子,就往后挪了一步,侧身面对矗立在她眼前的拓跋仡邪,勇敢地与他剑眉微扬下的挑衅鹰眼对视后,她做了一个大伙臆想不到的动作——

  她,长跪了下去!

  在门阀与社会阶级观念浓厚的北魏社会,一个如她这样出自高门第的官宦小姐能谦卑地对出身微卑的武将欠个身是绝无仅有的事。

  不过,这正意味着势力的转换,窦家在官里已使不上半点力了,反倒是眼前的大将军,以一个依附人的身分在短短五年之内冲锋陷阵,挟着威赫的战绩与向心的民兵,一跃成了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其势焰薰天,令一般官僚望尘莫及。

  窦惠神色黯淡,强忍着迸泪的冲动,试着不带感情地说:“大人,全是奴家的错,为了捡拾小小的东西,竟没留心到大人的来到。”抖着音说话的她谦逊地恳请他的饶恕。

  一旁呆站了好久的小喜崽终于忍不住奋力上前,要拉小姐起来,“小姐,你发神经啦!是你差点被他撞上的,怎么你反而先求饶来了,没道理嘛!”

  冷若冰霜的扣跋仡邪迅速瞟了小喜崽一眼,眼神讥诮地朝部下那边瞄了去,专包打听的拓跋演忙地驱马来到他身边,与他交头接耳一番,他方明白,这妮子是当年他被逼离窦家后,才被窦宪买来给女儿做丫环的。

  他虚伪地和着,“的确是没道理!窦姑娘,尤其给你玉腿这么一跪,我这十指如椎的大老粗恐怕又得短命十年,快快起来吧!”浓厚的油腔滑调,给人一种言不由衷的感觉。

  窦惠摇了摇头,仍是不肯起来,大家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跪着,而这件事恐怕只有她和眼前的这位将军才能意会了。

  拓跋仡邪的嘴一歪,粗犷的颊上拉出一记冷淡的线条后,持缰的手经扯一下便掉转马头,满不在乎地说:“继续跪吧!就算你跪到死,也救不了你姊夫,因为这椿人藏俱获的通敌罪可不是我揪出来的,幸好圣上神智清明,只治当事人,没有祸延九族,否则窦家老大嫁的那个文书官恐怕也会遭殃,我在此奉劝你和你爹,能置身事外最好,少管这档子事。”

  “可是……二姊姊……”窦惠抬起头,想说句好话求他帮个忙。

  他倏地截断她的话,音沉如铁:“很简单,等高仲儒头一砍后,她顶多再嫁,要不,让她回洛阳山家去!”话毕,他吆喝了一声,双腿一夹,就意气风发地策马往前奔去。

  一行将领当她如馊水似地纷纷绕开,尾随将主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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