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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痕印颊亦印心  第11页    作者:阿蛮

  挂不挂电话给女人向来都是他决定,李怀凝不等他起床就溜去会另一个情郎,他会让她称心如意才有鬼。不睬她一、两个月,看有没有办法制住她的气焰。

  六周后李怀凝送走最后一个小徒弟,慢踱至画室窗口,弯身抵在窗台上,漠眼打量车水马龙的街道,容许浮华噪音吞噬自己的知觉,一分钟后,才拉上窗子,走回自己的画架,掀开遮尘的布块后,仔细一笔一落地修饰即将完成的作品。

  画里的主角其实就是骆旭。她把他的四肢五官与躯体全部拆解开来,像失去重力、遗落方向的肉块,黯沉沉地飘浮在帆布上。

  作品是她在一个半月以前着手的,也是他们在饭店过夜的后一天,而自从那夜之后,他就再也没上画室报到。

  过去他再忙,都会在上课前一分钟拨电给她,告知他不能上课,他没有多解释,她也不问原因。

  自那夜起,情况不一样了,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这回是差人来电跟她请假,对方只说出国洽公之后连通电话也没有,人呢,更是销声匿迹,两个礼拜的课程遂在她期待与空等的情况下拖过去了。

  她没有他的联络电话,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高就,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他下榻的饭店,但他久不现身已清楚地点明一件事,他对画画的兴趣就只有这么多,去找他只是自讨没趣。

  骆旭这个人虽然出国了,她在画廊里的画仍是有人收购,只是当她问经理买画人的大名时,经理却推说:“我以为李小姐不想知道,所以连问也没问。”

  要不然就是,“对方付现,资料没有登记下来。”

  当李怀凝发现她再也无法信任那家画廊经理时,也就不再将画拿去那里卖,所以这阵子她主要的收入便停了。

  众多师朋好友劝她找别的画廊另起炉灶,但她总怕新画会辗转落入他的手中,所以始终扣着画作,不愿积极行动。

  多谢赵燕丽定期抓一些有钱朋友来购画,要不然再继续欠房东小姐租金下去,房东小姐即使没异议,她也没脸待在这个豪华寓所。

  李怀凝还是常经过古小月的摊子,但摊子已易主,古小月的人也早在她决定跟大富翁过日子后几日就搬家了。

  李怀凝对于她一吭不响的离去有些失望,但想想也许还是该怪自己,不该自作主张写那封信给“慕月先生”。他应该是把信拿给小月看,小月才不愿见她吧!

  咳,人家的感情真的还是少管为妙。

  看看天空,明天大概又是万里无云,她决定放自己一天假。不教课,也不作画,打着拉房东吴念香上外双溪的主意,一来逛广故宫请她喝茶散心,二来跟她暗示,她这书孟宗竹有可能得另寻住处。

  结果,陷入情网到一蹋糊涂的吴念香宁愿守在家里等“一八五”的电话,赵燕丽却自告奋勇陪她。

  李怀凝当场不乐观地扫了赵燕丽的高跟鞋,说:“好,你换双鞋我就让你跟。”

  赵燕丽豪爽地说:“换就换,本姑娘又不像你就一双草鞋。”

  “へ,话别说得太快,我可是还有一双雨鞋的。”

  赵燕丽不屑地低声说:“对,鞋外下大雨,鞋内闹水灾。”

  李怀凝不悦地看着赵燕丽,“我看我明天还是自己一个人去好了。”

  骆以驮在长子骆旭与么子骆伟的陪同下,逛完故宫的收藏特展后,体力已不支了,见及二子融洽相处的友爱场面后,精神竟又振奋起来,一出了故宫大门,马上用拐杖朝就近一家茶艺馆指去,建议,“喝个茶歇歇脚吧!”

  骆伟望了哥哥一眼,老实地说:“我待会儿有事,只能待个十分钟,哥呢?”

