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钵兰  第2页    作者:陈毓华

  「我真的可以,请再给钵兰一次机会。」都怪她嘴笨,要是她有翠娘一半犀利的口才就好了。

  「我也是领人银两过日子的厨子,你的事我帮不了忙!」也算仁至义尽了,一无是处的人还是趁早回老家嫁人生娃娃去。

  她不曾低声下气求过人,悄悄握紧藏在背后的拳,指节泛白,「钵兰不能走,我必须待在这。」

  「你说什么?」这么阴沉的性子就是不讨人喜爱,说个话也不清不楚。

  「我说……」

  「钵兰啊,厨房里忙不过来你还偷懒躲在角落,哎呀,二叔,全部的菜都齐了就等您来炒,上头传了菜单子下来,说要多道秋湖鱼,这菜只有您炖得起来,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啦。」翠娘说得连珠炮般,又推又拉的把人带走,临了,猛对待在原地的钵兰挤眼,要她放机灵些。

  人走了,偌大的园子突然变得空荡荡,她慢慢靠着墙壁滑坐下来,抱膝沉思,一双眼睛失去了活力。

  高高的墙那边是什么地方?她都在滕府住下三个月了,却连那个人的面还见不上一次,过几日她要是真的被撵出门,这辈子要见他恐怕是永道无法达成的奢望。

  她旁徨的想着,不意被突然的吼叫吓得跳起来。

  「钵丫头,你死在外头啦,给我滚进来帮忙,一堆芋头等着你洗咧!」

  芋头,那表示她今天还能够继续往下去喽。

  拉着裙摆,她用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跑进去,当然啦,不包括中途绊了的那一跤。

  *  *  *

  手上的包袱很小,里头放着几件她常穿的衫子,还有一些碎银,那是她身上仅有的财产,也是全部的财产。

  有钱人家的园子真的好大,她都走了个把个时辰还走不到大门。

  没错,钵兰还是被解雇了。由于当初她是自己自荐来的,不同于卖身的其他婢女,工作丢了,没人来领,只有自己离开。

  厨房把各大院落的菜出完,也没让她等剩菜回来填饱肚子,就没人情的赶她走。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这时候才想到,她早膳也没吃。

  肚子好饿啊。

  突然不知怎地她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敲敲不济事的脑子,那香喷喷的味道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浓郁了。

  啊,不是错觉,是谁把一盘好好的饭菜放在门口?说到门口,这园子又是哪个少爷住的院落?

  滕府里面究竟住了多少主子钵兰不清楚,虽然说她好歹也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嗯……是还差几个时辰才能凑齐,但是,她每天能去的地方也就睡觉的床铺跟厨房,要多跑,一怕迷路,二来没地位的下人不许随意走动,她也就天天这么过下来了。

  见不到那个人的面,跟他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也……没用、没用的,就算见面,也不能弥补所发生过的事情……

  抱着包袱,钵兰在前廊坐下。在这里坐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她走了好远的路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她很想专心想一想未来的出路,但是食盘上香喷喷的味道一直勾引着她,口水直冒出来,最后连肚子都不受控制的发出丢人的声音。

