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钵兰  第6页    作者:陈毓华

  要看到一个热爱工作的女人,几百个女人里面也难找到一个。

  他看书,钵兰做着她的事,时间随着流逝,日照西斜,寒风一阵强过一阵了。

  眼睛有些酸疼,钵兰才发现自己在工作台上磨了一天。要糟!她的工作可是伺候五爷,那个暴君要发现她摸鱼摸得这么厉害,非把屋瓦都吼掉不可。

  可她一转身,一阵声音丢来。「怎么,跳蚤咬了你?」

  「你……在这里,」陡然冒出的心安让她感到暖和,「在这里就好。」

  「哪里好?」她整整一天没有回过半次头看他,根本当他不存在。亏他上午还觉得她热心工作十分难得,现在,他要完全推翻那个乱七八糟的说法!

  被冷落,更不是滋味!

  「我一回头看到你……好。」天要黑了,有个人在似乎比较不那么可怕。

  滕不妄瞧儿她一直往外看的小脸,又赶紧洗手往他身边靠,肢体的不安明显得叫人实在无法对她大声一点。

  「坐着,别动!」就算心软,他还是习惯的命令人。

  钵兰真的不动,一双眼珠锁定他。心中微微的忐忑随着他高大的背影步离,威胁膨胀,他,要做什么呢?

  滕不妄从橱柜里拿出好几支牛油制的火把,点燃后,安插在四周,霎时,光明大放,和屋子外面的黑暗区隔开。

  「以前,我也常在这里工作到很晚。」他解释了为什么会有这些火把的存在。

  「好暖,整个人,连空气也是。」她搓着手。对她来说光亮有稳定心情的作用,不用惧怕黑暗是多么可贵的事。

  看她放松的小睑,滕不妄也感觉到心安。

  他是走火入魔了,居然以她的感觉为感觉!

  「我这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他指着下午五言送来的箱子,要钵兰去打开。

  她皱起平整的眉头。「不会是捉弄人的整人箱子吧?」

  「你被整人箱吓过?」不用说,肯定是这样。看她迟疑不前,到底她的童年除了被关在黑暗的仓库,还有哪些他不知道的?

  他问,她也照实答了。「哥哥们把里头的小丑脸挖起来,放进很多嗯心的癞虾蟆、蛇、蚯蚓,趁我睡觉的时候放到我的房间,要不然就佯装要送我礼物,把整箱的蚂蚁倒在我身上。」都是恶梦。

  「我们赌赌看,里面会不会是你想的那些玩意。」滕不妄要拚命深呼吸才能压抑心中的怒火。就算兄弟姊妹相处少不了恶作剧,这样对一个饱受冷落的妹妹也太超过了。耳姓的人家不多,不难查。

  「我可以不要开吗?」天生懦弱的部分蚕食着她的勇气。

  「准备认输?」

  他又激她。沉吟了会,钵兰还是趋前,箱子没有锁,一打开,轻淡的檀香弥漫进她的鼻。

  所有的物品都用质料很好的棉纸包着。

  她一样样打开,有一个碧绿如湖水的九层宝塔,站着蝈蝈的白玉白菜,几块翠玉还有卷轴。

  「这些东西都是最近人家送到不妄斋估价的货儿,你倒是帮我瞧瞧哪一个值钱,可以搂下来。」他摆明要探她的底。不妄斋多得是代代功夫相传的师傅,要估价,把银子乱洒一通也轮不到钵兰。

  「就这卷阿房宫赋吧。」对别的物品她看过就算,独独对这卷白麻纸写的阿房宫赋情有独钟。

  滕不妄瞄了眼。「听说送来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年。」

  「年纪跟货品的价值无关,你看他的字神韵技法熟练,有高山流水的气势,有飞龙腾空的狂气,绝妙难得,值千金。」她边看边赞扬,几乎是赞不绝口。

  他本来就对这卷行书抱有好感,听钵兰这番只有鉴识行家才说得出来的话,心中有了底。

  「你可想见见这个叫杜牧之的年轻人?」她像鱼很容易上勾。

  果然。

  「我……可……可以吗?」她掉了下巴。

  这样就犯结巴?呵呵,好好玩啊!