  骆旭爽快的说:“我整个下午都没事。”

  骆以驮两臂一伸,拥着儿子们的肩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先进去坐下来再说。”

  当年,骆以驮在太太强力反对的僵局下,将骆旭从美国招来台湾,公开宣布他是骆家的一份子,谁若有异议,可搬出家门过一下那种“落叶不得归根”的日子,关独裁到将大部份的事业移交给骆旭掌管。全家人虽不敢反对,但他知道他们只做表面功夫,心底则是百般地不服气。

  熟料,骆伟是全家最快接受骆旭是大哥的事实,让他份外欣慰。

  在骆以驮心中,骆旭最令他牵肠挂肚,无奈命中却也注定无缘。而骆伟则是他心上的一块肉,能干聪明却没计较的心眼,也就最得他的疼爱。

  他这次北上,除了探望儿子们,邀工作忙碌的他们来这里散心聊天以外,主要是探他们口风,打听儿子有无成亲的对象。

  怎知大儿子帮他倒了一杯茶,笑笑说,“没有。有的话绝对跟‘老板’说。”

  骆以驮脸一转向,看着小儿子。

  小儿子竟也皮皮地咬了一块绿豆糕,有样学样,“还在找。找到的话一定上报‘太上皇’。”

  显然两子暗中较劲谁最狗腿之后,竟像打过商量似地快速转移话题。

  骆伟将糕点吞入腹,猛灌一口茶后,问:“骆旭,上礼拜那场音乐会你去了没有?”

  骆旭知趣地接口。“没有,我人在美国忙了一个多月,前天才回台北。精彩吗?”

  “简直棒呆了,我还特别买了一片CD,喏,送你。”

  “谢谢。”骆旭将CD封套打量过,收进衣袋里,同时拿出另一张拆了封套的CD片交给胞弟,“这是你上次提过的西贝流士,送你。”

  骆伟喜出望外地接过手,惊讶地问:“这一片我问了好多唱片行都找不到,上‘亚马逊’问才知道已绝版。你哪里弄来的?”

  骆旭随口说:“跟朋友调的,对方刚好多一张。”

  “谢谢,太棒了。”骆伟真情流露地跟大哥道谢,瞄了一下手表后,跟父亲道歉,“爸,我跟朋友事先约好,非走不可。这样好不好,我晚上再跟你们碰头。”

  骆以驮抬手挥了几下,要儿子宽心。“不用,你尽管去会朋友,爸临时上台北没通知你,这不是你的错,去吧!别担心。”

  见父亲明理,骆伟这才放心离去。

  骆以驮见小儿子步出店门后,回头揶揄大儿子。“就跟你上回编过有朋友要换音箱,决定把B&W音箱贱卖给小伟的理由一模一样,是吗?”

  “没到一模一样,最起码CD是旧的,音箱是新的。”

  “我也想听周璇初版灌制的唱片,重温旧梦一下,你有空帮我问问你所谓的‘朋友’,他的收藏里是不是也正好多一张。”

  “爸,别闹了。”骆旭干咳一下,笑着解释。“不编个藉口,骆伟铁定不会收的。反正那片CD我已听熟了,送给自家兄弟同乐一下,不是很好吗?”

  骆以驮欣慰地说:“小旭,爸爸见你和弟弟相处融洽非常高兴,只可惜小远不愿亲近你。”

  骆旭耸了一下肩,“他有他的政治理念,不愿和我走得太近,这我能了解,怪不得他。”话毕,拎壶将茶注进骆以驮的杯子里。

  “对了,骆旭,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前阵子是不是捐了一笔钱给育幼院啊?”

  他说出育幼院的名字。

  骆旭一楞,拿壶的手杵在半空中。“没有,我这半年来一分钱也没捐,有的话也是公关室以公司的名义捐的,而且我不记得批公文时有批到你所说的育幼院过。”

  骆旭的记性一向拔尖,他既然说没印象,就表示没有。

  骆以驮匪夷所思了。“那就奇怪了,那个育幼院院长怎么会找上我来询问你的下落呢?”

