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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鳞  第6页    作者:陈毓华

  离家七年的大少爷回来,庄里的每个女人都极力梳妆打扮。真要说,她们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哪一样不是天青鳞挣回来,生怕被财神爷忽略了,一群人把他当宝,围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些年来栀儿也学会不要委屈自己,寻了个别人不会注意的地方,静静地观看天空卷卷白云变幻万千。

  看着看着,她竟忘记自己身在大厅,斜着身子偎上窗棂,托起香腮,神游太虚起来。

  天青鳞虽然被许多人包围着,但眼睛仍不由自主的总是尾随着栀儿。

  她的轻忽,让他高傲的男性自尊觉得不愉快。

  她在干什么,窗户外面有什么比他还重要的东西?

  越想心底越不舒坦,就像颗雪球越滚越大颗,碍在心底,他越想忽略,越是在意。

  “阿福,把自马车卸下来的礼物搬进来,照名单给各院落送去。”唤来小厮,天青鳞假借腿痛不想应酬。

  而那个头衔是他老婆的人依旧没有自觉,慵懒的打起瞌睡。

  还是某个看不过去的丫头把她摇起来,栀儿这才发现自己变成了焦点。

  “真是,身为人家妻子却一点自觉都没有,有失妇德啊!”某个栀儿不大记得的女人公然讲起她的坏话。

  栀儿没感觉来作回应,不过她似乎看到天青鳞朝天飞的浓眉竖了竖。

  不会吧?!他也是个听信谗言的昏君啊?

  一唱自然要有一搭,看栀儿不顺眼的另个女人马上加入长舌战场。

  “就是说嘛,要是我的夫君从远方回来,我才不会这么冷淡呢!”她害羞的绞着纱裙,一副我心已属的模样。

  栀儿挖挖耳朵,这挖下去,才想起此举在正式场合里有点失态,赶紧收手。

  天青鳞不怒自威,他看着两个弟弟,声音虽是轻描淡写,却沉稳得叫人透不过气。

  “你们大概没听过长嫂如母这话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扶我回主屋。”他对栀儿下命令。

  睇了眼他完好无缺的腿,栀儿有一百八十个不情愿,“使威风喔,刚刚你明明还能自己走路。”

  “现在走不动了不行吗?”他快咬碎牙根了。

  她竟公然违抗他。

  从见面起她就一直顶撞他,这似乎成了习惯。唔,不好,要叫她改。

  “你们谁扶他进去。”她用素白的指头点兵遣将。可这会儿下人全都像是请来当壁饰的,没人敢动。

  “秋栀儿!”

  用力忽略天青鳞露出一种她不曾见过的眼光瞪她,看起来很多人都想杀她而后快。

  众怒难犯,栀儿只好上前努力“拖”着他沉重的身躯往里走。

  她从来没跟男人这么接近过,天鸟过虽然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可他爱使香水,一天换七、八次味道,让她闻到后来嗅觉麻痹,而她身边的这男人不同,是荚皂干净的味道,让人闻了……不讨厌。

  这女人简直是把他当成麻袋扛,还扛得有模有样,看她身上没几两肉,力气是打哪来的?

  还有,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

  慢着!她突然煞住脚步。“你很重唉,告诉我你的房间在哪?”

  “你住哪,我就住哪,你没听过嫁鸡随鸡,娶了石头抱着走。”

  “我那儿没人伺候你。”把他安顿在石凳上,栀儿回过头来,眼神冷漠。

  “我不用人服侍。”

  为了自己酸疼的腰背着想,栀儿放弃跟他争辩,随便指了一间房。

  “就这了。”

  天青鳞不得不皱眉,她居然这么敷衍他。

  “为什么我该住这里?”

  “你是庄里的财神爷,想住哪都是你的自由,这院落清静幽雅,适合养伤。”她讲得合情合理,害天青鳞都想鼓掌了。

  “名义上,你是我的妻子吧?”他慢吞吞的问。她的不驯勾起他难得的征服欲望。

  她慢慢的回眼看他,黑色的眼瞳像要盯进他灵魂深处。

  “不知道我的夫君你还有什么指教?”她的声音很淡,冰椎似的钻入人家骨子里头,叫人忍不住打了个机伶伶的寒颤。

  “你让我觉得我们两个比陌生人还不如。”天青鳞感觉到她散发出来的厌恶。

  “你好不要脸,安给我一个名份,就把我扔下,不闻不问,现在回来了,想要回夫权?你以为天下的便宜事都叫你一个人占尽吗?”累积了年年岁岁的情绪,顿时全爆发了。

  她平时嘴里虽说不在意,在感情上却因为天青鳞的轻忽而受到极大的伤害。

  要是他客客气气的,她也还端得住心里的委屈,就当无缘夫妻一场,好聚好散,偏偏他不!

  “你觉得我可恶?”她眼底的冷然浇了天青鳞一头冷水。

  “不然呢,还要我谢谢你这些年给了我丰衣足食的生活,也改善我贫穷的家境,的确,这些都是因为我嫁了个有钱的夫君。”她用七年的青春抵债,够了吧?!

