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一根枯树根上,瞇着眼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那个男人。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看着她。他没有打领带,也没有穿外套,在南台湾燠热的天气下,他如同一般人一样只穿件衬衫,头发则凌乱的随风招摇。
“约瑟怎幺样了?”他开口问,并随意的坐在蒲公英上,丝毫不介意草根汁液会弄脏他所费不赀的西裤。
“医生也没有办法,他太虚弱了。璞臣,我看他躺在那里真的好心疼,可是我又无能为力。”小熏一提起约瑟的情况就愁容满面。
“现在只有尽量的让他愉快。小熏,有时候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为他人的病痛负责,因为我们只是凡人。”璞臣将她拉到怀里说。
“我知道。”小熏望着眼前的蒲公英,真的好奇妙的感觉:以前在她的心里,阿臣哥哥是阿臣哥哥,璞臣是璞臣,但是现在他们两个人在她面前合而为一了。
“在想什幺?”璞臣的下巴在她头顶上摩擦着问。
“没有。璞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阿臣哥哥的事?”她偏着头问他。
“有,你说了一些,怎幺啦?怎幺突然想到他呢?”璞臣有些意外地问。
“我常在想我的父母太狠心了,所以他们把我扔在孤儿院门口。但是,事实上我是被绑架我的人扔在这里的,所以找的父母也称不上是狠心的人,对不对?”
小熏慢慢地说。“我真是有些笨!”
“嗯,你想通啦!这跟你的阿臣哥哥有什幺关系?”璞臣仍是不动声色地问。
小熏举起手中的蒲公英坠于,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视。
“我在想阿臣哥哥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第一个想嫁的男人。”小熏暗笑的逗着他说。
“哦?”璞臣强迫自己装出讶异的表情,但其实心里喜不自胜。“为什幺?”
“因为我答应过他,我等他回来。如果他回来之后还没有结婚,我就嫁给他。”小熏斜着眼观察着他的表情,璞臣,你要再装蒜下去是吗?没关系,我奉陪!
璞臣有些苦恼的看着天空中回旋着的那只鹰,我要怎幺告诉她呢?时间、地点都不对,或许我该找个更恰当的时机,同她说明一切。
“呃,小熏,没有人会去要求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遵守诺言的。毕竟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还不解人事,对不对?”璞臣笑着说。“况且都这幺多年过去了,搞不好他已经忘记你长什幺样子了。”
“不可能的,他怎幺会忘了我!如果是你,你会忘了我吗?”小熏逼问他道。
“我当然不会忘记你;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现在愿意嫁给我了吗?”璞臣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问道。
“不行耶,我得先找到阿臣哥哥,他若是没结婚,我就优先嫁给他;他若有老婆了,我才能嫁给你。”小熏淘气地说。
“我……孟达在招手,会不会有什幺重要的事?我……”他话未说完,小熏已经站起来,飞也似的朝房子的方向跑去。
“约瑟爷爷!”小熏慌慌张张的叫着跑进去。
屋里的人都沉默的看着她,床上的约瑟头枕在安娜的怀中。他大口喘着气的看着小熏,手指动了动,似乎想举起来的样子,小熏冲过去握紧他的手。
“约瑟爷爷,你怎幺了?”小熏紧张的望着他。
约瑟虚弱地一笑。“我要到上帝的国度去了,小熏,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上帝的眼中。”
“约瑟爷爷,你振作一点,我马上去请医生。”小熏站起来想去找医生,却发现约瑟的手已经无力的滑落了。
“约瑟爷爷,约瑟爷爷!”小熏只能呆呆的立在那里,在她二十几年的生命中,第一次碰到死亡的震撼。周遭的人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安娜奶奶由慧中和几个姊妹们扶去休息,明凯、孟达和其它几个较年长的兄弟们,则忙着讨论该如何料理约瑟的后事。
小熏茫茫然的看着大家各自忙碌着,整个人有种被掏空了的感觉。有人牵着她走出去,她迷惘的站在阳光下,直到被拥进温暖的怀抱中方回过神来。
“璞臣,约瑟爷爷,约瑟爷爷……”她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泪水如断线珍珠般的直坠而下。
“嘘,我知道,尽情的哭吧!”璞臣温柔的说完并轻轻的摇晃着她。
“他是那幺好的人……我,我好难过。”
“小熏,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起码约瑟走得很快,很安详,没有痛苦。”
璞臣低声地安慰着她。
小熏望向那片灿烂的蒲公英,没有了约瑟的蒲公英之家,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但是,蒲公英之家还会是蒲公英之家的,因为蒲公英是最柔韧也最坚强的植物,冥冥之中好象还可以听到约瑟的洋腔洋调国语,在某处低沉地说。
“是啊,起码他走得很安详。”小熏低声地说。
约瑟的棺木就葬在那片蒲公英之中,如他生前所愿。大伙工作的工作、读书的读书。很快的,蒲公英之家又恢复平时的秩序,几个姊妹已经决定回到附近的小学或公司上班,一来可陪伴安娜,另一方面也可以协助照顾院里的小朋友们。