  吃食放在这里就算不会引来野狗,蚂蚁恐怕也不会放过这顿大餐,那,她吃一点点应该不要紧吧,她的食量小,吃一点不会被发现的。

  掀开磁碗盖,烟丝缭绕,看起来每样菜都好好吃喔。她赶忙吃了起来。

  滕府对下人的饭菜并不苛刻,但也谈不上好就是了。

  突然,一个异物打中了她,钵兰应声而倒。

  「咳咳咳……」还在咽喉的食物她赶紧吞下肚,感觉上有什么东西从发际流了下来。

  冷到叫人发抖的吼声像爆裂物炸开。「该死的野猫,我就算不吃也不许你乱碰东西。」

  钵兰跳起来,不去看头顶滑下来的湿黏是什么。眼角看到的是掉在地上缺了角的砚台。

  「我不是野猫,我是人。」

  屋里头的人沉默了良久,久到她以为他睡着了,便弯腰想检包袱。

  「你就死在外头,看你要杵到什么时候!」

  暴喝声又像虫般的钻进钵兰的耳朵,她又一骇,赶紧把腰挺直,包袱就让它躺在地上,不敢伸手去捡了。

  「哐啷!」又有东西砸破窗花,但准头不够掉在花盆旁,是墨一般颜色的纸镇。

  他要丢的不会是她吧?钵兰想,那么硬的束西要是砸破头,流的可能不只刚刚那些血了。

  一次可以说是失误,两次,该不会是冲着她来的吧?可是房门关得好好的,里面的人长了三只眼睛吗?竟然可以把她的动作瞧个清楚,这么想,方才的伤口连着后脑勺开始发疼起来。

  「该死的!你竟敢把我的命令当耳边风!」屋里男子凶狠的声调几乎要把钵兰的心撕成两半。

  她推门进去。这次有了经验,知道闪过又迎面而来的攻击。

  他脾气更不好,打人取乐,看别人受伤会快乐吗?

  「谁允许你躲?」口气依旧不好,不过幸好没有不该的东西又飞出来。

  屋里黑沉沉的,门窗深锁,空气很不好,一进去,她马上打了个喷嚏。

  一个男人模糊的轮廓就在她眼前不远处。

  他的脸隐隐约约侧着,不走近压根看不清楚,唯一感觉得到的,是他闪动的眼神,里头像是隐忍着要爆发的怒气。

  钵兰揣测,方才放在阶台上没人动过的食盘,很可能是派来伺候他的婢女扔下的。

  她会不会误闯恶魔窝啊?是天冷吧,已经饿过头的肚子突然发出奇怪的叫声,她开始头昏眼花,头顶的伤口又作痛着,只觉得整个人要软脚了。

  第二章

  他不是恶魔,却是道地坏脾气的男人。

  「你的眼珠睁那么大,没看过残废的主子吗?」

  钵兰慢慢适应了黑暗。坏脾气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桌上有本摊开着的书,他的唇抿成一条线,稍微侧过的脸刚硬尖锐。

  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钵兰的心猛被撞了下,眼睛眯小半晌。

  才多久不见,他的面貌大变,只抬眉就叫人打从心底发寒。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净杵着,把吃食拿进来!我还活着,休想饿我任何一顿。」滕不妄指使着。

  钵兰把食物端进来,放在桌上。

  「没人教你怎么伺候人吗?连添饭也不会。」饭菜会自己到碗里面吗?蠢!到底梅妈是哪里找来这丫鬟?

  她依言添了饭,夹好菜,筷子也规矩的摆好。

  滕不妄往她一瞥,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

  「饭不吃会凉。」她提醒。

  「我几时吃饭要你管!」他的脾气一下又甩出来,甩得钵兰满头雾水。

  「不吃,那……我收走喔。」

  大掌凶狠的拍下,桌面所有的东西应声跳起来。「你敢!」

  钵兰被吓得不轻,一见面他就喝斥她不说,现在更是动辄得咎,她的思绪顿时陷入一片荒乱。

  「我先跟你说了,要是你敢在我面前掉一颗眼泪,我会叫你吃手杖。」才吼个两句,怎么,就傻了?

  钵兰看着他咆哮的嘴。「被派来给你送饭的婢女都这样被吓走的吧?」连饭菜都宁可放在外面,有多怕他,用指头想也知道。

  他的恶劣,唉……

  她竟然无视他的恐吓,滕不妄第一次正眼瞧她。

  这么瘦的女人,饭都吃哪去了?平凡的姿色,比之前随便一个送饭的都不起眼,却比任何一个都勇敢。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异物划破空气的声音又朝着钵兰接近,她闪躲不及,结实的被打中额头,他……又出手。