  ……又来了!!他还觉得她好玩,起先是美丽,接着可爱,现在又是好玩,他不会对她有了不同的感觉吧?

  滕不妄思索了起来。

  第五章

  又一脚踩进陷阱了。

  很痛,削尖的木枝划破了袜子还有脚踝。奇怪呢,这里是普通人家的院子,又不是森林,怎么处处都是陷阱?有兔子还是地鼠可以抓吗?可是又不是逃难,也没饥荒,吃那些可爱的动物有点残忍耶。

  有了梅妈给的路线图,往返五爷房间跟小厨房再也没有问题。这路,她确实走过好几趟,今天却一直跌跤。

  把裙子拉下遮住伤口,幸好要款待客人的糕点完好的躺在藤篮里。

  没多久,她发现陷阱除了地面上的,水桥、拱门都能泼下一桶叫人打哆嗦的冷水,或是烂泥,她拚命护着篮子中的点心,心里有个念头,似乎,对方要猎的……是她。

  等她花了较以前数倍的辛苦来到客人所在的水榭小楼,整个人已经是狼狈不堪。

  滕不妄瞪着黑眼,只简单的看她一下。「你看起来像是跋山涉水过来的。」

  他这种爱嘲笑人的个性什么时候才会改?钵兰把篮子砰地搁着,不理会他的笑话。

  她什么都没说,每次都用表情反驳他。

  不过,她的怒气憋不到半刻,一下子被滕不妄的打扮给吸引了。今天的他很是不同,纶巾华服,典雅的颜色将他昂藏不屈的气质全数烘托出来,昔日对他的深刻印象又回到她的脑海。

  她的情根,想是当日就种给他了吧。

  「他是杜牧之。」滕不妄可不晓得转瞬间她的心绪已经翻腾了几百回。客人在座,他跟她的帐就暂时搁下,回头再算也不迟。

  「耳姑娘。」带着乡下人憨厚纯朴的气息,方脸大耳,衣衫素雅的杜牧之恭敬的站起来,跟钵兰敬礼。

  她福了福。有多久没人这么对她礼貌过了。她对杜牧之的印象大好。

  「你那幅阿房宫赋就是这位耳姑娘替你估的价。」滕不妄把功劳都推给了钵兰。

  「多谢姑娘慧眼,小生这厢谢过。」黄金十两,够他赶考之用,求取功名所需要的开支花费,还有安顿家人也绰绰有余。

  钵兰向来不善处理这种场面,她摇摇头,红了耳垂。

  「公子才华洋溢,他日必定可以大放异彩。」

  「不敢,小生只希望考取功名后,能写老百姓多做一些事,圣上忧国忧民,我辈当分忧解劳。」

  「好志气!」

  「谢姑娘谬赞!」

  呵呵,要咬舌头了,要这么咬文嚼字的客气下去,也就不用了吧。跟滕不妄一起的这些日子,她并不需要这么费力的说话。

  「不敢,小女子只是个奴婢,有多僭越,请公子见谅。」她是对他的文才有期许,却不见得对人应付得了。

  「姑娘请留步……」钵兰是奴才的身分让杜牧之大感吃惊。

  钵兰假装没听到,迳自走了。

  杜牧之的眼光恋恋,「真是个兰心蕙质的姑娘。」

  滕不妄不喜欢他看钵兰的眼光。

  「我让人准备一间房给杜公子,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住几天。」钵兰走掉,他也无心跟杜牧之谈心。

