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很好。」
「唉!」又是长长的一口气,好一会儿沈光雄才感慨地说:「昱飞一很好的名字啊,这是你妈妈取的名字,你出生三个月的时候,我有去南部看你。」
「妈妈说过了。」他不好意思说,其实他的名字是家里爸爸翻字典取的。
「没想到隔一个礼拜我再去,你妈妈全家都搬走了,她是故意跟我断了联络,故意让我知道我有一个儿子,却见不着面啊。」
「不是的,妈妈说,你也有自己的家庭……」
「那算什么家庭?!」沈光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郁,嘴角绷了几秒钟,随即转为忧伤。「是我不好,没能给你和你妈妈过好日子。这些年,苦了她了,让她一个人辛辛苦苦扶养你长大,我却没能尽到当父亲的责任。唉--我……」
喂,等一下,这位新爸爸未免太一厢情愿了吧?他没娶妈妈,妈妈就得一辈子「含辛茹苦」守寒窑吗?观念有点守旧喔。
「妈妈不是一个人,她有结婚,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什么?!」沈光雄猛地一震,紧急煞车。
「吓!我觉得……呃,你现在最好不要开车。」萧昱飞吓出一身冷汗。可不要父子才刚见面,就一起共赴黄泉啊。
沈光雄缓缓地将车子开到路边,停了下来,颓丧地低下头。
望着那张茫然绝望的脸孔,萧昱飞很难想象他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公司董事长。他应该不到五十岁吧?虽然体态保持得还不错,但眉头之间深刻着一道明显的皱眉纹,头发也有几丝银白,怎么看都比家里的爸爸还要苍老。
这个人就是他的血亲父亲,没有沈光雄,就没有萧昱飞,这份血浓于水的天生亲情是不容抹煞的,看在他有心找他的份上,他就该喊他一声……
「爸爸,我和妈妈过得很好,请你放心。」
「你叫我爸爸?」沈光雄讶异地看他。
「是的,爸爸。」
「昱飞!」沈光雄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热泪盈眶,迭声地说:「回家吧,回来认祖归宗,你是我们沈家的儿子,我已经找你找了十八年,你不能再待在外面了。你不用回我那个家,我会帮你买一栋房子,也会负担你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你缺什么,告诉我,爸爸统统买给你。」
萧昱飞被握得双手发疼。虽然他可以勉强体会亲爸爸的心情,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爸爸,我认你,只因为你是我的亲爸爸,不为别的。」
「你让我为你做点事啊!」
「我不缺钱,我也喜欢住宿舍跟同学混在一起。而我跟妈妈姓萧,并没有认祖归宗的问题,更何况爸爸的太太--我叫她阿姨吧--她会接纳我吗?」
最后一句话说得沈光雄哑口无言,只能颓丧地放下了手。
「真的不缺钱吗?你妈妈,还有现在的爸爸在做什么事?」
「妈妈是家庭主妇,爸爸--南部的爸爸在县政府当科长。」
「你不是还有弟弟妹妹?一个公务员的薪水能供得起三个小孩念书?」
「可以。」萧昱飞不想说出家里还在付房贷。他从小看爸爸努力上进,念夜大,考高考;妈妈省吃俭用,做手工,攒零钱,目的就是为了拉拔他们三个小孩长大;就算他今天有了另一个有钱的亲爸爸,但他还是王家的长子,也有他身为「男人」的骨气,他很乐意以自己的力量帮爸爸妈妈分劳解忧。
他直截了当说道:「爸爸,我上了大学,功课压力没那么重了,我打算找工读或家教的机会,赚自己的学杂费。」
「你专心念书就好,你要多少钱,爸爸都有。」
「请你让我做个普通的小孩,跟别的大学生一样,念书、打工、玩社团。」
「普通小孩?」沈光雄一愣,眼神又变得迷惘,喃喃地说:「当年,你妈妈也说,她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可我偏偏娶不起一个平凡的女孩……」
看他又陷入梦呓般的回忆里,萧昱飞不禁同情起这个富爸爸,他似乎比妈妈更不能接受现实,儿子都已经十八岁了,他还活在过去。
「爸爸,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可以过得很好。」
沈光雄直直注视那对充满光采的年轻眼眸,不觉叹了一口气。「你很有主见,很好。如果我当年有你这份胆识,也不至于……」
只不过出来打工,就有胆识了?萧昱飞忽然觉得,如果每次见面,新爸爸就要缅怀一次往事,他迟早也会跟着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小老头子。
新爸爸这样不行喔,人生要向前看,一直在原地打转的话,永远转不出死胡同啊。
「爸爸,那我们现在去哪里?」速速转移话题。
「你还没开始上课,有时间吧?」沈光雄迫不及待想弥补失去的十八年,立刻振作起精神,发动车子。「我先带你去画廊看画,然后去吃饭。」
「看画?!」
「我自己的画廊,陈列我的作品。」沈光雄露出今天以来第一个笑容。
「爸爸会画画?」哇咧,原来新爸爸还满帅气的耶。
可是他有没有认错爸爸啊?不然,为什么他的美术成绩总是吃大丙呢?
