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柔以丝巾拭去眼角泪珠,轻笑着:「我早忘了,只是今天见到叶嬷嬷,又勾起了往事,不谈了。」
「我老人家记性不好,很多事情也忘了。」叶嬷嬷笑着,心里却为燕柔叹气,如果她真的忘了,又为何每年来上香呢?
告别了叶嬷嬷,燕柔独自上大殿礼佛,等了一会儿,不见蝶影出现,小春和小夏又不知跑去哪里玩,她只好怀着心事,在寺内随处漫步。
她每个月至少来一次水月寺,对寺里地形十分熟悉,刚才听师父说寺方打算翻修禅房,她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寺后的禅房。
禅房门口大开,并没有听到木工敲打的声音,她俏声跨过门槛,见到一个满头灰发的男子背对也坐着,似乎正在低头雕琢东西。
倚墙摆满了一支支剖成一半的竹子,去了青皮,长约三至五尺都有,有的竹面上用毛笔写了宇,有的竹面宇迹则已被雕空,而每支雕过字的竹子底端则刻有一个菩萨。
燕柔认得那是住持文真大师的墨迹,他写的是心经,一支竹子写上一句,她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一句句读起。
每读一句,她便看见底端的竹雕菩萨,观见之时,自然起了虔敬之心。只见各个天神面目不同,衣饰、法器、座骑也各自相异,而刻工精细,更是难得佳作。
心经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而这个竹艺刻工……她更熟!
燕柔震骇地望向那名男子。
那个背影、那拿刀的姿势、那低头专注的神情,长久以来,一直就是深烙在她心底的剪影。只是,昔日黑发,今日白头,还有他脸上刀刻般的痕迹,在在说明了岁月的流逝。
于笙听到了声响,他以为是寺里的僧人,抬起头来想打招呼,一见到燕柔的容貌,他的神情瞬间凝结。
多少年了,他们不曾这样静静对望?
两人的表情仍然平静,但眼里尽是波涛,燕柔目光越过了那痴缠的眼眸,看到于笙身后未完成雕工的竹子,上头写的是「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
她能没有罣碍吗?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他就是她永远放不下的罣碍。无论她再怎么清心,再怎么念佛,但曾经有过的爱恨缠绵,却没有随着他们骨肉的死去而消失,二十多年来,她的心仍莫名地与他相恋。
「你在这里……?」燕柔终于开了口。
「大师要我刻心经,所以我就在这里。」
「我们的孩子,死了。」燕柔忘了「忘记」,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那时她已怀胎五个月,两人相约暗夜离去,可是,他退却了,她痴痴地等候,他终究没来!从那夜起,她绝望,再由绝望生恨意。
「噢……」子笙垂下眼皮,又开始雕刻字迹。
「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我忘了!」
「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
「燕家会承认这个孩子吗?」于笙的语气平静地不掀起一丝风浪。「他死了,不在世上受苦,倒是福气。」
燕柔紧紧攒住手里的丝巾,抿紧了唇,原来……他根本不在乎她和他们的孩子。
那她何必挂念着他,无法遗忘?
「爹!爹!」长廊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宏亮兴奋的叫喊:「我带小蝶来了!」
「伯伯,我来了!」这是蝶影高亢的笑声。
于樵和蝶影旋风也似地出现在门口,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脸上尽是甜蜜的光采。
「娘,你也在这里啊!」蝶影拉着于樵走上前,脸颊泛着红晕,她开心地道:「这是阿樵哥哥,那是伯伯……」
于笙和燕柔互望一眼,那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
于笙见到小蝶脖子上鲜红的吻痕,他徒然变了脸色:「阿樵,放开小蝶的手!」
于樵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变脸,他仍握着小蝶的手。「爹……」
「快放开!」
于樵立刻松了手,不安地望向父亲,又望向小蝶。
「伯伯!」蝶影没有见过于笙生气,她感到十分害怕。
「小蝶,跟妳娘回家去。」
「伯伯,阿樵哥哥说您有事要和我谈,正好我娘也来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谈婚事… …」
「蝶儿!」燕柔拉过蝶影。「什么都不谈了,我们回去。」
蝶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她急得快哭了。「阿樵哥哥……」
于樵也没了主意,他转向父亲道:「爹,我们慢慢谈……」
「我们高攀不起!」
「可小蝶愿意嫁给我啊!」
于笙没有理会他,同着已经一脚跨出门外的燕柔道:「钟夫人,我家孩儿冒犯小姐 ,还请夫人原谅。」
燕柔不发一语,拉起蝶影就向外走。
「娘!不要走啊!」蝶影慌张地飘下泪珠。「你还没跟阿樵哥哥说话……」
「没什么好说了。」
于樵追了出去,站在燕柔的面前,那昂然的身躯像座大山挡住她,她楞了一下,便停住脚步。
「伯母,我于樵是真心喜爱小蝶,求你成全。」
「我女儿不会嫁给一个竹工师傅的儿子,更不会嫁给一个砍柴郎!」
「伯母,我正正当当做人,不偷不抢,我保证可以让小蝶好好的过下半辈子。」
于樵说话中气十足,目光坚定。
燕柔这才仔细打量女儿口中的「阿樵哥哥」,果然长得浓眉大眼,魁梧好看;
而且讲话理直气壮,自信有力,她直觉地认为,他就是能呵护蝶影一生一世的男人。
可是他们身分如此悬殊,于笙不愿高攀,她更不愿让女儿嫁给负心汉的儿子;她深怕有一天,于樵也会像他爹一样,撇掉蝶影,不声不响地走了。
她开口道:「我家蝶影不适合你。」
蝶影急道:「娘,怎么不适合呢?我和阿樵哥哥在一起很快乐啊!」
「你们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玩当然快乐,可成亲、成家不是玩游戏。」
于樵更大声地道:「伯母,我是认真的。」
「阿樵,回来!」于笙撑着竹凳子,慢慢地走了出来,神色凝重。
燕柔注目于笙的脚,她不懂,为什么最近水月寺的人都跛了脚呢?过去于笙站直身子时,也像于樵一艘高大吧!
