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满脸是泪。
「……妳几岁了?」刘爸苍老的脸孔有种深刻的痛苦。
「我、我二十四了,爸爸。」
他到今天,才知道女儿的年纪。他老了,衰老了。为了少年时的一个错误,他怀了一生的愤怒,几乎想不起来女儿的成长过程,当然也想不起儿子的。
他的人生……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呢?他错过什么,又曾经得到什么吗?
苦笑,刘爸无奈的苦笑着,「……路上小心。」
看着女儿纤细的背影渐渐远离,刘爸心里有些茫然。失去「恨」当支柱,他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对待跟他同样衰老的妻。
他要想想,他得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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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是一路哭回家的。虽然很恨自己这么爱哭,但是百感交集,止也止不住。等捷运到站,她踌躇了一会儿,摸摸自己核桃似的双眼,决定还是自己走回去。
让熊先生看见,他会很担心的。
走没几步路,闷雷似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这么晚还敢一个人走回来啊?」
好不容易停住的眼泪,看到熊先生的她又哭了。
「哎唷,我不是故意吓妳的。」应元被她吓了一大跳,「妳知道我嗓门就是这么大。」就着街灯一看,她两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躲?妳还躲?是怎么了?不是回去吃饭吗?需要吃得一路哭回来?」
「我、我……」她心里急,眼泪掉得更快,「我、我妈妈要我搬回去……」她颠三倒四的说着,夹杂着啜泣,幸好应元组织能力极好,将事情经过拼凑了起来,换了别人绝对听不懂。
「阳台是吗?为什么妳缴贷款还要睡阳台啊?!」他真的怒了,「什么家人?以后不要回去了!没家可回要很怕吗?怕啥!我家就是妳家啦!」
薄荷满脸鼻涕眼泪的被他逗得破颜一笑,「……你全家便利商店呀?还『全家就是你家』哩。」
看她笑了,应元松了口气,「我并不是随便说说的。」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回家吧!」
应元带她回去,体贴的拧了条全新的毛巾给她擦脸,其实,她该直接回家洗澡睡觉,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跟到应元的家里来。
经过这一夜,她很需要熊先生的笑容。
「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很严肃的坐在薄荷身边,「我很不会安慰人,但是我会听。」
从来没有人想好好听她说话,熊先生大概是第一个吧!
说了些什么,她也不太记得。只是积压在心里很多年的痛苦和渴望,滔滔不绝的说了又说,说了又说。
直说到嘶哑,落泪。
「我真的很想抱抱爸爸……也很希望爸爸抱抱我,我从来没被爸爸抱过……」身为一个没人疼爱的孩子,最卑微的希望居然只是这样。
应元一言不发,看着依着他的肩膀哭得很可怜的薄荷。「请妳不要觉得冒犯。」他将薄荷抱到膝盖上,轻轻的抱着她,「像这样吗?」
她被吓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了。抬头看着应元不大好意思却又悲悯的脸孔,她埋在他的胸口,双手紧紧抱着他,「嗯。对不起……」
他将下巴搁在薄荷的头顶,心里塞满酸软的怜惜。这的确是很难说出口的渴望……只是希望有个温暖的拥抱。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孩子。若是亲情严重缺乏的时候,就会希望有爱情。爱情那么重要吗?也未必。
只是恋人可以合理的拥抱,而往往……需要的只是一个深深的拥抱而已。
怜惜、疼痛、安慰、温暖……在交互拥抱中,得到一种深沉的满足和慰藉。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比友情更深沉,比亲情更温柔……难道,不能够叫作「爱情」吗?
「薄荷,」应元开口了,「让我照顾妳吧!」
她吃了一惊,猛然抬头,望着应元严肃刚直的脸孔。「什么?」
早该这么做了不是?没人规定恋人不可以是朋友,也没有人规定恋爱就一定要分手啊!虽然他迟疑、排斥……但如果是薄荷,就值得试试看。
「我们在一起吧!」
第八章
薄荷被应元的告白弄得有点发昏,她没办法说好或不好,连要溜走都忘记,只是呆呆的坐在他的怀里,眼睛大张着,脑门一片嗡嗡作响。
她说不出来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狂喜?或许。深沉的恐惧?或许。说不定,她一直渴望可以听到这句话,却也一直害怕听到这句话--
我们在一起吧!