第二章
两年后,萧昱飞升上大三。
念书、打工、玩社团,事事尽心,事事如意,他也没忘记一个月回一趟南部,再一个月和台北爸爸吃顿饭,尽一个乖儿子应有的本分。
「啦啦啦……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
萧昱飞意气风发地拿着大拖把,用力来回拖地板。体育馆里的新生舞会刚刚结束,该换他上场表现了--这正是他校内工读的工作。
他边唱边扭,配合旋律往前踏、向后退,拖过来、抹过去……转过身,就看到前方舞台出现一个也在跳舞的女孩子。
哇咧!他该不会来到什么秀场了吧?只见这女孩子身材曼妙,动感十足,细瘦的腰肢柔软得像一条蛇似地左右扭动,连带让包在牛仔裤里的小屁股显得更加浑圆挺俏,不觉令他睁大了眼,吞了吞口水。
「啊!没人能冻了解,做舞女的悲哀……」她唱歌的表情浑然忘我,一双瞇瞇眼望见了台下的他,便笑咪咪地招手,「来,跟我跳舞。」
美女仅可远观,不可亵玩焉,萧昱飞念声阿弥陀佛,朝那个扭腰又摆臀的女孩大声说:「同学,舞会结束了,回家了!」
那女孩见他不来,便扠起腰,娇嗔地说:「来嘛!你的舞伴那么丑,像一支竹竿瘦巴巴的,别跟她跳了,过来啦!」
舞伴?萧昱飞瞧了瞧手中的拖把。这是一根竹竿没错,但他的神经应该还算正常,不至于邀请一根硬竹竿当舞伴。
那么,不正常的是--他扔了拖把,跑上前去,双手一撑,跃上舞台,还没冲到女孩面前,就闻到了酒味。
他暗骂一声,就知道主办单位准备啤酒、鸡尾酒会出事!
「喂,同学,喝醉了?没人陪妳来吗?」他摇摇她的肩膀。
女孩笑嘻嘻地看他,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有没有听过……将进酒,杯莫停……嗝!与尔同销万古愁?」
吓他一跳!这女孩子长得挺清秀的,头发又黑又直,双眼因醉酒而微瞇,但也看得出是一对有长睫毛的大眼睛,白皙的脸蛋浮现两团火烧似的红晕,还带点不协调的稚气和青涩--是个黄毛丫头嘛。
他不敢再摇她,只是轻轻扶着她的肩头。「同学,我电机系的,国文程度不是很好,妳是中文系新生?」
「不是!」女孩又朝他一笑,将满口酒气喷到他脸上。
「妳能不能自己回家?要不要帮妳叫计程车?妳家住哪里?」
「不知道耶!我忘了我家在哪里。」女孩先是笑嘻嘻地,然后猛摇头,大叫道:「不要!我不要回家!呜,我不要回家啦!」
「伤脑筋。」萧昱飞放开她,打算去找教官。
「呜呜,不要走!你不要走啊!你跟我跳舞啊!」女孩双手扯住他的手臂,嘴巴一扁,眼泪立刻奔流出来。
「怎么哭了?」
「呜呜,没人理我啊!你们都不了解我,我好孤单喔。」
该不会是当了一整晚的壁花吧?他难以置信地盯住她姣好的脸孔。
果然那女孩又自言自语地回答他的疑惑。「跳完舞,就问我电话,哼哼,才不给!你们都是大色狼,只喜欢漂亮女生,呜……」
「知道就好。同学,外面很危险的,回家去。」
「不要!不要!不要!我讨厌爸爸,我讨厌妈妈!讨厌!讨厌!」女孩嚷个不停,拚命甩头,而甩着甩着,竟然就跟着手舞足蹈,接着张开双手,像是鸟儿拍拍翅膀,人就在舞台上打转,开始表演起唱游了。
「我是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高……呜……」
又哭了。萧昱飞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走过去拍拍她。「同学,天黑了,小小羊儿也要回家了,我拜托妳好不好?」呜,现在换他想哭了。
「我都说不回家了!」女孩又是拚命摇头。也许是摇累了,突然垂下头来,不再说话,就直挺挺地站着。
「咦!怎么变殭尸了?」萧昱飞干脆直直伸出双手,在舞台上跳呀跳。「妳可以跳跳跳,一路跳回家吗?」
「你才是殭尸!」女孩抬头大声反驳,神情随即转为悲伤,望着地板说:「我现在是一只垂死的天鹅,快死了,没有王子来救我……」
她再度张开双臂,这次不再乱拍翅膀,而是优雅地比出一个圆弧,再踮起脚尖、抬腿,变成转上发条的音乐盒娃娃,轻盈地旋转她的身体。
还跳起芭蕾舞了!萧昱飞目瞪口呆,看来这女孩能唱能跳,多才多艺,但总不成让她把体育馆当天鹅湖,跳个没完没了吧?
