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放在药瓶里?」
「上班的时候会饿,我不好意思打开包装,会有声音,别人就知道我在偷吃东西了,所以我拿空的胃药瓶洗一洗,拿来装点心。」她笑着回答。
雷隽不明白,才刚哭过的人,眼睛尚且红肿,怎有办法笑得如此清朗?如同面对他的不满时,她依然能保持微笑;甚至在面对死亡时,她也能绽放一抹清灵如水的笑容。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想要探究一个女孩子的心思。
「怎么会胃痛?」
「我不吃正餐就会胃痛。没关系的,我都会准备胃药和点心。」
「是这样?手痛吗?」
雷隽看到她赤红的手背,意识到刚刚那一掌,他打得用力了。
「喔,还好。」季纯纯抚了抚手背,笑说:「谢谢雷经理的关心,你要的东西我都做好了。」
「我晚点再看,你还没吃中饭?」
「嗯,我连晚饭一起吃吧。」
「我请你喝下午茶。」
「嗄?」季纯纯以为她听错了,抬起眼,很专注、却又不解地看着雷隽。
看到这个表情,雷隽就知道他要把话再说一遍。
「我说,我要请我的助理喝下午茶。走吧。」雷隽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竟是直接走了出去。
季纯纯一愣,手忙脚乱地整理桌面,足足过了三分钟,她才赶到电梯口。
雷隽正在等她。
第三章
安静典雅的咖啡厅里,柔和的钢琴声流泻而出,空气飘浮着幽幽花香。
季纯纯有些手足无措,旁边的人不是西装革履,就是装扮时髦的名媛淑女,更不用说总是一身亚曼尼的雷隽?偏偏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她只穿着洗白的牛仔裤和黑色套头毛衣,外加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
她本以为他们要去公司旁边的三十五元咖啡店,或是去吃「一九九吃到饱」的下午茶自肋餐,没想到雷隽竟然将车子开到这家星级饭店。
他是一个霸道的主管,说了就做,根本不会徵询她的意见。她其实可以拒绝他的,但一想到回去面对孤寂,她乾涩的眼皮就发疼。
她需要自哀伤的氛围中抽离,只要不是一个人,到哪里都好。
拿起骨瓷茶壶,她倒下透明亮红的锡兰红茶,芳香气味溢出,她闻了立刻精神百倍,再放下三匙糖、半杯奶精,拿了金色的小汤匙,叮叮当当地调和着。
「吃这么多糖?」雷隽注视她的动作。
「可以吃甜的,我就不吃苦。」季纯纯望着他那杯黑咖啡,笑着回答。
雷隽不置可否,继续翻阅手中的产品说明书。
季纯纯放下汤匙,也好,他看他的,她吃她的,避免两人无话可说的尴尬。
桌上磁片摆着切成四份的三明治,她看到功能表时,一样也不敢叫,雷隽硬是帮她点了总汇拼盘,若再加上两个人的饮料和服务费,她五十块可以解决的下午茶,大概要花了他上千元吧?
这就是雷隽的生活?高贵,昂贵,以金钱堆砌出一个梦幻空间,令她仿佛身处脱离现实的上流社会,感觉疏离而虚幻。
「不吃?」雷隽又问。
「喔,我慢慢吃。」季纯纯拿起了三明治。
作为下属,她习惯他命令她、质问她,一问一答,一板一眼,再也没有多余的废话。
过了好一会儿,雷隽将产品说明书递给她。「我看完了,给你收好,就这样定稿。印刷厂的流程你负责,星期四以前印好。」
「好。」
再度陷入沈默,季纯纯专心吃她的三明治,雷隽则是若有所思地看她。
「我这趟到美国出差,有把握多争取两成的订单。」他喝下咖啡,神情还是一样地淡漠:「这两个月来,谢谢你的帮忙,协助我做好市场分析。」
「没什么的,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
「我在之前的公司,换过七、八个助理,没有人能达到我的要求,你是第一个让我满意的工作夥伴,我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下去。」
他一派上司嘉勉属下的口吻,生疏而客气,又带着一点命令味道,季纯纯低着头,不知如何回应。
她拿起汤匙,无意识地搅动奶茶,漩涡转动。雷隽又提到订单的处理方式,他的声音也跟着漩涡转呀转,只一个低沉,她就听漏了。
「……我星期一交给你,你再用快递寄出去。」
他说什么?要快递什么东西?季纯纯一惊,抬起头,将身子向前倾,紧靠桌缘。「对不起,雷经理,请你再说一遍。」
雷隽倒是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
他的眼神永远这么冷峻,如一只耽视猎物的狮子,不带一丝热度,随时都可以扑杀上来;季纯纯胆怯地低下头,她大概又要挨骂了。
「你耳朵受过伤吗?为什么听力不好?」
出乎意料的问话,让季纯纯松了一口气。
「我没有受过伤,从小就是这样,爸爸妈妈喊我,我常听不到,后来念大学时去做听力检查,才知道听力比正常人少了四十分贝。」
「可以补救吗?譬如说开刀?或戴助听器?」
季纯纯微笑摇头:「也不是很严重,我的耳膜没问题,医生说用不着助听器,只要避免噪音,别乱挖耳朵,好好保护耳膜就好了。」
