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这样的人,倘若多与他接近,只会累及他罢了,他不到这儿来,或许对他会好一点,可她偏是想念他的笑脸。
走出王爷府,她仿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有人疼爱的世界里;但仍是有点不同的,毕竟爹再也不会对她笑了,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她是不是该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就像婢女们所说的,世道正差,出了她这种妖孽,大唐就要灭亡了。
据说自她出生至今,祸事不断、战火连绵……
她真是妖孽?
“八成是他侥幸找到的,毕竟他不懂武功,没那本事在河中找到血笛的。”衣大娘讪笑着。
“他不懂武功?可那日我跳下阁楼时,是他纵身飞跃抱住我,以自个儿的身躯做肉垫子护住我,我才得以……”依他那样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手,怎么可能不懂武功呢?
“那是他拼了命要救你。”要不然还能怎么解释?“他要是肯习武的话,我就犯不着那么担心他了。”
“怎么说?”李祯愈听愈是迷糊。
“因为他……”呃,该不该说呢?怕是说溜了嘴,坏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是谁在说我的坏话?”
石泫纭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霎时便见他走入房内,一身白袍玉树临风,俊美的脸上是飒爽的笑。
“唷,我道你是死到哪一家勾栏院去了,竟然个把个月都见不到人。想不到你今儿个倒是出现了。”衣大娘嗤笑道。
“我这不是又死来了吗?”石泫纭笑得灿烂,在衣大娘身旁坐下,抬眼看着李祯,突道:“祯儿,住在这儿还习惯吗?”
李祯错愕地抬眼睇他。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衣大娘不禁疑惑,毕竟自那一日起,他便不曾踏进无忧阁,怎么今儿个才走进来,一些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知道了?
问她的名字便耗了她三天的时间哩!不是她爱管闲事,倘若要她问她的身世,她还懒得开口呢,问她名字不过是图个唤人时方便罢了,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她姓什么哩,真是口风紧得很。
“才刚踏进无忧阁,阁里的姐妹们全都争先恐后地告诉我这件事,而且我也知道,自己已经从一个十恶不赦的采花大盗,变成一个功德无量的深情公子了!”石泫纭讪笑着,挑眉睐着衣大娘。“这一切可都是托大姐的鸿福哩!让我在无忧阁的名望又上升了一点。”
可不是他自夸,以他的外貌和家世,在无忧阁可是畅行无阻,无奈一个月前因为衣大娘特意造谣生事,才会坏了他在众位姑娘心中的地位;不过无妨,毕竟他向来喜爱败部复活战,这样一来,人生才有趣一点。
只是,没想到再见到她时,藏在心底的怜爱又涌上几分,只因她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要是她脸上的笑意能更深一点,再把那张面具拿下来,想必她的模样一定会更迷人。
“大姐,你既然能拿掉祯儿脚上的脚镣,为何没办法除去她脸上的面具?”他转眼睇着衣大娘。
“那个面具就贴在她脸上,我怕万一力劲没控制好,会伤到她。”
她不是没想过要这么做,只是要取下面具是一件极为冒险的事,除了怕伤及她的脸之外,可能还会揭露她戴上面具的原因;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不愿让外人得知的秘密,而她深知此,达不愿贸然行事。
就像她亦在等她,倘若有一天她能对她敞开心胸,必定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
“这样吗……”石泫纭低喃了句,抬眼瞅着低头不语的李祯。
“不劳费心,我……我是因为脸上有疤,所以才戴上面具的。”李祯直视他温柔如水般的琥珀色魅眸,“而我的脚……”
看着他,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十年前戴上面具,实非她所愿,但每个人都说她是妖孽,一见到她就怕。想必她的长相肯定极为丑陋,否则为何大家都要离她而去呢?
倘若他看到她的长相,会不会害怕?
“不打紧。”石泫纭截断她的话,转向衣大娘。“大姐,这几日有无见到李诵?”
“十多天前见了一次面,再来就没消息,不过他要我带话给你,要你赶紧行动,因为国公也开始行动了。”衣大娘说道,流转的眼波偷觑着李祯的反应,心里思忖着该不该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
“是吗?”石泫纭叹了一口气。
唉,真要他进王爷府吗?天晓得他是多么不愿意踏进那里。
“在祯儿面前提这些事好吗?”衣大娘突地凑近石泫纭耳畔小声问道。
“无妨。”石泫纭压根儿不认为她会是其他王储所派来的奸细。她不像,一点都不像,她就像一朵在悬崖边上的百合,生存在危境中,再怎么看都不像是奸细;倘若他真是看错人了,也只能怪自己的眼力差。“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石府半步未出,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这可是破天荒的哩!石泫纭蓦地抬眼,突见李祯正凝眼睇着他,那双澄澈明亮的瞳眸正隐隐地闪烁着。
没来由的,他的心漏跳了一拍。
“为了什么?”衣大娘没发觉他的异样,开口问道。
“嗄?”石泫纭蓦地回神,有点恍惚。
“你在想什么啊?”衣大娘不禁吼着。
“我……”他转不回眼,目光停留在那双教人爱怜的眸上、那两瓣抹笑的唇上,然而他现下不能如此放肆。“我大哥找到皇上下令寻找的双生公主中的李宸了。”
“那对双生公主?”
