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就像一双双细跟高跟鞋毫不留情地踩过他。他停下脚步,只迟疑了几秒便再度向前,尽快把事情解决吧!他想。还有数不清的公文等着他批阅呢!
风允文挤过一个个胖瘦不一的女人走到圆圈中心,很轻易便将所有的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出了什么事吗?”他问,很想再客气些,偏偏就只能扯扯嘴角,一副爱笑不笑的样子。
“风允文!”这个楼层的楼长刚调至这个单位,他感激涕零地朝风允文跑过来,几乎要跪下来跟他磕头似的。“幸亏您来了,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她们都坚持自己有理……”
一位衣着光鲜的中年女士迳自推开楼长走近风允文,她戴着花边眼镜,神情倨傲仿若英国女王。
“你就是这百货公司的负责人?”她扶着镜框将风允文看了个清楚,眨了眨眼,涂着厚厚一层粉的脸居然浮现几抹微红。
其实不只是她,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有着相同的想法。老天!真漂亮的一个人,要不是他身材高挑、西装笔挺,还真是经常在时装杂志里看见的顶尖模特儿呢!
众人如出一辙的表情令风允文情绪更差,打从十几岁混黑道到现在,他已经看多了这种痴呆模样,更清楚那微张的嘴和瞪大的眼睛代表什么意思。
该死!还是买把枪吧!管他合不合法。
心里是这么想,风允文还是勉强自己露出微笑,对那个长相尖酸刻薄的女士点了点头。
“是的,百货公司此刻由我负责,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这位女士,是不是本公司有什么疏忽之处,造成丁您购物上的不便?”
风允文温文优雅、彬彬有礼,女士高傲的神情在他的注视下奇迹似地消失,声音也缓和许多,不再那么尖锐刺耳。
她清了清喉咙,对风允文抱怨着:
“我家住天母高级住宅区,老公在公司是主管级的人物,家里是绝对不缺钱的,今天让司机送来你们这儿逛逛,东西还没买呢,居然让人当成顺手牵羊的小偷,你倒说说看这事怎么处理?我的名誉损失要谁来赔偿?”
风允文看向楼长,楼长则拿出手帕频频拭汗,面色为难地道:
“可是,这位女士的手提袋里的确有未结帐的货品……”
“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东西为什么会在我的袋子里,一定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女士强辩道,并拿出皮夹,取出数张信用卡及——小叠千元大钞。“哪,你来瞧瞧,我没钱买东西吗?需要去偷—件—千多元的上衣?再说这件衣服样式简单毫无特色,完全不符合我的喜好,我拿它做什么用?擦桌子还是洗车啊?真是的。”女士冷哼的一声。
衣服会“不小心”掉进手提袋里的机率太小了,这点风允文自然是很清楚,可是这位客人气势高昂,若没有绝对的证据,要她承认自己是小偷恐怕很难。对了,听听另——方的说词吧!看看专柜小姐怎么说,如果她或者是有其他人亲眼看见顾客把未结帐的货品放入提袋,那么这位女士的谎言便能揭穿了。
“这个专柜的小姐呢?”风允文问,眼睛是看着楼长的,只不过在场的人听他这么说,都伸长了脖子帮忙找起人来了。
“咦?方才还在这儿的,怎么这会儿忽然不见人影了?”楼长蹙眉纳闷地说,在专柜四周走动搜寻。
“不会是害怕躲起来了吧?”高傲的女顾客哼了声。“我看她是心虚,知道自己闯了祸,不敢出来和我当面对质。唉!贵公司也不晓得是怎么教育员工的,谁对准错明明是一清二楚,居然一再迟疑不做处理,让顾客蒙受这种不白之冤,对贵百货的信誉可会有难以预估的负面影响啊!”她故作好心地对风允文说。
风允文没有理会她的话,他在等,也在搜寻那个突然不见踪影的专柜小姐,没有她的证词,这件事势必得就这么僵持下去了,而他可没有耐性在这儿耗着,跟这位某公司主管的夫人闲话家常。
“啊!方小姐!”正当大夥儿都在找人,楼长忽然发出惊呼声。“你躲在这儿做什么?风先生已经来了,大家都在等你把事情始末详细说一遍啊!”
躲在塑料模特儿身后的方沁白迟疑地露了脸,看着风允文双眉诧地一扬,嘴继而愤怒发氓紧。
这真的不是她的错,方沁白在心里替自己辩白,她绝对不想和他再次碰头,更不要说是在这种情况下了,她很清楚他对她有多大火。
咽!完了!他正朝她走过来呢!该拔腿逃跑?还是就这么愣在这儿让他臭骂一顿?咦?话说回来,他有什么资格臭骂她?她这回可是理直气壮,完全凭着原则在做事啊!