良久之后,她微弱的出声,红肿的眼睛已经流下出泪,只有轻轻的呜咽,「你、你犯规了……」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应元却马上懂了,他深吸一口气,很坦然的承认,「我是犯规了。但是为什么我要压抑呢?我是真的喜欢妳,想要保护妳,和妳在一起。拚命的否认,硬要塞进『好朋友』这种身分,那才真的不自然。」
他的大手握住薄荷的,她小小的、冰凉的手被温暖的包覆着。「让我照顾妳,好不好?」
薄荷摇头,紧跟着点头。她垂下眼睫,突然发现,无法流泪的悲伤,才是真正的悲伤。
「我很想答应,但是不可以答应。」她的心很痛很痛,非常的痛。她就要失去熊先生了,她快要失去他了,等她坦白完,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为什么你要犯规呢?我们不是有默契,要当永远的「好朋友」吗?
「……我不可以答应。」她吞了几口口水,将哽咽咽了进去,「我不要将来你恨我。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女孩,我已经不好了,不可以嫁人了……」
她跳下应元的膝盖,慌张的找着自己的皮包。
再见,熊先生,永远再见了……
「为什么不好,不可以嫁人呢?」应元靠在门上,阻止她夺门而出,「妳杀人放火过?还是在台北车站放过炸弹?」
「你你你……你不要逼我!」薄荷哭叫起来,一直包覆在心里的伤痕从来没有痊愈,现在又恶狠狠地被撕开了,「你、你一定要听我说出来对吧?我、我不是……我不是处女了!不但这样,我还……我还把孩子……」她说不下去,只觉得过往的哀伤发狂的扑上来,简直要让她窒息,她捶着应元,「让我回家!让我回家!我不要再见到你了,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让我回家!」
应元严肃的看着又哭又叫的薄荷,有些无奈的将她抱个满怀。「这不是妳的错。」
「是我下对,是我不好!」她紧闭着肿痛的眼睛下断发抖,「为什么我无法拒绝呢?为什么我没守住?那个孩子……他没有错啊!为什么我那么自私?我再也无法爱任何人……」
语言是那样的不精确,她不知道要怎样表达自己的痛苦和歉疚。热恋时,她不断的告诉自己要理智,但是那个人……当她是那么爱那个人的时候,他的所有要求,她都无法拒绝,不能抵抗。
终究是她软弱的关系。就因为她太软弱了,才会将自己最宝贵的「完整」献出去,才会连累那个无辜的孩子。
「这种事情,难道是妳一个人就可以办到的吗?」应元拍着她的背,温柔的抱着她,「如果有错,也是两个人的错,更何况,那又不是什么错误。」
他词穷了。都二十一世纪了,居然有女孩为了这种问题痛哭伤心,身为一个男人,实在很难想象……
不过想起他那些主张「非处女不娶」的猪朋狗友,他稍微了解薄荷的感受了。
但是那样的烂男人,毕竟只占男人总数很少的比例。而他,对于用那片薄薄的膜衡量一个女人价值的愚蠢,向来抱着反感和恶心的感受。
想要保持处子之身?很好,这是妳(或你)的坚持。但是把这种个人行为弄得像是宗教般神圣不可侵犯,排除所有异己,令人感到厌恶透顶。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为什么要让腐败的宗教和陈旧偏执的社会观念拨弄?人类的文明应该是往前进而不是开倒车的。
「我们还是好朋友。」应元专注的看着她,「妳可以好好想想。但是我的心意,并没有改变。虽然我也交过女朋友,并不是处男,但是我对妳的心意是真诚的。如果妳一定要把我跟那些畜生相提并论,我会觉得侮辱而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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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之后,应元果然不再提这件事情。他依旧用他有些耿直不讳的态度体贴着,依旧每天送薄荷上班下班。
薄荷知道,他在等,他在等她的答案。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好乱好乱,乱到不知道如何是好。
点不点头,她似乎都会失去熊先生……
没错,熊先生很有耐性,但是一个男人的耐性到底可以撑多久?即使是熊先生这样完全不同的人?
