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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无情草自春  第3页    作者:林如是

  “你们点餐了吗?”

  “还没呢!”秦可咪说:“为了等你。都快饿昏了。”

  她微微笑了笑,不表示什么。看秦可咪那么开朗,她就放心了。若说全世界有什么让她不舍的事,她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她的阿咪。从小她们就是这样的依存关系,秦可咪是那么柔弱,需要有人来保护。

  服务生离开后,钟立文拨了拨跑到前额的一小撮发丝。即使是那么不经心。还是让张笑艳的心脏微震了一震。他微微一笑。对张笑艳说:

  “艳艳,仁平是我机构里的同事。不过他是在医学研究组。他比较不擅于和女孩子应对,但是他为人很诚恳,很有学问。认识久了以后,你就会晓得了。”

  他又转头对许仁平说:

  “仁平,艳艳跟我们是好朋友,美丽、大方,气质文好。现在你看到她本人,有什么问题就自己问她吧!”

  美丽?大方?气质好?是吗?他是这样跟别人推销她的吗?

  钟立文结婚后,就一改以前他们三人在一起时的粗野,大男孩般的爱使坏,变得成熟稳重,令人陌生。有时会令张笑艳突然一下子变得不认识他,像这个时刻就是。那样微笑的钟立文,那样介绍她的钟立文,她突然一下子陌生了起来。

  她静静地喝着水,视线越过对面的许仁平,散落在他身后的空间。

  这家红磨坊,名字取得真不好,不知怎地,总令她不断联想到裸胸的侍女和法国面包。还有一室迷蒙的烟雾以及各处名不见经传的落拓艺术家。

  许仁平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她把视线收回来,看着他要说什么。

  他拿起桌上的开水,掩饰什么似地,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推了推眼镜说:

  “很高兴今天能够认识你,张小姐。立文常常跟我提起你,感觉上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百闻不如一见,张小姐果然和立文描述的一样美丽。”

  钟立文朗声笑了,拍拍许仁平的肩膀说:

  “怎么样?仁平,我没说错吧?艳艳的确值得夸口!”说着仰头咕噜地喝了一大口酒。

  许仁平文干笑了两声,钟立文文朝地敬了一杯酒。张笑艳看了看秦可咪,秦可咪则注视着她的丈夫。

  气氛消融以后,话题就揭开了。那个许仁平,刚开始还让人以为他木讷羞涩,靦腆老实,其实满健谈的。他不断问张笑艳一些问题,比如在那里念书?有什么兴趣?喜欢些什么?平常都做些什么活动?还有,讲一些关于他自己杂七杂八的事。三十岁人了,从事医学研究;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喜欢爬山、打球,偶尔开车兜兜风;没事时也跟三五好友一起唱唱卡拉0K,看看电影,品酒小酌一番……

  张笑艳闷闷地听着,闷闷地笑着,闷闷地吃着。等会回家一定消化不良,她得记得买罐胃药。

  “……所以,你们两个就这样让人轰出来了?”秦可咪的笑声蓦地在身边响起,张笑艳一愣,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三个谈得可真起劲。她静静地看着,听着,吃着,觉得很无趣,眼光越过幢幢的烛影,四处飘忽。窗边桌台,有张词人厌的面容,举着酒杯,邪恶地笑敬她。

  是那个家伙!那个跟她抢计程车,还毁掉她一只袖子的混蛋!她竟然忘了他也进来这家“红磨坊”了!他不知说了什么,他对面那个女郎笑得花枝乱颤。

  张笑艳别过脸,低声谊咒,今天真是倒楣透了!

  “艳艳!艳艳!”秦可咪在叫她。

  “啊?……”她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

  烛光下,秦可咪神采光艳动人,亮得跟搪瓷一样。

  “你们的戏排得怎么样了?”秦可咪问她,然后对男士们解释道:“艳艳是戏剧社的台柱,他们社团这次春季公演,她是当然的主角人选。”

  “那你呢?你是那个社团的台柱?”许仁平自以为幽默地问了一句。

  秦可咪娇笑着回说:

  “我?哎呀!我不行!我是‘回家社’的社长。”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张笑艳只好他陪着干笑几声。

  “啊,真巧!你们也来这里!”有个男性、充满邪魅,让张笑艳咬牙切齿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赵邦慕!”钟立文说道:“你也来了?什么时候到的?真巧!”

  “来一会了!”叫赵邦慕的家伙回答说:“约个朋友在这里。这位是尊夫人吧?”