“这几日我待在府中便是在确定她的身分,也乘机了解了她的命盘,得知了国公的诡计。”很勉强的、很努力的,他才不着痕迹地调回视线。
“什么诡计?”怎么听得她一头雾水?
“原来国公要皇上寻回双生公主,确实是为了要灭大唐。”石泫纭有点难受地咽了咽口水,不让自己的目光又瞟向她。“我算过李宸的命盘,倘若真将这对姐妹找回,足以克死皇上和诸位王储。”
“那到底该不该把双生公主找回呢?”衣大娘是知道情况的。
既是皇上下旨给中书令大人,倘若中书令大人未能完成使命,不但自个儿会遭殃,就连身为他亲弟弟的石泫纭也逃不过这一劫的。
“这事先按下,横竖离向皇上交人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眼前最重要的是先入八王爷府,将风镜取出献给国公,以讨好他,再谋定而后动。”目前也无更好的办法了。
这应该是很重大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偏不在乎,甚至逃不过那双清澈水眸的注视。
他应该注意她的神色,并从中读出她是否与八王爷府有关;然而望着那双眼,即使她的神色真的有异,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样吗?”
“我先走了,明儿个还得去八王爷府一趟。”
事到如今他只能逃了,再待下去,怕他待会儿会失态。
“这么快!”
衣大娘尚不及问出话来,李祯已早她一步站起身,失望的眸凝视着他,仿似即将遭人遗弃的孩子。“我……”
千万别再用那种眼神看他,他会受不住的!
“呃,阁里还有些事要忙,我先走了。”衣大娘见情势不对,忙不迭地逃出房间。房里的情况过于诡异,令她深知此地不宜久留。
而聒噪的衣大娘一走,氛围更显诡谲。
发觉自己不小心问出口的李祯不禁羞涩地敛下水眸,没想到自己竟未经大脑便将问题给问出口,仿似她极需要他似的。
他会不会误以为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她只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并不是因为他有着一张令人着迷的俊脸、且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坐在她面前;她知道他的俊美,也知道在无忧阁里,他仿若被众星环绕的醉人明月。
然而最吸引她的,却无关于他的外貌,而是他的笑……
“坐下吧!我改变主意了。”唉,他就是无法漠视她的羞赧,无法漠视藏在面具下的那双明眸。倘若他的心可以再硬一点,倘若他可以做到漠视一切的话,或许他会快乐一点。
否则有一天他真的会死在女人手中,唇边还带着笑。
“你不走了吗?”李祯羞涩地问。
过了十年远离人群的生活,她早已经忘了人与人之间到底该怎么相处;倘若不是个把个月来,阁里的姐妹老是跑到她这儿串门子的话,她肯定也忘了该怎么说话。可不知怎地,面对他,她却艰涩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想再多看他一眼,贪恋着他飒爽的笑。
心里明明有许多事想问他,但不知为何,在这个只剩二人的房里,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可是听了他方才与衣大娘的对话,令她不得不试探他。
“倘若你希望我离开,我现下马上走。”石泫纭只手托腮,妖诡的魅眸斜睨着她,审视她眸底的真实。
他不想过问她的过去,更不想知道她为何会在那时出现在河边;不过她手中有他意想不到的血笛,让他对她的身分起了兴趣。
“你不是想听我吹首曲子吗?”
琥珀色的眸子锁住她的眼,藉由他炽烫的凝视,在她的粉颊上熨下他看不见的红晕。
他怎会如此瞧她?
光线透过窗棂筛落在他琥珀色的眸底,乍然一看,反倒有点像是透明的,仿佛可以潜进人心探窥一切似的;他有一种魔性的美,让人悚惧却又甘愿被俘虏。
然而让她凝眼不放的,却不是他的俊美,而是他漾在唇角淡淡的笑,温暖如煦阳,让她移转不开视线。
“哦,你愿意吹首曲子给我听吗?”经她这么一说,石泫纭的眉挑得更高,迷人的唇角笑痕勾得更深了。
救起她自然是为了能再听一次那令他着迷的笛声,不过若是她不开口,他肯定又要把这事给忘了;毕竟近日来事情太多,他实在无法分出太多心思放在她身上。
“公子想听什么曲?”李祯怯怯地问,一双水眸无惧地迎视他,丝毫不愿放过他凝在唇边的笑。
原来还有人愿意对着她笑、对着她说话。
只要离开那个大宅院,她就可以逃脱那可怕的咒语!她就可以被温柔对待;那个家太冷,冷得让她不惜用命相搏得到自由,为的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归宿。倘若就这么认定他是自己的归宿,会不会太一厢情愿了?