她真的不知道。
几乎是歉疚的接受他的温柔和陪伴……她终于正视他们之间的感情。再好的朋友也不会像熊先生这样无条件付出的,他们之间早就不是「好朋友」的程度。
她凭什么霸占住熊先生的时间和心力呢?男人的青春也是有限的。
要走,她的情感舍不下;不走,她的良心受苛责。接受?她已经心力交瘁过一次,害怕面对感情的腐败;不接受?她……她已经爱他太深,无法忽视。
这样的心神不宁虽然没有影响到工作,却让她的体重急剧的下降。
老板娘看着这个得力助手,心里打起了警钟。
这女孩子又乖又负责,公司实在少不了她,怕的是,她结了婚就不做了,那可就很麻烦。看她最近这样患得患失,倒像是在恋爱,女孩子嘛,再乖也会有几次恋爱经验,没什么。
但是恋爱归恋爱,结婚又是另一回事了。
老板娘忖度了一会儿,终于把她叫进办公室。
「薄荷,妳也快二十五了吧?」老板娘和蔼可亲的说。
原以为是公事,薄荷被老板娘问得一愣,「明年我就二十五了。」
「也是该考虑结婚的时候了。」老板娘点点头,「这年头男人坏心的多,老实人真的没几个了。妳一直在公司里卖命,我就跟老板讲了,也得替薄荷留心一下,不然这里来去的男人有几个能相信的?让妳去哪儿找好对象呢?刚好老板的小弟研究所毕业了,也想找个好女孩认识,我想你们两个倒是挺登对的,礼拜六下午让你们见个面,认识一下,怎么样?」
薄荷惊得脸孔发白,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老板娘,我的事情还不急……」
「怎么会不急?」老板娘很独断的回答,「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妳一毕业就来这儿上班,我拿妳当妹妹一样看待。妳的终身大事我该关心的不是?妳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老板的小弟妳也见过几次,人是沉默了点,不太爱讲话,可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我们家家底又不错,怕会亏待妳?就这样决定了,礼拜六下午不上班,正好让你们一起喝茶认识一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工作是她唯一的命脉,和生活的重心。她向来听话乖顺,从来没有违逆过老板娘。或许,在悲惨的母女关系之后,她有些移情到老板娘的身上。
虽然同样独裁霸道,但是老板娘比母亲更愿意公平的对待她,她付出多少努力,就会得到多少肯定。从某种层面来说,她可以大胆的反抗母亲,却很难同样的反抗老板娘。
这份工作不只是工作而已,老板娘也不只是老板娘。
但是,她想到熊先生。
「……我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薄荷低下头说。
老板娘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啧,小女孩没见过世面,谁对她好一丁点儿就掏心掏肺,她怎么能够看自己的得力助手这么傻?就算是私心,就算是怕她结婚跑了,到底也是为了她好。
「还没结婚之前,多看看总是好的。」老板娘淡淡的说,「又不是要妳马上结婚,多认识个人不也挺好?就这样,礼拜六一下班就一起去吧!」
薄荷急出眼泪,却无法反驳,只默默的离开办公室,未来的几天一直心神不宁。
她该怎么跟熊先生说呢?
拖了又拖,她还是无法说出口,刚好应元跟她说:「礼拜六下午我跟朋友有事情,不能接妳回家。妳记得要吃饭,晚上我再去找妳。」
薄荷暗暗的松了口气,「我、我下午也刚好有事。」
「哦?加班?」应元随口问。
「也算吧。老板娘要我陪她出去。」她低下头,不敢看应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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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怀着忐忑的心,她硬着头皮上了老板娘的车。
薄荷自我安慰着:人家都念到研究所了,哪会看上她这个高职毕业、长相普通的女孩子?她依稀对老板娘的小叔有点印象,虽然不太讲话,却是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顺眼男人。
这样的男人一定有大把女朋友了,只是兄嫂太操心,才会硬安排这样的相亲。
只是见个面而已。她不敢拒绝老板娘,却可以请那个人谅解,如果只是拨电话……她应该可以说出口。
虽然都打好主意了,到了咖啡厅,她还是喉咙一阵阵的发干。她是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认识任何陌生人。
坐定以后,老板娘跟她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进去,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喝着冰开水,喉头还是干渴着。
「哎唷,让我们等这么久!」老板娘笑吟吟的站起来,突然脸色大变。
鼓足勇气望过去,薄荷的脸孔也苍白了。
推门进来的那个男人,她知道,那是老板娘的小叔,但是,为什么……他的背后跟着熊先生?
「大嫂。」清秀的男人咧嘴一笑,「抱歉,我迟到了。这是我的男朋友。」他朝后指了指应元,「妳知道的。」
「家齐!」老板娘狂怒起来,「你存心让我没面子是不是?!怎么把你的猪朋狗友都带来了?你忘记爸爸还是因为你这种……差点气病?你不是答应妈妈要当个正常的好人吗?你今天是存心来气死我的就对了!」
「大嫂。」家齐很严肃的看着她,「我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做什么坏事。我当然还是个正常的好人,我不过爱的是……」
「你给我闭嘴……」老板娘的话还没说完,另一声怒吼砸得每个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薄荷?!」应元瞪得眼眶都快裂开来,「妳在这里做什么?」
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的薄荷,眼睛里打转着泪,手足无措的慌张,「我、我只是……陪老板娘来……」
「来相亲是吧?!」应元快气炸了,一个箭步冲上前,不但吓得薄荷跳起来,连老板娘都往后退了好几步,「妳居然瞒着我来相亲?!妳最少也该跟我说一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