她不再让自己想到过去种种,拉着蝶影道:「我们回去吧!」
「伯母!」于樵想要阻止。
「阿樵,回来!」于笙又出声唤住儿子。
于樵事父至孝,他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思,只是回头望了父亲,又凝目望向小蝶,不知如何是好。
蝶影终于放声大哭:「阿樵哥哥,我不要走啊!」
于樵忍住了心里的痛楚,却不敢再移动脚步。「小蝶乖,你先跟你娘亲回去,我再去找妳。」
燕柔轻声叱道:「大姑娘了,别哭得那么大声。」她见小春和小夏寻了过来,忙道:「你们扶小姐上车!」
小春和小夏各自搂住蝶影的两臂:「大小姐,走了!」
「呜!阿樵哥哥!」蝶影又要回头,可是她们已经转过一个走廊角落,再也看不到于樵了。
「大小姐,这里好多和尚在看,你就不要哭了!」
「为什么不能哭?」蝶影涕泪纵横。「娘和伯伯要拆散我们啊!」
「蝶儿,你年纪小,不懂事,不是说喜欢就可以在一起的。」燕柔走在她旁边,恢复了平静语气。
「我就是喜欢阿樵哥哥,我看不到他会很难过啊!」蝶影哭嚷着,想要回头走。「 娘,你不喜欢爹,你不知道我的感觉!」
燕柔静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的感觉。」
「娘,妳一定不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别人!」蝶影被小春和小夏硬塞上马车 ,哭得更加大声。「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燕柔想告诉女儿,她不但喜欢过,而且深深爱过,结果换得的却是身心巨创。
她回头望向庄严宏伟的水月寺,她的心也隐隐作痛,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古井无波,今日却一再地翻起深埋的记忆,她终究不能遗忘,过去她那爱恨分明的强烈个性都苏醒了。
几个小沙弥在山门前扫地,竹帚扫着灰尘和落叶,一个小沙弥道:「师父,这地扫了又扫,还是一堆灰尘啊!」
竹心师父拄着竹杖,走在扬天漫地的尘埃中笑道:「你心里清静,又怎会见得到尘土呢?还有,你自己的灰尘扫不干净,可不要扫到别人那里去了!」
燕柔望看漫漫尘埃,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深夜的钟宅大院门外,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徘徊着。
「我来寻找迷路蝶哟!百花丛中,寻觅踪影,找了一回又一回哟,而高的墙,厚厚的门,千呼万唤寻不回哟!」
于樵轻轻唱着,方才家丁又开门出来,叫他不要唱歌扰人清梦,他只好放低了音量。
踱过来,踱过去,他只能望着豪门兴叹。
「阿樵哥哥!」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转身便看到披散着长发的小蝶,星光下,她的神情憔悴 ,两眼红肿,小小的嘴唇轻颤着。
「小蝶!」他好心疼她的模样,大手将她抱进怀里。「你终于出来了,你家的人不让我进去找你……」
「根本没有人告诉我你来了,是我听到你的歌声,从后门溜了出来。」蝶影将脸埋在温暖的胸膛上,尽情享受他的气息。
「唉!小蝶,我问我爹,为什么突然不喜欢你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还叫我不能来找你。」
「你还是来了。」
「妳今天要哭碎我的心了!」他紧紧搂抱着她。
蝶影抬起头,露出甜甜的笑容:「看到阿樵哥哥,我就不哭了,以后我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我都不会哭了!」
「小蝶!」他吻上她红肿的眼皮,顺着她柔滑的脸颊而下,轻轻咬着她的唇:「我于樵绝对不允许小蝶为我哭泣!」
她也吮吻着那温润饱满的唇瓣,灰白的脸颊慢慢转成红色。
「阿樵哥哥!」她拿起挂在手臂上的绳篮:「你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到厨房找了这一坛酒给你祝寿。」
「丫头,我年纪轻轻的,祝什么寿…」他摸摸她的头,心里是惊喜。