  「打扰了,滕老板。」他求之不得。文人穷,在外面一切都要花费,就算小住几天,不无小补。

  「梅总管。」

  杜牧之看清楚来人是个女的有些错愕。

  「梅妈是我滕府的总管,你有事都可以问她。」

  杜牧之不再说话,随着梅妈离开。

  「呀呀,我听说你有客人,还是迟来一步。」丰姿翩翩的天鸟过以万人迷的姿态度过小桥而来。

  「不在家中修身养性,你又出来危害社会。」才赶他回去几日,又跑出来危害众生了。

  「知我者,五爷是也。」天鸟过露着一口白牙,掀袍坐下。「好多甜食,我来得真是时候。」不客气的把装着糕点的盘子全部扫到自己面前。

  「到底什么风把你吹来?」滕不妄对他的造访既不欢迎也不排斥。

  「文联盟会派我来递帖子,说你很久没出席,大家想你想得紧,过了元宵想办个聚会,请五爷拨个时间出来。」也不管指头沾了糕饼肩,他从镶丝嵌花的长袖拿出拜帖。

  「文联盟会跟我无关。」一个废人不需要交际应酬。

  「你是发起人,龙头钦。」

  「说不去,就是不去。」

  所谓的文联盟会成员包括古玩界、朝廷官员、文人学士,也有像天鸟过这样自诩不务正业的人,他们多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也不局限在鉴赏古玩上面,弹琴下棋,以文会友,三五成群泡茶聊天,才是它最大的功用。

  滕不妄受伤以后,不只谢绝朋友的探视,他封闭了自己,也把别人的关心一并摒弃。

  「这样啊……」天鸟过不敢勉强,可气在心口也要凶他两句。「当缩头乌龟也有个期限,自艾自怜也该有个限度。」

  「别以为天青鳞的面子能大到保你全尸!」滕不妄沉了睑。

  每次都用他大哥来打压人,「不要这样啦,大家很久不见你,虽是假借搂了新货色比较一番……」

  「你还说?!」他真不怕死啊!

  「要不然你借我耳姑娘,由她代替你出席。」这座硬邦邦的山不转,路转嘛。「我听说喽,她评鉴古物的眼光不比你差。」

  「我不会让你打她主意的。」他已经有想打断天鸟过狗腿的念头了。

  *  *  *

  难得能偷到半日清闲,钵兰心想,五爷跟那杜公子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这表示他不需要她的时间,那她做什么好呢?找翠娘去吧。很久以前就想去找她了,她俩虽然同在一个宅子里,却难通声息,服侍不同的主子,即便只是几堵墙壁,却可比天涯海角。

  她并不怀念大厨房的工作日子,翠娘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怀念。

  「钵兰,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趁着暖暖日照在小院子挑菜的翠娘,一下就看到迎面走来的钵兰。

  「五爷有客人,我偷了个空,想说多日不见,上回的事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挂着,非来看你才能心安。」上回翠娘被火爆的五爷骂哭,仅此一次就被调回大厨房工作。

  翠娘害羞的低了下头。「早就没事了,我们做奴婢的要是脸皮薄,怎么混得下去,我可不像你。」

  「那就好。」钵兰放心了。

  两人在小板凳坐下,翠娘迫不及待的拉着钵兰的手。「你在五爷那好吗?他会骂你、打你吗?」

  「他骂他的,我这边听,这边出去。」指着耳朵,钵兰展现难得的俏皮。

  「也只有你受得了五爷的脾气。」

  「他只是嘴巴坏,人,其实很好的。」仔细琢磨,他的骂声里就算不是关心,也不见恶意,相处久了,慢慢才发觉。

  「真的吗?」怎么钵兰讲的跟大家谣传的都不一样。想当初她也是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大半,回来还被大家嘲笑了好一阵子。

  「你看我现在不好好在这里。」

  「对钦,能让你回来看我,我想五爷的人其实是不坏的。」

  钵兰虽不是健谈的人,但两个人久没见面,晒着暖暖的阳光,轻声笑语,感觉温馨。

  「哼,我说哪来两只蟋蟀吵得我不安宁,原来是两个偷懒的丫鬟。」声音还在树枝上飘荡,轻灵的人一跃而下。

  「五……言。」钵兰呐呐道。

  「本公子的名讳岂是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丫鬟叫的!」少了在滕不妄面前的恭敬,他胡乱的踢着脚边的碎石子,往钵兰身上招呼而去。