  “他们找我做什么?”

  “邀你到育幼院参加小朋友的结业典礼,而且观看小朋友为你编的舞台剧。”

  骆旭想了一下,问父亲,“那个院长说我捐多少钱?”

  骆以驮将数字报出,骆旭想了几秒,灵光一闪后,点头道:“我心里有底了。”

  “谁捐的?”

  “应该是朋友以我的名义代捐的……”骆旭忽地打住话,目光定在对角一桌女客身上,对方那头乱发与一身的布袋与草鞋依旧掩盖不了灵秀的气质。

  当真说曹操,曹操就到!骆旭思忖片刻,掏出手机跟父亲说:“爸,我现在就打电话找我朋友问问。”

  “一份铁观音,外加两份芙蓉饼,多少钱?”李怀凝等服务生报出数目后,拿捏一下,既而点头找出荷包,无视于服务生与赵燕丽怪眼相衬,自在地将一荷包的铜板子儿摊在桌上数起来,嘴上念着,“一、二、三、四,”还不忘提醒服务生,“你先回去吧,我数完再通知你。”

  服务生没意见,倒是赵燕丽丢不起这个脸,直嚷,“我这里有钱,你让我付好不好,这样当众数钱,你不觉得丢脸,倒让我好尴尬!”

  “总比当街抢钱来得好看吧!”李怀凝回堵室友一句,继续数,“二十七、二十八……好,这里有二十八个一元铜板。现在数五元的,一、二、三……”赵燕丽叹了口气,抓起自己的小腿按摩一番。

  “七、八、九……”李怀凝数钱时还不忘说句风凉话,“警告过你换双鞋的,你偏不听,还故意换了三寸高跟凉鞋跟我作对,现在自食其果了吧,十三、十四…

  …”这时一阵怪响从李怀凝搁在榻榻米的袋子里传出,响了五长声李怀凝还是不接后,电话自动断讯,赵空姐忍不住提醒她,“喂,孟宗竹,你电话响了,接一下好不好?”

  “我在数钱,你没看到吗?十七、十八……”赵燕丽觉得丢脸死了,颈子摸摸,头一斜,来个长发半遮面。

  不一会,电话又响了,赵燕丽见李怀凝仍像一只钱鼠缩在桌前热中数铜板,还是没打算接电话的意思,忙抓过朋友的袋子,帮她接听了,“喔,你等一下。”赵燕丽看向李怀凝,“一个姓骆的找你买画。”

  “二十三……”李怀凝愣了一下,说:“叫他等,二十五、二十六……”赵燕丽只好把话代传出去,三秒钟后,她告诉李怀凝,“他说他时间很多,不介意等。”

  李怀凝只停了一秒,不动声色地继续数钱,而且似乎刻意放慢动作,等到终于数出欠服务生的帐款,姑娘竟起身说:“我先去付帐。”

  “我来、我来。”赵燕丽简直就是用抢的将那些铜板接过手,还瞪了李怀凝一眼,催她,“你接电话吧,对方起码等了三分钟。”

  李怀凝等赵空姐离座后,才慢条斯理地接听电话,不耐烦地说:“我是李怀凝,你找我最好有重要的事。”

  骆胆的声音在她耳际响起。“当然有,想问你一笔款子。”

  他的声音冷得教人心寒,跟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听了可要哀伤了,但不是李怀凝,她可是名副其实的酷女,感情的收放只隔一道闸,目前闸是关上的,她甚至可以否认那一夜跟他之间的亲密关系。

  “款子?什么款子?你缺席六个礼拜不请假是你的事,现在课程早结束了,可别妄想我会把溥心畲的字画还给你。”

  难道她关心的只是那些死人的画?这跟拜金女郎爱钱有何差别?但他心里知道,的确是有差别,要不然她不会把为数不小的款子捐出去。

  他理智地忍下心中怒火。“别紧张,我没要你还画。我只想问你,你最近是不是以我的名义捐了一笔钱出去?”