  掉在桌上的,是一只时下流行的三彩陶女俑,胖胖的身子断成两截。

  「可惜,这陶捏得同真人一样说。」她忽略眼中浮现的红雾还有耳鸣,把残陶俑捧在手上。

  她的喃喃自语有些琐碎,看在滕不妄眼中,怒火不由得窜升起来。「大声点,我这边的耳朵听不见,到左边来说!」

  「咦!」钵兰抬起头,这一扬,额上的血顺势掉下桌面,形成点点红渍。

  见血了,滕不妄心中一凛,却也迅速的推开不需要的感情。

  「你不要也用不着摔坏它,好可惜。」她站到他的左边。陶俑身上都是捏陶人的指印,里面曾经注入多少感情啊。

  「东西是我的,我要毁掉它,谁敢多说一句话?你是什么东西,用得着你来编派我的不是?!」滕不妄胸口起伏,要不是他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准扔死这丫头。掠过桌面可能成为利器的书本、碗盘,还有桌上那刺眼的红点,他嘴上凶恶,却不见再拿东西扔人。

  「太过分了,滕不妄,这样的你哪来的资格当骨董人?你当初的意气风发,神木飞扬呢?你名震天下的『铁眼』名号呢?这陶俑就算不值钱,也是应该好好收藏叫文物,既然不要,当初何必收留呢?」身体的伤不痛,痛的是她的心。

  他霍然站立起来,用力抓起放在身边的手杖。「你对我的事情可探听得真清楚,说!你是谁派来的?我爹娘还是那些擅自作主的兄弟姊妹?」

  他的脚一跛一跛,一只瘸得厉害。

  多一项发现,钵兰的心就更往下沉。她刚才不应该对他大声的,只是……他跟印象中的落差太大,她才会一时多嘴,现在后悔怕是来不及了。

  「都……不是,我被辞工、路过……」要是把肚子饿那一段招出来,得到的也许除了嘲笑,就是更多的咆哮了。

  眼下,那手杖看起来很粗,打在身上应该很痛……会痛死人的。

  「看你这副拙像,加上笨手笨脚,被辞了活该!」他每向前多走一步,她就离他更远,搞什么鬼!

  钵兰垂下羽睫,眼睛看到的是损坏的陶俑,还有凉掉的菜肴。

  「饭菜都凉了,好可惜喔。」为什么不干脆赏给她呢?

  「好!你爱收破烂,我就让你做个够!」什么都说可惜,他倒要看她怎么个珍惜法。

  *  *  *

  没道理嘛!这些都是宝贝,居然被形容成破烂。

  四处散落的金石、字画、木雕、石刻、古玉……充满沧桑的古玩占据着橱柜儿案、地板角落,连给人走的路都给淹没。

  安静的气息涤清了阴暗的空间,打开窗户暖暖的冬阳泼洒进来,照亮里头的摆设。有出土时已经破损的青铜器,铭文花纹斑驳的炉、锈痕斑斑需要去渍的鼎,少了座台的珠宝玉石,种类不胜枚举。

  拌了浆,和了陶土,她把手绢摊开,仔细看着陶俑的断处,先用浆填上,再把薄薄的土捏上,用刷子一层层的刷,用浸泡过的纸浆护住接着处,然后置于托盘放在阴凉的地方。等纸浆的水分干透,还要足足刷上七七四十九遍才算完事,也才能上彩着色。