对自己而言,他不过是个初识,且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人,而她身上还带着可怕的咒语,倘若接近他,有一天定会伤到他的。
可是她不想走了,这个地方有她想要的一切,有她渴望了十年的温柔,让她舍不得离开。
要她怎么舍得?倘若可以待在这里,她愿意抛去一切,抛去她的家族和地位,什么都可以不要。
“那么,就为我吹奏一曲‘将进酒’吧!”石泫纭俊脸上漾着的笑意更浓,修长的手指更是跃于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等待她的笛声。
事实上,他真的不在乎她是谁,他要的是她出神入化的笛技,佐以他十多年前自西域带回来的血笛,想必韵味十足。
他简直是等不急洗耳恭听了。
第五章
李祯怯怯地点了点头,将通体血红的血笛凑在唇边,尖锐地吹奏出摄魂的乐章。犹如黄河暴躁急涌,铿锵赫然,再狂然如疾雨,吹奏出放荡不羁的音符;而后化为忧郁的秋风轻拂面,仿若低声饮泣,令人不由得随着她的笛声起伏,先是潇洒放荡,而后却又满腹忧绪。
石泫纭瞪大眼眸看着忘我的她,霎时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一直傻促地凝视着她,看着她灵活的葱白纤指在血笛上游走,谱出教人难以忘怀的乐音,仿若天籁般。
他以手轻托着线条刚毅的下巴,全身弥漫着难以解释的惊栗和赞叹。
她将这首乐府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他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如她这般吹出醉人的诗篇;只可惜手中握的是玉瓷杯,口中呷的是温润的茶水,不然就更能应和这乐曲的情景了。
一曲渐歇,纤白的玉指在血红色的笛身上游移,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赶紧敛下魅眸,掩去自个儿的失态;甫一抬眼,却见着窗棂边有几抹阴影,登时发觉窗边居然排满了鸟儿和蝶儿,而自那些模糊背光的影子身后,竟然浮现晚霞所绽放的绚烂浮云,自浅蓝的天边投射土橘黄色的光芒,令他震愕不已。
这是怎么着?
难不成她吹奏出的乐章竟可以吸引万物共鸣?
倘若不是,又要如何解释这一切?
石泫纭瞪视窗外诡异的景致,突地想起大哥曾经同他说过,八王爷府的驭祥公主出生时,锦霞密布、万物共呜,遂皇上才会赐爵为驭祥。难道她是八王爷府的驭祥公主!?
听说她其貌不扬,倘若真是如传言那般,那她脸上的面具定是用来遮丑的,而她手中拥有血笛一事,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只是她为什么要离开王爷府?
八王爷性喜开宴,不管是春夏秋冬,日日皆有名堂摆筵,他也拜访过王爷府数次,然在记忆中,他未曾见过驭祥公主,因为八王爷总推说公主爱好古物,性子羞赧、不喜喧嚷,遂总是关在闺房中。然而,这是真的吗?
倘若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她为何会在午夜时分出现在河岸边,脚上为何会有脚镣,又为何待在无忧阁里不回府?
这其中有着不难猜测的联想,不过都得经过证实才知道真相。
对她,他开始有点兴趣了。
以往他只对上等容貌的女人有兴趣,但现下不同,他想知道她到底有多丑,丑到非得戴上南蛮特制的铁面具不可。
然,最吸引他的,是她的笛技。
“公子?”
一曲终了,发觉石泫纭瞪着窗外出神,李祯不禁有点受挫。
她不敢自夸自己的笛技堪称一绝,但只要她一吹笛,府里的人对她再如何冷漠,也总会在那一刻露出一抹神往的笑脸,甚至连爹也不例外;但为何他竟是盯着窗外出神,连一曲终了都不知道?
难道要她吹奏一曲,纯粹只是他对自己的同情?
“你吹得真好。”这是出自他最真心的赞美,现下,他打算再了解她一点。
“不过,今天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再待下来陪你了,实是有点对不住,还请你别在意。”
语毕,他随即起身;而他一起身,才发觉窗外凑热闹的蝶儿和鸟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飞走了,甚至满天霞彩的异景也已恢复成原本澄朗的天空。
“你要去八王爷府吗?”李祯急匆匆地问,没想到他才坐一会儿便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