  李怀凝不答腔。

  他冷静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兴。就这么简单。”

  “你气我没联络你吗?”他问。

  李怀凝满不在乎地反问他,“你没有联络我的必要,我何需生气?”

  呃……小姐当真不把那一夜的事放在心上!溥心畲的那联字画不过百万,能跟身价亿万的骆旭相比吗?不幸,酷小姐眼界低,不仅觉得绰绰有余,还让他枯等了三分钟才接听,这种没有经济概念的女人,大抵是不会欣赏他赚钱的艺术。

  反倒是骆旭,发现她缺乏经济概念到替他捐钱出去时,竟没来由地欣赏起她花钱的艺术,有时候,他还真想在她身上实验,看看送她一笔巨款后,她会是怎么从大富婆贬值成穷光蛋的。

  “你不说话,我要断讯了。”

  他想了想,才说:“在你断讯前,请把眼光调到一点钟的位置。”

  李怀凝闻言,警觉地照办,金色的目光一与他的接触后,顿时冒出炽焰。

  她冷冷地隔着两张桌子,咬牙瞪视他,“真倒楣!你也上这里,茶还可以吗?”

  “不坏,但可以更好,跟我每次‘了事’以后的感觉一样。”他抱以冷绝的态度问候她,“最近有新作品吗?”

  李怀凝气呼呼地说:“有也不卖你。”

  他闻言不吭声,停了几秒后,说:“明晚在我的收藏室有一场聚会,你能到场赏光吗?”

  “没空。”

  他佯装没听到她的回答,迳自道:“聚会主题是我父亲与我个人收藏的李清欢画作。”

  李怀凝一听到母亲的名字,当下沉默不语。

  想来真是够悲哀,她虽是名画家之女,身旁却连母亲的作品都没留到半件,思及此,她的眼眶不禁红了起来。

  他远远地观察她,知道这临时想出的主意已成功地打动她,便慢条斯理地道:

  “你不用现在决定,考虑后若改变主意,明天傍晚时直接找上我的收藏室就行了。”

  他顺手掏出名片,写下一个地址后,拦住服务生,请他挪几步将名片交到李怀凝手里,确定她接下名片放进袋子里后,才默然地自动收线。

  他一收线,赵燕丽人也回来了,劈头就念她,“你多数了一百元给人家!”

  李怀凝死不认帐,“多一百元算小费有罪吗?”

  “有!当你一穷二白时就有罪!”

  “别罗唆了,你到底想不想回家?”

  “想埃”

  “那就调转屁股,目光直视前方向外走。”李怀凝建议。

  当她们经过骆家父子所占据的桌子时,李怀凝一脸无动于衷,倒是赵燕丽眼睛雪亮,瞄到老少帅哥后,忍不住跟对方笑了笑,那个小的,回她一笑后竟还轻轻晃手跟她打招呼哩。

  出了茶室,她照实说给李怀凝听,并多疑地想着,“我觉得那个年轻的帅哥好面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李怀凝不想扯出自己的私事,于是问:“飞机上吗?”

  “嗯,这很有可能,但我总觉得……”

  李怀凝不感兴趣地关上耳朵,回到家后,赵燕丽拉着吴念香,兴奋得像一只咕咕叫的鹧鸪,猛谈今天看到了什么,当然,忘不了“数铜板”那一段。

  李怀凝则闷声不响地回房休息。

  第八章

  李怀凝本来是不想理会骆旭的邀约的,但他的收藏室恰巧离她住的地方很近,走路竟然十分钟就到了,去与不去,成了她一下午的大难题,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想亲近母亲的画,临时改变主意,依着他给的名片赴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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