  接着,她把角落蒙了尘的胖姑娘拖出来。

  「胖姑娘」是闽、粤一带对唐女俑的典雅称呼,姑娘越胖身价越高,不管真人还是陶俑都一样。

  比真人还高大的女俑以白粉打底,红颊朱唇,生动美妙。只是彩漆剥落严重,显然搬运的时候也有破损,现在得靠修整来弥补了。

  把女俑身上的灰尘用细毛刷清理干净,钵兰把原本卷到肩膀上又滑下来的长袖重新挽上去。

  这可是大工程呢。

  这些东西总是能让她心情平稳,自离开那个地方,她没想过可以又接触这种工作,这种破烂,她喜欢得紧。

  沉溺在工作里面的她忘记时间飞逝,直到光线越来越不足,才发现天色黑了大半。

  她手中的刷子掉至地板,天黑了,怎么办?这里看不见腊烛、灯台,要是入了夜,她不敢想像四周乌漆抹黑的模样。捞起裙摆她往外跑,到了门口发现更糟糕的事情,她认不得路。

  长长的迥廊看起来都差不多,她到底要往左边还是右边去?似乎都不对,中间的路看起来比较大条,不过,好像也不对,所有的景物样样陌生。

  她回到骨董仓库前,大大的圆眼瞅着西沉的太阳,整个人开始打着哆嗦,怎么天一下就全黑了?

  她瑟缩着身子窝到角落,抱着膝盖,把眼睛紧紧的眯起来。

  *  *  *

  掌灯时分。

  一个女子掩面从屋子逃了出来,像是里头住了个恶鬼。她跑得匆忙又快,险险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咦,小旋子,你跑这么急,我的肩膀差点给你撞歪了呢。」清朗的嗓音,流利的动作,天鸟过扶住从拱门冲出来嘤嘤哭泣的小婢女。

  「天少爷……呜……呜……」小旋子仿佛看见救星,姣好的容貌上珠泪悬挂,担心受怕的睐了眼后面,发现没人,红通通的鼻子流下鼻涕,一副楚楚可怜。

  人美什么都占便宜,就算鼻涕这玩意在她脸上仍是好看,不过这丫头难怪不得人疼,不够贴心。虽然说他现在为了外出方便,换上男装,可他的内心是实实在在的「小姐」钦,娇滴滴,香喷喷的千金小姐,她居然开口就把他最忌讳的事挂在嘴边。

  「被轰出来了,老把戏,你下去吧,就饿他几天别给饭吃,看谁比较嚣张!」绘着花鸟云雀的扇子顶着小旋子鼻端,他出着馊主意。

  「啊,天少爷……」这种逆主的事情怎么可以做?她干咽着,忘了要哭。

  「你下去吃饭吧,你要饿了、瘦了,我好舍不得的。」他字字发自内心,把小丫头哄得心花朵朵开,脸红得不像话。

  等小旋子步离,他倒是要去看看那头坏脾气的野兽发哪门子疯。

  「咳。」他才作势要敲门--

  「滚出去!从哪里走来照原路滚出去!」

  一只绣花鞋还在门槛上呢,大概是刚才逃走的小旋子留的。

  天鸟过连忙出声,「别对我扔东西啊,我这花容月貌要是有个差池,我就嫁你,让你一生一世养我。」

  里面不见动作,天鸟过放心的进入了。

  「膝府大得你逛不完,都没有我这残废值得观赏吗?你三天两头就往我这里跑,烦不烦?」滕不妄一头长发散在肩膀上,锐利的眼神像冰刀凿人。

  「不烦,不烦,我说滕兄你也太挑剔了,连今天哭跑的那丫鬟都已经是第几个了?真没一个如你意的?梅妈最近常来跟我哭诉,府里的V回蓑都快跑光了,听说还有的宁可三更半夜挑水劈柴,都不想来送饭看你的臭脸。」

  梅妈是滕府的总管,特别的是她是女人。

  「哼!梅妈什么时候多出一根舌头来了?」

  天鸟过干笑。

  「也没什么,我只是见她脸红得可爱,多跟她闲话家常了几句。」他的好人缘通常源自自己的皮相,人长得俊俏也没有不对,他很能自得其乐的。

  「你倒是生冷不忌,我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丫鬟没一个逃得过你的魔掌嘛。」滕不妄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

  天鸟过不自然的接话。「说到贵府的丫鬟,我来的路上倒是看见一个。」

  「我府中的丫鬟何止一个!」滕不妄心一晃,不会是突然窜进他脑海里的那个蠢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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