这么一迟疑便失了先机,那个高个子的漂亮男人一眨眼已经来到她面前。她开始后悔,双腿也恢复百公迟跑十二秒的机能,随时都可以狂奔而去,把这紧张纷乱的场面抛在脑后。
只可惜为时已晚,当风允文向她逼近,周遭看热闹的也自然而然靠了过来。他们围成一个圈圈,把一千相关人物困在中间,等于完全断绝了方沁白的退路。
“你在这里做什么?”风允文没有想过会在这儿再见到这个疯女人,他的怒气完全被勾起,神情霎时变得冰冷异常。该死的老鹰居然敢骗他,如果林云菌没有在这里设柜,这女人又是哪儿来的?
“我在这里做什么?”也许有些哧着了,是以方沁白喃喃重复他的问题,然后才力持镇定地回答:“当然是工作啊!难不成是来逛街购物吗?我的命可没那么好,不工作哪有钱买东西?不过,真要说起来我家也不算穷,我老爸每天都捧回一堆钱,几乎是怎么努力花都还有剩下呢!可是我讨厌我爸爸,不想用他的钱,所以……”
“我对你的家庭背景没兴趣。”风允文冷冷地打断她不知所云的唠叨。
“对……对不起。”又哧了一跳方沁白不自觉地抱住塑料模特儿。“我原来不是这么爱说话的,只是你……你让我觉得有点紧张。”她其实想说的是“非常紧张”,又觉得这么说很丢人现眼,她像自己胆子多小似的。
风允文闭了闭眼。
“我再问你一次,你在这儿鬼鬼崇崇地究竟做什么?”
“鬼鬼崇崇?我什么时候……”方沁白刚想反驳,随即想起自己此刻躲在塑料人身后的确显得有点鬼崇,于是忙松手站了出来。“我才不是鬼鬼崇崇,躲起来只是不想见你罢了。”她说。
“你在躲我?”
“是咽!”方沁白点头。“我知道看见我会引发你不愉快的回忆。”
这时候楼长靠过来在风允文耳边说了什么,他的眉于是又高高耸起。
“你就是这一柜的负责小姐?”他指指女装部新设立的专柜问。
“是。”方沁白点点头。
“为什么?这品牌和林云菌老师应该是不相关的。”
“我换了工作不行吗?”她接着解释: “我去面试时也不知道公司要在这里设柜,更没想过自己会被派到这里来。一切都是巧合,这么大的一个百货公司,我真的以为自己绝没有机会碰上你,而且我也了解你怨恨我的心情,任何—个大男人被误以为是女人都会……”
“够了!”风允文有想杀人的冲动。“你说的废话并不在我们讨论之列。既然你也是当事人之一,现在就请你把指控这位女士偷窃的原因解释一下,好让我了解事情的经过,以便判定这究竟是不是一场误会。”
“才不是什么误会。”方沁白站出来道:“你真的相信衣服会自己掉进她手提袋这种荒谬的说法?她分明就是偷了我的东西,在装进袋子拉上拉链时被我发现,这样还不是贼,是什么?”
“喂!”“某公司主管的夫人”向前一步指着方沁白的鼻尖喊: “你这个女店员说话给我客气点,老娘什么没有就是钱多,干什么要偷你这不值几个钱、丑陋得没水准的衣服?我说了这是意外,意外!你懂不懂?衣服是不小心掉进我袋子里,不是我偷的。”
“难道你在拉上袋子拉链时没有注意到里头多了件不周于你的东西吗?”方沁白问。她一直被认为是没有原则的人,为了改变这个观念她才狠下心换了工作,如今明明自己是对的,又怎么能为了息事宁人而向对方低头?原则!她要开始做个有原则的人了,方沁白这么对自己说。
“我把皮包放回袋子里,拉上拉链也犯法了不成?再说拉链拉上就拉上了,谁会去注意里头有什么东西?”客人怒气冲冲背过身去。“我看找警察来解决算了,以我的身分地位,让人误会是小偷还得了?我先生知道了肯定会亲自来找你们理论,要你们还我一个公道,既然如此还不如我先找警察来解决——”
“这位女士请稍安勿躁。”就在两个女人开骂前,风允文开口了。“没有真凭实据本公司是不会冤枉顾客的,待我问过几个问题自当给您一个交代,请您稍.后。”他说着转而面对方沁白。“你是否看见这位女士把你柜上的东西放进手提袋里了?”他问她。
“我是没有看见,但是……”
风允文以眼神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紧接着又问:
“那么现场可有其他目击者?”