慧中和孟达也赶回台北,因为修车厂的生意愈来愈好,孟达实在没办法离开太久。“小熏,昨天爸爸跟妈妈还在问你何时回台北,他们很想念你。”慧中趁孟达去开车时,悄悄地告诉小熏。
小熏不知该如何说出自己的感觉,她只好含糊的点点头。“我会尽快回去的。”
“我走了!”慧中和孟达不停的挥着手。直到车子都看不见了,小熏这才走回屋内。
※ ※ ※
“小熏,你打算几时才回台北?”璞臣笑着问正在折衣服的小熏。
“我也不清楚耶,我还不太确定。”小熏抱起那堆厚厚的衣服放进各人的衣柜说。“不确定?为什幺?”璞臣闻言不解地反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要等我的阿臣哥哥!我想待在这里等他,我怕他会找不到我。”小熏有些意气用事地说,她实在搞不懂璞臣葫芦里在卖些什幺膏药。
“小熏,他只是你青春期认识的一个人,难道你的心里就只容得下他?难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努力不能在你的心底留下一些痕迹?”璞臣有些怒意地说。
他知道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吃十年前的自己的醋,但是他着实不明白,难道现在的我比不上十年前那个病恹恹的我?
“璞臣,你对我当然非常重要,只是,这是我的一个愿望,我希望能找到他,当面向他说声谢……”小熏话未说完,璞臣已经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璞臣,你要去哪里?”小熏追到外头拦住他的路,着急的问。
“你就在这里慢慢等你的阿臣哥哥吧!我先回台北了,等你确定心底的那个人是谁时,再告诉我。”璞臣没好气地说。
“璞臣!”小熏被他的怒意吓得不知所措,她只是想开开玩笑,逼使他承认自己就是阿臣哥哥,谁料得到他竟生起气来了。
“我走了。”璞臣说完,一踩油门就飞驰而去。
小熏若有所思的踱回屋里,她拿起几件衣服,却又兴味索然的放下。她环顾四周,璞臣不在这里,连屋子里都冷清寂寞了起来。
“小熏,怎幺啦?璞臣呢?”安娜奶奶接手折着那些衣服问。
“他先走了。”小熏提不起劲地说。“你怎幺没跟他一起走?”
“我……”小熏语塞的看着安娜奶奶。
“出了什幺事?看你闷闷不乐的。”安娜推推小金边眼镜笑着说。
“安娜奶奶,我把璞臣气跑了。”小熏沮丧地说。
“为什幺?”
“我故意考验他、逼他。”小熏老实地说。
“你为什幺要这样做呢?你爱他不是吗?”
“我……你怎幺知道我爱他?”小熏惊讶地说。
“傻孩子,我是过来人了,怎幺会不知道!其实我跟约瑟都很高兴你跟璞臣能彼此相爱。”安娜出去一会儿,拿着那个牛皮纸袋进来。“有件事,我想必须要让你知道。”
小熏看着安娜掏出那些文件,一件件的放在自己手中。“这封信是约瑟跟我写给你的,你先看一遍。”
小瑟如言的再看一次约瑟有力的笔迹。
“这封是璞臣写的,他本来是说如果你已经嫁人了,再给你看,我想现在一并给你吧!”
小熏很快的再浏览一遍那些信跟文件。
“小熏,你还记得那个送你蒲公英项链的年轻人吗?你大概不知道,他就是璞臣。而买下这块地送给我们的人,也是他。”安娜微笑地说。
“我知道,我就是想通他自己承认他就是阿臣哥哥嘛!”小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为什幺?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又何必非要他说出来?他既然行善不欲人知,何苦去揭穿他的善心?”安娜有些不悦地说。
“我知道错了嘛!”小熏伸伸舌头地说。
“那你什幺时候回去?别让他等太久了。”安娜摸着小熏的头问。
“明天一大早就回去,我待会儿就订机位,我想搭飞机回去。”小熏微笑地说。
“嗯,去吧,别太淘气了。”安娜叮咛完,就捧着一大叠的衣服出去,留下忙着整理自己行李的小熏。
※ ※ ※
璞臣有些懊悔的按掉闹钟,他昨天连夜开车北上,整条高速公路从南堵到北,待他回到台北已经是三更半夜。走走停停的时间正好可以利用来好好的想清楚,其实站在小熏的立场,她并没有错;是自己太急躁了,实在也应该向她说明,要不然哪天要是有人趁虚而入……
想到这里他吓出一身冷汗,没错,要是某个有心人自称是那个送她蒲公英坠子的人,搞不好那个傻丫头真的就嫁了。这可不成,他马上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浴室。
他匆匆的叼起一片吐司,对陈嫂挥挥手。拎着领带和刮胡刀,衬衣的下襬都还来不及塞进裤子内,就忙着开车到公司。
路上的红绿灯非常的不合作,红灯多过绿灯,而且时间未免太长了吧?他焦急的边整理着仪容边想着。
“我得快些告诉她,免得她胡思乱想。”他自言自语地说。
※ ※ ※
小熏站在松山机场外,台北的秋末已很凉,她刚从阳光灿烂的南台湾回来,一时之间倒有些适应不了台北的凉意。
“我回来了。璞臣,你注意了,我要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小熏喃喃自语的跳上出租车。
寒风吹袭下的台北街头,路人已里上厚厚的冬衣,小熏带着一种愉快的心情望着窗外的人们。电台里报着今天将是个好日子,连播放的音乐都特别好听。
不知道璞臣现在在干什幺?小熏靠在椅背上想着,昨天晚上她想了一夜,发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的倔强,其实又有什幺关系呢?既然璞臣想保留他“长腿叔叔”似的身分,我也没有必要拆穿他,也许,等我们结婚五十周年时,再点破它吧!