「不治疗了?」
「这是神经性的听觉受损,可能是先天性的,可能是吃错药,也可能是发高烧,反正原因不重要了,我要想办法听清楚别人的话才重要。」
「我讲话是不是很快?」
「呃……有点快,有时候我会抓不到经理的话。」
「下次你听不清楚,要提醒我,我可以再讲第二遍。」
难得雷隽愿意了解她的情况,季纯纯受宠若惊,就像他误以为她要自杀,虽然粗鲁地打痛了她的手,但她还是有被「关心」的感觉。
他们总算有了初步的沟通,将来一定更能合作愉快吧。
「该走了,你把三明治吃完。」
「我吃三块,吃不下了。还是雷经理拿去吃?」
「我不饿。」雷隽拿起帐单,准备起身。
「等一下。」季纯纯赶忙摊开餐巾纸,左右看了一下,再小心翼翼地捻起三明治,放在纸上,如获珍宝似地折迭包好,收到背包里,笑说:「这很好吃呢,倒掉很可惜,雷经理不吃,我拿回去当宵夜了。」
在这种高级餐厅里,是没有人会打包食物回去的,雷隽本想阻止她,但一看到她清纯而满足的笑容,他没有出声。
一件小事,就可以欣赏到她的甜笑,也许是一束阳光,也许是办公桌上植物的新生嫩芽,甚至是一块简单的三明治,她都欣喜相待,彷佛世上万事美好。
如果她能继续拥有周宇鸿的爱,是不是会笑得更甜蜜、更满足?
雷隽不再想,递出乾净的餐巾纸:「再包一层,免得沙拉酱弄脏背包。」
「谢谢雷经理。」对於他的举动,季纯纯又感到惊喜。
「我送你回去。」
「喔,我还不回去,我想去逛逛百货公司。」
「一个人?」
「是呀!我一个人……」
季纯纯蓦地揪心,笑容遁去,她并不是想逛百货公司,而是害怕一个人独处,只有在人群中,她才能证明,她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眼睛酸酸的,好像有水在流动,她轻咬住唇,抬头望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不想让急欲涌出的泪水掉下来,但亮晶晶的闪光灼痛她的角膜,她慌乱地转移视线,对上雷隽凝视的深眸。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去的地方。」他缓缓地说。
「我……还是回去吧。」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雷隽仍是一贯地独自离去,季纯纯将眼泪眨了回去,拿起背包,紧跟在那个高大而孤独的身影之后。
※※※
摇滚重音碰碰响着,震得人们心脏随节奏而狂跳,也震得季纯纯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是PUB,可这是位於山中独门独院的豪华别墅;说是私人舞会,却是舞池、舞台、吧台、灯光、沙发、小桌一应俱全,连几个超重音喇叭也固定在大厅的天花板各角落。
雷隽坐在她身边,看出她的不安,解释道:「这是我常来的私人俱乐部,现在人不多,晚一点就热闹了,你先吃点东西。」
好吵,她什么也听不到;上面那个人歌声好难听,声音像是被碎纸机切过,裂成平板的长条音符:旁边一桌,那个老男人正在抚摸长发妹妹的胸部……
她闭上眼,如果能不呼吸,她也不想闻满室的烟味和桌上咖哩鸡饭的怪异料理包味道。
但此时最不灵光的耳朵竟听到了一声惊喜尖呼。
「Ray,好久不见了,这个妹妹是你的新女朋友吗?」
雷隽冷冷地说:「你不要胡说,她是我同事。」
「哟,真是一个清纯小妹妹。」那个女人挤进了雷隽和季纯纯中间的空隙,用肩膀推着雷隽,红色的指甲尖点了点,娇笑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变口味了耶!早知道我也去平板烫,穿条牛仔裤,你应该还会爱我吧?」
「陈年旧事,我不想再提。」
「总是一段恩爱嘛!」女人花枝招展的,又摸上雷隽的大腿,来回抚摸着,「没想到才过一夜,你就变心了,女朋友换过一个又一个……」她转过头,娇媚地说:「妹妹呀,你要小心哦,我们的Ray……」
「你的金主来了。」雷隽说。
女人媚眼一转,立刻移情别恋,笑眯眯地起身,大发嗲功,迎向另一位大老板派头的欧吉桑。
季纯纯用力呼了一口气,那女人的浓重香水几乎呛得她鼻塞。
「别理别人。」雷隽再为她倒了一杯酒。「你就坐在这边,喝喝酒、听听歌,很好打发一个晚上。」
水晶瓶里盛满深红色的酒液,飘浮着切片的苹果、水梨、柠檬,这是雷隽特地为她叫的甜鸡尾酒,他自己则是喝着一杯琥珀色的加冰威士卡。
调味酒的味道不错,没什么酒精气味,季纯纯口乾舌燥,几乎是当果汁连喝两杯,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难受,於是拿起背包里的三明治。
雷隽望着她吃东西的神情,她双手抓着三明治,慢慢吃着,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轻柔地舔舐脚爪,恬静却畏缩;他目光凝视,手指不觉在沙发扶手抚拭着,彷仿佛摸的不是人工皮革,而是小猫柔软的毛皮。
但她为什么一直皱眉头呢?再看到她不时轻掩耳朵,他立刻恍然大悟。
那该死的立体环绕音响!