  “我不是有意抛下你,我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她只顾自怜,没看到他因为她这些话眼中生波,整个人沉寂了下去。

  栀儿脸沉了,阖起眼忽然涌起酸楚,她无力的把心里话掏出来。

  “你这夫君,奴家消受不起。”

  第五章

  一改白天的嘈杂,被夜色沉淀的大厅外亮着两盏宫灯,六扇厅门敞着。

  二更天刚过,听着更夫敲打梆子声后,胥勖这才回来。

  他看到亮如白昼的大厅,跫着脚步转过来,从门外看见坐着沉思的天青鳞,连忙奔了进去。

  “爷,您几时回来的?也没派个人捎信给我,我好出去迎接。”

  胥勖朱颜改,鬓毛催,几许白丝添上,看见主人喜出望外。

  “这些年,辛劳你了。”

  他由南到北,出关外到大漠,越敦煌经丝路,去到天山尽头,买了货船往东走,进行以物易物的贸易,设立据点,以东士的草药、珍珠换取没药‘香料’、乌木、象牙,载着丰硕的成果沿着海岸,绕了一圈回来。

  放心的出外经年,不管胥勖的能力怎样,庄里需要一个可以替他分劳的人,这些年独当一面的历练下来,训练应该很够了。

  “爷,您回来得好,胥勖好想您。”胥勖语带哽咽,他肩上的重担可以卸下了。

  真正接过生意才知道有多不容易,人,没有八面玲珑,就千万别蹚生意这浑水,他头顶上的白,都是因为这样而来。

  这些年亲身磨练下来,对爷惊人的工作能力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回来不是为了看你这张苦瓜脸,把不必要的眼泪收起来。”看到这么婆妈的胥勖,回家的感觉也真实了起来。

  “是是是。”胡乱擦着脸,他收拾好自己泛溢的情绪。

  “你怎么连背也驼了?”根据线报,胥勖每日不过三更不入门,是真心卖力打理庄里的事业。

  “我都没发觉。”胥勖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努力会得到回报的。”

  “爷,小的不求什么。”

  “是吗?以后的结果恐怕不是你说不要就可以不要的。”他心里头的一盘棋,将相兵马都有该去的地方。

  咦,怎么听起来又要乌云遮日的感觉?胥勖隐隐觉得自己恐怕是要劳碌一辈子。

  “爷,你说的话太深,小的不明白。”

  “无所谓,时间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天青鳞讳莫如深。

  好吧,他是下人,主人爱卖关子就给他卖。

  “我问你,这些年栀儿在家可好?”他状似风轻云淡一问。

  他等的可不是胥勖工作的成绩,他想知道有关他那挂名妻子的一切。

  “我对不起爷!”“咚!”胥勖跪了下去,责任心式重的他才不管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跪自己的主子天道地公。“爷这么大的事业落在我头上,我一直忙不过来,以致对夫人疏于照顾,爷,您罚我吧!”

  “罚,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不清不楚只会领罚,你要跪钉板、卧冰棍,我才不管你。”他扬起声音,“我要知道的是她这些年的生活状况,你要推说一个不字。或者废话连篇,以后你干脆吃住都在绣坊里,不用回家了。”

  胥勖抱住天青鳞的大腿。

  “那不行啊大爷,小的已经有三个月不曾回去探望一家老小,古人大禹治水也没我这么可怜,我已经是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怎么忍心这样对待我?”

  天青鳞忙不迭的抽回大腿,让胥勖扑空。

  几年过去,这胥勖更有理说不清了,怕是偌大的事业把他逼得提早老化了。

  “爷,这些年说实在我们没有谁能摸明白夫人的心,虽然说她是我妹子,可我也不大懂。”他是心有余力不足,管理偌大产业的工作够他焦头烂额,对于栀儿的照顾他是鞭长莫及啊!

  “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轻喟从天青鳞的口中逸过。

  胥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沉默退下。

  她跟这个家还是格格不入。天青鳞怔怔的坐着,任烛光燃泪。这种没有方向的心情叫人不安。他确定自己不喜欢这种情况,非常非常地不喜欢。

  ※   ※  ※

  摊牌了。

  这样也好,可以走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想不到这么容易,也这么……累。

  这狐狸庄真是富裕啊!整夜不熄的灯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浪费习惯?这些坐享其成的人有想过为全家生活而在外奔波劳碌,餐风露宿的那个人吗?

  栀儿用力敲了下自己的头,她都是要走的人了,还担心个什么劲,没有谁会领情的。

  水榭的一边隐隐传来歌伎的乐声,她想想,今夜是哪一房在设宴请客?

  对了,该是天青鳞的洗尘宴。

  夜夜笙歌,千金散尽,这些金砌银堆的家当,何时风流云散呐?呵呵,不怕的,天家有天青鳞这个招财童子,银子啊,只怕多了。

  脚下迂回的小径她天天经过,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后门,可是一路来,某种诡异的感觉令她全身的鸡皮疙瘩浮冒起来,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像耗子被蛇眼盯住。

  “以后出门要记着带盏灯,免得跌跤。”黑暗的庭院一处,天青鳞倚在拱门边,把栀儿的动作看得非常清楚。

  银色的月光在她的发间闪烁,鹅黄色的衫子勾勒出成熟的体态,香肩跟裸臂洁白光滑,她娇美得如同花园里的花。

  栀儿闻声身体顿时僵直得有如千年磐石,不过还好没忘记将包袱往身后藏。

  他不是应该在大厅里宴乐吗?