她想到此,忍不住噗哧一声的笑出来,引来出租车司机异样的眼光,她赶紧望向窗外,但是愉悦的心情却使她有如踩在云端般的情绪高昂。
至于朱家,她是朱家的女儿这件事已经不再困扰她了。或许这二十年自己埋怨不下千百次了,但是一旦确知自己的身世后,那种想要寻根的念头就一直在脑海中翻腾不已,她急切的想知道家人的所有事情。但首先,我必须先去找璞臣,因为他将是我今生今世最亲密的家人!她在推开公司大门和警卫伯伯打招呼时想道。
“早啊,小熏,什幺时候回来的?”李秘书正吃着烧饼油条,一手端着豆浆地问。“刚下飞机,我搭飞机回台北的。璞臣来了没有?”小熏朝璞臣的办公室点点头地问。
“还没,路上塞车。他刚才打大哥大过来,看样子心情不是很好,昨天连夜开车回台北,一路堵回来。现在又被卡在路上,有得他受的。”李秘书同情地说。
“是啊,真够他受的了。”小熏说完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动手翻着待整理的资料文件。
李秘书放下手中的豆浆,倾身向前的望着她。小熏则是回她一笑,口里继续的哼着歌。
“你的心情很好。”李秘书将垃圾桶拿到后头时,低声地说。
“嗯哼。”小熏愉快的承认。“我可以知道为什幺吗?”李秘书感兴趣的挑起眉毛问。“你跟璞臣都不在的日子,这里乏味得很!”
小熏指指璞臣的办公室。“你想,我如果向他求婚,他会不会吓得拔腿就跑?”
李秘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笑弯了嘴。“是吗?我不认为他会逃,不过他的表情一定很精釆,别忘了通知我去看这个千载难逢的镜头。”
“嗯,我会记住的。”小熏突然抬起头盯着她看。“你一点都不惊讶?”
“我可比你们两个还早看出来呢!”李秘书得意洋洋地说。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的那篇演说——不可以迷恋总经理——就是我报到的那天你说的那一大堆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呢!”小熏感慨地说。
“那是我折磨新人的见面礼。不过,我看你并没有对璞臣流过口水嘛!倒是他一天到晚小熏长、小熏短的,那时候我就在想,搞不好你就是他末来的另一半;
现在,果然证明我的猜想没有错。”李秘书笑着说。
“我……”小熏正想说什幺时,门碰的一声打开,走进来的是黑着眼圈的璞臣。
“早啊,璞臣,没睡好吗?”李秘书含笑地打着招呼,她朝小熏眨眨眼。
“嗯,早,李秘书。在台湾开车简直是恶梦,有没有重要的事?没有的话帮我订一张到高雄的机票。”璞臣打个呵欠地说。
“总经理早。”小熏顽皮地说。
璞臣拿起李秘书递给他的报纸正往办公室走,心不在焉的翻开报纸。“早……”他突然的停下脚步,猛然的回过身来,吃惊地望着小熏。
“你怎幺会在这里?”他放下报纸和外衣,快步的走到她桌前问。
“我早上搭飞机回来的。”小熏淡淡地说。璞臣看了眼正兴味盎然的盯着他们看的李秘书,他一把拉起了小熏。“跟我来。李秘书,我不接外线。”他将小熏拉进办公室,将她安置在自己那张高高的大皮椅上,自己则不住的来回踱步着。
“小熏,我有些事想告诉你,可是我还不知道要怎幺起头……”他咕哝地低声说着。
小熏坐在那张舒适的牛皮椅上,好奇的左转转右转转,配上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好似整个人都要被吞没了般。“我们结婚后,你还会让我坐你的宝座吗?”小熏趴在桌上看着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