围了一大群人,‘没有一个回答,风允文于是看了方沁白一眼。
“既然没有人亲眼目睹这位女士偷东西,我们也不能光凭她袋子里的衣服便指称她偷了,关于这个,我想你应该为你的莽撞向这位女士道歉。”
“某公司主管的夫人”得意地瞥了方沁白一眼;方沁白则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是这么一番话。
“我道歉?为什么?是她偷了我的衣服啊!”方沁白喊着。
“不许再说这种话。”风允文斥喝。“随随便便就指称客人是小偷,你知不知道你鲁莽的行为已经给楼层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顾客至上是我们一贯的目标与原则,身为专柜小姐必须要有更多的耐性及修养,这点我希望你能记得。”
怎么会这样的?方沁白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她做的事不只不过是在维护自己的权益,有什么错?刚才明明有很多人站在她这边为她说话,为什么这个人一出现,用几句话跋扈地做了判决,她却成了错的一方,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定了罪?
“快向客人道歉。”风允文催促她。
方沁白茫然地向对方低头行礼,嘴上喃喃说着对不起,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为什么呢?为什么说抱歉的是她?那女人才是犯人啊!隔壁柜的美珍不就警告过她要多注注意惯窃吗?美珍呢?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站出来替她说句话,告诉大家,她并没有冤枉这个女人?
这社会究竟有没有所谓的道德标准?如果有,又该是如何定位的?她想着,心里好纳闷。从前她不求回报只管默默耕耘,朋友笑她傻,说她太过软弱缺乏原则;如今她毅然换了工作,试着改变自己的工作态度,以一般人的原则为原则。结果呢?她又错了,似乎她是个和时代脱节的人,尽管她再怎么将自己打光磨滑,终究无法符合现实社会诡异多变的曲线。
方沁白默默站在原处, “某公司主管的夫人”挟着胜利的气势毫不客气地对她讥嘲了一番,见她始终没有反应才抬高头、摇摆着臀部傲慢地离开,人群也随着争执的结束而逐渐散去,短短——分钟的时间,专柜前竟空荡荡不剩一个客人。
楼长看着方沁白,啧喷地摇头表示同情,风允文也看了她二眼,却狠下心告诉自己别因为她沮丧无辜的面容便动摇了。他不过是就事论事,公正地理清了一场误会,决断过程绝对不含私人观感。
是的,他很确定自己从不把公事和私事混为一谈……然而,看见她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孤寂无助得仿佛黑夜里迷了方向的小孩……搞不清楚为什么,风允文感觉他那早巳坚如磐石的心忽然一阵疼痛。
第三章
结束了一天烦人的公事,风允文的情绪依然不见好转,事实上是一张委屈无辜的面孔一直在他眼前晃动,搞得他心浮气躁,人虽累极了,却无法就这么往床上一倒沉睡到天明。
晚上十点一刻,风允文来到鹰集团大楼附近的一家啤酒屋。他怀疑自己终于碰上了一生以来的最低潮。过度忙碌、精神不佳,脾气就像随时会引爆的不定时炸弹;从前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一直是鹰集团三个首脑人物中最懂得“微笑艺术”的一个。
曾和雷豹谈起这回事,那家伙居然一阵大笑,说他之所以会如此完全是因为缺乏爱情的调剂与滋润,一旦有了红粉知己陪他度过办公之余的时间,此症状将可不药而愈。
去他的雷豹和他那篇该死的荒谬论调!他绝不相信一个男人没有爱情就会心神不定、情绪低落,老鹰的经验不正是前车之鉴吗?虽然现在他和老婆就像童话书里的公主与王子,过着幸福美满人人称羡的日子,但之前呢?是谁精神委.靡,抱着酒瓶烂醉终日?那种苦他可是见过的,傻子才会相信爱情那儿能带给男人苦闷的心灵——点恬淡宁静。
雷豹没有解决他的问题,是以风允文到这儿来喝几杯,只是单纯想静一静,并没有其它的目的。然而他几乎是一推开门就后悔了,因为靠窗的位子坐了个他没有想再见到的人,而他总有个预感,那就是他想静静喝几杯的微小心愿将会因这个人而破灭。
所谓“冤家路窄”,难道就是用来形容他们的?遇上她两回,两回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场面,这种15合真是天杀的太具幽默感了。
还是闪吧!一脚已跨进啤酒屋的风允文认真地想,前两次是巧合也就罢了,这回总有避开的余地了吧?台北市有这么多啤酒屋,谁规定他一定得在这儿喝酒?
打定主意正想走入,眼尖的服务生却带着一脸亲切的笑容迎了上来。
“欢迎光临,先生一个人吗?”
“呃——”面对那么一张热切的脸,而且没有怀
疑他的性别,风允文不由也回报以迷人的微笑。“不,我还有朋友——。”
他想说他还有朋友没到,如此一来便可以找个藉口到外头等候,要溜走可就容易了。奈何人算不如算,他话没说完就看见“冤家”皱着两道眉疑惑地盯着他瞧,下一秒钟已经指着他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