灵机一动,他伸出右手,彬彬有礼地鞠个躬。「同学,王子来了,我来救妳离开天鹅湖,妳可以跟我走了。」
女孩停下舞步,愣愣地看着他,眼眶慢慢地泛上一层水光,带着好像文艺电影般的痴迷表情,颤声说:「你来了?」
「我来了,可以走了吧?」唉!只好陪她一起演。
「呜呜,我等你……等好久了!」女孩突然伸出双臂,直接抱住他的身体,放声大哭。「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啊?!」那亲密的接触让他某个器官立即膨胀,萧昱飞瞬间全身发热,忙推开她,往后跳开一步。「同学,麦激动啦。」
「我不会激动,我会乖乖听话。」她目光有些呆滞,碎碎念着:「爸爸,妈妈,我会听你们的话……可是……可是……呜呜哇!」
萧昱飞欲哭无泪。她一下子笑,一下子哭,收放自如,表情丰富,真的可以颁一座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座给她了。
「唉!怎么我又变成妳爹娘了?看清楚,我是王子,带妳回家的王子。」
「是王子?」她湿润的大眼眨巴眨巴的,两串泪水又滑了下来,楚楚可怜地说:「真的?你真的会带我走?」
「是的。」
「耶!」女孩开心地跳了起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哎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吓得伸手就推开她。
「萧昱飞!」管理员伯伯在体育馆的那一头喊他。「检查好了?要关门喽!」
「啊!来了来了!」又吓他一跳,怎么才推开她,她就倒地不起了?他赶紧蹲下来,抱起这个状况百出的女生,拍拍她的脸颊。「喂,同学,妳怎么了?醒醒啊。」
「唔,我死了。」她硬是不肯睁眼,又往他怀里钻去。
「妳不能死啊,不是!不能睡啊,妳总得告诉我,妳家住哪里……嗄?打呼了?」他不可思议地瞪住她安详恬美的睡颜。
喝醉了,闹够了,也睡着了,接下来,还「活着」的他该怎么办?
体育馆的灯光一盏盏熄灭,他也转过好几个念头,其中最大的念头就是……
呜呜呜,他也要放声大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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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刺痛眼睛,吴嘉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了过来。
她愣坐在床沿。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少说也有五十坪,没有任何隔间,就一张大床、两张堆放颜料画笔的大桌子、三个空画架,地上则是到处堆迭画板、还有随处乱丢的画作。
她踏下地板,差点踩上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吓得她急忙缩回脚。
他是谁?她定睛瞧着那个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的大男生,他的手脚看起来很长,两道浓眉让他的五官显得格外俊秀,他似乎睡得很熟,表情单纯极了,就像是一个酣睡中的大婴儿。
大婴儿翻个身,突然惨叫一声。「呜啦咧!骨头散了……」
吴嘉璇慌忙跳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忙找到一片墙壁靠上去。
「呜!」萧昱飞哼哼唧唧爬起身,先敲肩膀,再敲背部,敲来敲去,扭一下腰,又是惨叫一声。「啊哩咧!腰酸背痛,实在有够重了……咦!人呢?」
他四处寻找罪魁祸首,终于在一大片白墙中,找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女生。
完全不同于昨夜的热情活泼,此时的她,眼眸低垂,神情畏惧,瑟缩着身子贴在墙壁上,好像想把自己钉上去当作一幅画。
「嗨,妳醒了?」先跟她打声招呼吧。
「我……这里?」
「妳昨天晚上喝醉酒了,妳知道吗?」
「好像……」吴嘉璇咬住下唇,说不出话来。「我忘了。」
「妳喝醉酒,做了什么事,完全不记得?」萧昱飞走上前。
「忘了,我不知道……」那背光的高大身影渐行渐近,让她备感压迫,吴嘉璇突然感到害怕。「你、你不要过来!我、我要回家……」
「喝!现在知道害怕了?」萧昱飞从昨夜憋到现在,忍不住数落起来:「妳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能把自己喝到烂醉啊,不怕被坏人欺负吗?还有咧,喝醉了就哭哭啼啼,一下子唱歌跳舞,一下子演舞台剧,还随便找个男生乱抱……」他蓦地住口,全身莫名燥热起来,忙用力敲自己一下。
吴嘉璇脸颊慢慢地浮出红晕,眼泪也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萧昱飞还在气呼呼地数落:「本来想把妳丢给教官的……」
「不要!」吴嘉璇惊叫道:「不能让我爸爸知道,千万不要!」
「我又不认识妳爸爸……」萧昱飞这时才注意到她的泪水,一时为之语塞。
不同于昨夜的夸张哭法,此刻的她真的是很害怕、很恐惧,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好像背后随时会跳出一个严厉的爸爸,将她拖回家管教似的。
昨晚的她和今天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嘛。
「喂,别哭啊!」他不知所措了。
「你怎么这么凶……」她低头啜泣。
萧昱飞抓抓头发。这女生真爱哭,但他总得表明立场。「我有一个妹妹,我都是这样教她的,女生不能不注意自身安全,妳只有一个人,更要小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