  「呀。」

  「钵兰,你是怎么招惹这灾星的?」翠娘把钵兰拉到一旁,眼神奇异。

  「什么灾星?我不懂。」他不该是五爷身边的小侍卫吗?虽然没有打过招呼,只要五爷在的地方,她都能确定这个忠、心耿耿的男孩也在附近。

  「你这碎嘴的丫鬟,敢在本少爷面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撕了你的嘴,看你用什么来说人家闲话!」他气焰嚣张,青稚的脸上充满不该属于他年纪的愤恨。

  「奴婢不敢。」翠娘闭嘴。

  「知道就好!」架子够大,威风使尽,他把目光转向钵兰。「藤府一个个丫鬟都这么闲,你要是这么多时间,不如多花点力气把院子的杂草拔干净,半个时辰,我会让梅妈去检查。」

  「你太狗仗人势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分,不过是……」翠娘气不过,下面的话被钵兰用手掌捂住,给消音了。

  「翠娘……别说。」翠娘虽然是替她抱不平,但是,接下去的话恐怕绝对是伤人的。别说大人,眼前的男孩,看他寒毛竖立的警戒模样,就知道他也承受不起。

  「钵兰!」

  「只是拔草,我们是奴婢,本来的工作就是劳动。」她不是认命,是对无谓的斗争不感兴趣。

  *  *  *

  「嗤……喝……啊……疼……」钵兰一只微白的手掌朝天掀着,微蹙着眉任由梅妈使着镊子拔去其上处处密布的草刺。

  「宅子里面谁都好商量,就五言小少爷,有多远,就离他多远得好。」梅妈拿着从丝瓜棚下取来的丝瓜露倒在钵兰手心,细细的涂抹,殷殷叮咛。

  「小少爷?」

  「嗯,他是五爷年轻时在外面的私生子。」梅妈也不忌讳。这是滕府公开的秘密,骗不了谁的,除了新来的佣人不知情,元老级的仆从没有不知道的。

  「既然是小少爷,为什么以侍卫的身分待在五爷身边?好奇怪。」有钱人家的家族史多得是恩怨情仇,像她的家也一样……

  不知怎地,五言那捍卫自己的脸不断在钵兰面前重复出现。

  那倔强的少年也是私生子……

  「五爷被火伤了以后,他有一阵子寸步不离的守着五爷,别人劝他也不听,说起来,也是可怜。」梅妈把桌面的束西收拾一边,研究着钵兰的神情。

  「五爷的伤……」

  「几个月前五爷应邀出席东街曹老爷的宴会,一场火来得莫名其妙,一说是丫鬟没有小心火烛引起的,另一说是厨房的储油流到柴房引的火。总而言之,五爷为了救人,一直在火场中跑来跑去,曹府倒是好,只烧了几幢屋子,五爷却伤了脚,整个人也消沉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是听说,五爷绝口不提,就像五言娘亲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梅妈的话像烧过的铁板让钵兰坐不住,想到那场熊熊火光的灾难,她难辞其咎啊。

  她要用什么方式才能赎罪,洗掉一身的罪孽?

  回程路上,她思前想后,越想越是茫然。

  因为全心全意都在别的事情上,一条蛇从草丛中滑行出现,红红的蛇信吞吐着,来到钵兰飘扬的裙摆间,就要缠上她的小腿。

  「啊……呀。」惊呼声被厚暖的袄子还有人体的体温吞没,她轻灵的娇躯被人拦腰一抱,离开了地面。

  「不许回头。」熟悉的嗓子不脱习惯性的命令。

  他可不要她瞧见头盖骨净碎的蛇尸。

  离开小径,回到平常的道路,滕不妄把她放下。

  她的身子不似一般女子香馥,也不够柔软,但是抱在怀里却有股叫他心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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