「你早上说的时候,我就想买壶酒来庆祝了,可是后来……不说了!」蝶影拿出酒坛子:「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好!我一定会记得,小蝶帮阿樵哥哥做了二十二岁的寿!」
于樵也是一个直爽性子,今天他和小蝶本是兴高采烈谈婚事,却莫名其妙被两家父母反对,他已经郁积了一整天的闷气,此刻是不吐不快了。
他帮小蝶拆开泥封的坛子,一股浓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酒?」
「我也不知道。」蝶影凑上鼻子,差点被酒香熏倒,她得意地道:「他们把好酒藏得很紧密,我就尽往里头摸,果然找出好酒来了。」
「哈!以后我可不能藏好吃的东西了,你都有办法找得出来。」
「你敢藏?好吃的东西就要拿给我吃!」
望着她的如花笑靥,于樵也忘记了一切烦恼,拿起酒坛子仰口一倒,咕噜噜吞了一大口。
「什么味道?」蝶影贴近了他的唇。
「嗯!有点甜,有点辣,不过倒是很醇呢!」
她伸出舌头,在他的唇上一舔,皱起眉头:「哪里是甜的?都是苦的。」
那软软的小舌刺激着于樵的神经,他又喝了一口酒,立刻压止小蝶的唇。
「啊!」蝶影一惊呼,浓洌的酒水灌进她的喉咙里,她脑袋一昏,忍不住呛咳起来 ,「好坏,阿樵哥哥,你好坏!」
「你说,是甜的?还是苦的?」于樵笑嘻嘻地看她。
「是苦的啦!」
「是吗?我来尝尝!」这次他直接封住她的唇,住她口里寻找苦味,但他非但没有吃到苦酒,反而缠住了一条甜得腻人的舌头。
蝶影睁大双眼,顿时闭住呼吸,浓情蜜意掺和着酒杳,她不必喝酒,已然醉倒了。
她无力地合起眼皮,与他缠绵亲吻,全身醉得一塌糊涂。
「坏……阿樵哥哥是坏人……」
「你要不要嫁给坏人当妻子?」
「要!」
「我以后天天对你使坏,好不好?」
「好!」
阿樵拉着小蝶坐到墙边,高兴地唱起歌儿:
「我有一只小蝴蝶哟!张着双翅,飞来飞去,飞到情郎怀抱里哟!心心相印,亲亲小蝶,我与妹妹结夫妻哟!」
「好肉麻呵!」蝶影窝在他的怀里,喃喃地抱怨着。
于樵喝着酒,开怀笑道:「这都是我心里的话。」
「我不让你说肉麻话了。」蝶影醉眼微醺,她抱过酒坛子喝了一口酒,又堵上于樵的嘴。
春夜漫长,夜风冷峭,一对小儿女脸红耳热地互相喂酒,依偎取暖,说着绵绵情话,他们被烈酒娆灼着身子,一点也不觉得冷。
夜已深,但高墙内沉睡的人们终究会醒过来。
第八章
黎明即起,洒扫庭院。钟府的家丁打开大门,拿了扫帚水桶准备清扫。
「哎呀!怎么有流浪汉睡在这儿?」
「还喝了酒啊?快!快把他赶走!」
两倜家丁举起扫帚,住窝在墙角的于樵扫去。「走了,别睡在这里。」
两支扫帚怎推得动于樵高大的身子?家丁上前一看:「呵!他还抱着一个女人,这衣服花色好生面熟呢!」
蝶影听到人声,她睡意正浓,只在于樵怀中蠕动了一下。
「这女人也很面熟呢!好象是……长得很像大小姐……」
「就是大小姐啦!」
两个家丁慌慌张张地丢了扫帚跑进门里,正不知道要向谁通报,迎面来了大少爷钟和雨,「阿康、阿包,你们早啊!我好久没这么早起床了,这空气可真新鲜呵!」
「大少爷糟了!大少爷糟了!」
钟和雨诧异地道:「我神清气爽的,什么我糟了?」
侍他见到蜷缩在陌生男人怀抱的蝶影,他一早的好心惰立刻破灭,他急着拉起蝶影的手臂:「大妹!大妹!你这像什么样?快起来!」
蝶影沉沉睡着,不理会大哥的嘶吼。
钟和雨又想推开于樵,气急败坏地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诱拐我妹妹?」
于樵紧搂着蝶影熟睡,两人手臂交缠,分也分不开。
「这是怎么回事啊?醉成这个样子!」钟和雨又踢又拉,还是不能分开他们,只是在于樵身上踩出几个鞋印子。
「这小子皮真硬呵!」钟和雨不敢再出蛮力,怕会伤到自己的妹妹。
「大哥!大哥!」钟融风跑了出来,见到这个景像,也是大吃一惊。「就是这倜大个子!」
「就是你偷偷告诉我,大妹喜欢的白云山大个子?」
「大妹昨天哭了一天,大概也是为了他吧!」
兄弟俩的谈话声终于惊醒于樵,他睁开双眼,茫茫然地道:「啊!天亮了?」
钟融风蹲到他身边:「大个子老兄,求你快放了我妹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