「Ray,听说你换公司了。」一个带着脂粉味的男人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一段时间了。」雷隽按捺住带季纯纯出去的冲动。
季纯纯倒是受了惊吓,去了女人,又来了男人,难道雷隽男女不拘?
她迷惘地环视四周,这就是「一个人」来的地方?一个人来,和另外一个人搭讪,或者和另一个人跳舞,然后就变成两个人,相拥,上床,不会孤寂了?
一个人,一颗心,短暂相逢,肉体安慰,能够交融交心吗?
雷隽的情史,那是他的事,她不介意,反而生出深沉的悲哀,他和她一样,其实也是孤单的。
舞台上换了一个歌声像拉锯子的歌手,她耳膜好痛,头更痛,是该走了。
她猛然起身,差点站不稳,雷隽撇下朋友,扶住了她。
「好闷。」她捂住胸口。「我要出去。」
「走。」
好不容易穿过五彩缤纷的舞池,闪过情迷意乱的红男绿女,季纯纯一下子呼吸到新鲜空气,耳朵获得清静,有了短暂的清醒。
「我去找公车站牌……」
「这里没有公车,我送你回去。」雷隽本已放开手,见她又晃了一下,忙握住她的手臂。
季纯纯头晕目眩,胡乱扯住雷隽的西装外套,突然胃部一阵翻搅,好像有人拿棒子在里头戳呀拌地,刺激得她再也忍耐不住。
「呕……」
雷隽来不及闪避,结结实实地承接她这一吐,亚曼尼西服上尽是花花白白、腥臭难闻的秽物,但他的双手依然牢丰地扶稳她。
季纯纯眯着眼。「糟,吐到你身上,我……我一定醉酒了……呕……」
她转过了头,又是疯狂大吐,这次吐到他的皮鞋上了。
她好难受,她想放开雷隽,隐约知道再吐下去,她可赔不起名牌服饰;可是头好晕,她需要抓住一些什么,酒精又开始作用了,天在转,地在旋,脚底虚浮缥缈,是不是飞上天,要去找宇鸿了呢?
宇鸿不会让她喝酒的,更不会带她到这种地方,他们会去海边夜游吹风,到近郊山上找星星,不然就在安静的房间里缠绵拥吻。
宇鸿在哪里呢?为什么她总找不到他?
「宇鸿……呜……」
未语泪先流,眼前是谁?是宇鸿吗?是不是?应她一声啊!
山风吹过树梢,枯叶落下,水银灯映出她苍白的脸庞,屋内仍在狂欢,屋外只有他们两人,黑夜凄清,天、地、他、她,都是孤寂的个体。
雷隽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拿出手帕,为她拭去脸上污渍,再拖着踉跄的她来到花园水龙头边,洗了手帕,再抹净她的手脸。
他一手扶住她,一手抖脱西装,直接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秽物,皮鞋也顺便冲一冲,再拿湿手帕抹去衫裤上的残渣。
「呕!」
季纯纯还在吐,这次没有吐出东西,只是猛呕含有酒味的酸水。
「苦……好苦……宇鸿,你怎么不说话呢?」
「回去了。」他一再地帮她擦脸。
车子就停在门边,雷隽像是挟持一尊大娃娃,又拖又抱的,总算把她塞进车子前座。
他坐到驾驶座,转头问道:「季纯纯,你住哪里?」
季纯纯歪着头,迷糊地哼着,说不出话来。
他按亮车顶灯,打开她的背包,摸出一个粉红色的皮夹,上面贴着一张她和周宇鸿的大头贴。
果然是一个俊朗的阳光男孩,跟那天他在医院看到的最后一面,几乎已是判若两人,人被病魔摧残至此,任是他冷眼看世情,也无法无动於衷。
雷隽又比对了照片和身边的女孩,她是明显地消瘦了。
他掏出皮夹里的身分证,看了里头的地址,再拿出一本电话册,第一页也是写着和身分证相同的位址。
他收好背包,按熄车顶灯,转身为季纯纯扣上安全带,见她垂着头,姿势不是很舒服,他又侧过身子,右手按在椅背上,半个胸膛几乎覆在她身上,以左手为她压下座椅下面的椅背调整按掣。
「宇鸿……」
雷隽已经压下椅背,让她半躺下来,正想起身,不料竟被她抓住领带。
他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撑在她上面,立刻拨开她的手。「别抓。」
宇鸿在逗她了!季纯纯绽出甜美的笑容,眯眼望着最挚爱的男人,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撒娇:「亲亲,我要亲亲。」
软腻的气味扑鼻而来,雷隽猛然起身,轻易挣脱她的拥抱,发动汽车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