  “你的表情好像要面对的是一匹狼。”

  “有吗?庄子又不是位于荒郊野外,哪来的狼?”她慢慢转身,擦掉额头的冷汗,挑这时间离家,可能是个烂透的主意!

  他脚步从容,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一下挡住栀儿的去路,“夜深了。”

  是晚了,但,关她什么事?

  不小心目光触到他的眸,他的眼除了光亮深邃,恍惚间还有一些别的,至于是什么,她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个说不出的“什么”却让她的心怦呀怦的跳个没完,捂住胸口,栀儿忍不住轻叱,“不许再跳了。”

  也不管这样说是不是闹了笑话,只有死人的心才不会跳。

  她孩子气的表情认真又率直,不曾生过的怜惜飘入天青鳞冰硬的心,轻轻融化了一角。

  “心要是不跳了,会伤脑筋的。”

  他居然在笑?!栀儿不自在的全身冒起疙瘩。

  “你别笑了。”

  “怎么?”他不解。

  “你那模样跟狮子找到猎物开口笑一样,我受不了。”说完,栀儿掩住自己嘴快的口。要……死了,她居然把心里头的话一五一十说出来。

  她睁大眼珠拼命想把话圆回去,想不到天青鳞拉高唇角,竟然点头。

  他似乎变成完全无法让人理解的人。

  “蚊子飞进嘴巴的滋味有点臭,你确定小嘴还要张这么大?”现在的她跟之前恰北北的模样,不啻有天壤之别。

  栀儿赶紧把双唇合得比蚌壳还紧,表情却控诉他撒谎。

  “我不只吃过蚊子,塞外不是黄沙就是朔风,到处是动物的尸骨,一到晚上,苍蝇、姐虫也不管你是活着还是死人绕着不肯走,不小心撞进嘴里是常有的事。”他表情淡然。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那么多话。”他们名为夫妻,形同陌路。

  他不是会道歉的男人,不过,他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两遍。

  “我看你带了包袱,要离家吗?”

  “是的,我要出去过我自己的下半辈子。”

  “你故意选择我回来的这一天出走,让我难看?”她不只要给他一点颜色瞧,恐怕还故意想酿成大事故。

  “随便你怎么想。”

  “你有把握我会让你走?”

  “今天不成,明天走,明天不成我还有后天。”她心意已决,不更改。

  “既然这个地方没有让你好留恋的,我跟你一起走。”

  栀儿傻了好半晌,垂下黑帘般的羽睫,幽谧的眼底泛过一波涟漪。

  “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起初我也不信,不过……”看见从开始她就一直抱在怀里的水盆,粼粼水色倒映着她白皙的脸颊,死去的心回过来了些。“我还是要跟你走。”

  ※  ※   ※

  不用面对天青鳞令人心神难安、叫人着迷的脸孔,徐徐的夜风吹来,总算拂去栀儿心头不少的烦躁。

  他安稳坚定的步伐不特别快也不特别慢,像是为了配合她而放短两脚间的幅度似的,男人走路的步子不应该又大又急吗?天鸟过虽然老是女装打扮,惟一会暴露他身份的就是走路时,他走路如急惊风,每每都会吓死一堆路人,久而久之,他已经变成苏州的一项名胜了。

  看她柳眉微蹙,一脸的心烦意乱,不一会忽又噗咏一笑,她在想什么呢?

  从来不用揣测别人的心意,也不曾觉得自己需要什么,反倒是有成千上万的人需要他,养成他不在乎的态度。

  然而这回,他开始认真地研究着她。

  两个人各有所思,各有所想,一路沉静不语。

  “就这儿了。”随便指着一扇门,栀儿轻声道。

  “哦。”他不为所动。

  “这还你。”这时她才想起来手里始终抱着盛放鳞片的水钵。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吗?”他不接过,望着她紧紧的护着、连一滴水也不让溅出来的盆。

  “不知道,给我的那人说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我先说好啊,我是不接的,是那几个人死皮赖脸丢给我,实情就是这样。”他可别自作多情。

  “可是你也留着它。”

  栀儿有些羞恼,作势要扔,“我现在心情好就要扔了它!”

  “想不到你也有不讲理的一面。”他有些不大能适应.但是又像在修正什么心态般心底漾起一笑。

  “你不了解我的地方可太多了。”她扬起小巧的下巴挑衅道。这些年因为绣花弄,让她不怕过被人轻忽、瞧不起的生活,还得到自食其力的乐趣。

  “想来也是。”

  ※   ※   ※

  痛快的睡了场好觉,栀儿准时开了店门。

  绣花弄里头还是她前天离开的模样,显然,天鸟过那个花花“小姐”昨天也没来,又不知道在哪个名流公子的宴会上喝醉酒,夜宿温柔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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