  “啊!我来介绍!”钟立文客客气气的:“这位是我太太,仁平你也认识的,这位是张笑艳小姐。”

  听钟立文这样说。他和许仁平及赵邦慕三人都是认识的。不知是什么关系!同事吗?不可能!张笑艳暗自摇头,那家伙邪门得要命,调调一点也不像学术研究机构里尖端研究员的严肃智慧形象。

  赵邦慕很绅士风度地和秦可咪握手寒暄,转到张笑艳时,她无可奈何地转身过去。仗着背对着秦可咪他们,她狠狠地瞪了赵邦慕一眼。他反倒笑了,执起她的手,洋派地在上头轻印一吻,扬声说:

  “久仰了!你果然和传闻中一样美丽迷人。”

  这话一出口,钟立文的脸色煞时白若粉纸。许仁平一则脸莫名其妙的神态,连秦可咪也不知所以。

  赵邦慕转身向钟立文露出莫测高深的眼神,然后点头微笑离开。

  什么久仰?倒八辈子楣了,才会认识这种人!

  张笑艳转回身,忽觉餐桌的气氛变得很怪异。许仁平仍是那一副一无所知的懵懂,而钟立文则面无表情,紧紧地盯着赵邦慕离去的背影。她看着秦可咪,秦可咪神色阴晴不定,只是望着钟立文。

  气氛一直很怪异,她忍耐着一直到把饭吃完,然后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吃饱了!谢谢你们今天的招待。我还有事,想先走一步。”她转向许仁平,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许先生。”

  然后她抓起背袋,转身就大步走开,根本不给他们回话的机会。

  快走到门口时,秦可咪赶上了她,钟立文也追上来了。

  “艳艳,你不高兴?”秦可咪说。

  “没有!”她笑得很灿烂,但她心里知道,那是她勉强装出来的。“我真的还有事!你忘了?下二个礼拜,我们戏剧社就要公演了。刚刚来时,就是被社长拖住脱不了身才迟到的。他还叮咛我,一定得赶回去排戏,否则戏剧社就没得混了!你看,我责任这么重大,怎么顾得了儿女私情?”

  “可是你就这样走了,太那个了吧!”秦可咪还是埋怨。

  “对不起喽!”她陪笑着:“只好麻烦你跟许先生解释了!”

  “不管!”秦可咪还是闹瞥扭。“你要送我们门票,请我们去看公演算做赔礼。”

  “不行!”她脱口叫出来,随即压低声音解释:“已经没票了,都被索取光了!”

  “明月照沟渠”不是什么好戏,绝对不能--张笑艳摇摇头苦笑。真令人难以相信,过去那一段真相,活生生是这次公演的写实。

  “没什么不行的!”秦可咪不管她的托辞。自己盘算着:“就算没票了,你是主角,总有办法带我们入场的!”

  她转头向钟立文求救,钟立文却帮秦可咪说:

  “就这么说定了。艳艳,你有事就先走吧!我会向仁平解释的。”

  “我……”

  “好了!快走吧!”秦可咪玩笑地撵着她出去。

  在冷冷的街头,张笑艳大步地走着。一轮明月弯弯,冷清地照在西天中。明月照沟渠--死阿祥,什么东西不好写,偏偏抄来这出烂剧本!叫她怎么演!怎么演得下去!

  知道了那段过去以后,每次排戏,她的心头总是隐隐作痛着,好像在演自己那样的不自在与悲伤。导演骂她成天睁着一双死鱼眼珠,殊不知她怕藏在里头太多的感情被人探得。

  大铭社长说,虽然常见她笑脸迎人,却更常看到她低低地叹息,像在倾吐什么,所以直觉认为她最适合饰演那个情痴的角色。原来,在无意中,她的心事全被他看穿了。他诚恳万求,她只好无奈地接过剧本。

  故事其实很简单。甲女、乙女和丙男。三人原是一淘的、坚固的铁三角。二女都暗恋着丙男,丙男的态度却始终扑朔迷离。他像是多爱着甲女一点,却又始终对待乙女很温柔。有一天,丙男对甲女表露出爱慕之意,甲女为了顾及对乙女的友情,昧着良心拒绝了丙男。过不久,丙男却突然热心追求起乙女,对乙女作出了海誓山盟的约定。甲女得知,犹如青天霹雳。却文必须强颜祝福。之后,三人的世界破灭了,甲女悄悄返到一旁,深情的眼光却始终落在丙男身上。

  可是,幸福的青鸟永远不知道阴暗处躲有悲伤的人儿。甲女痴守的深情,一点点地化作痛心的眼泪。她时常漫空凝望,没有焦距的瞳孔中,有太多说不出的愁情。

  丙男为什么突然变心呢?为什么不好好维持三人温馨的情愫?答案出现在一个薄暮微雨里。乙女对甲女的哭诉纤悔中。

  那一夜,意乱情迷,醉眼朦胧中,丙男错将乙女当作甲女,将乙女的身与心一起掳获,待发现一切真相,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负起责任。

  乙女哀哀地说着,甲女觉得心在滴血,却又无可奈何。丙男是个很好的男人,温柔、体贴、负责任、自制力极强。爱上这样的男人,没有所谓的对错,只是既然无缘,又能奈何?

  甲女拒绝了所有人的追求,远离一切,避居在碧海青天处。海上月明。显照有情人寂寞伤心泪。一个天凉风清的夜色,甲女投身茫茫波涛中,从此,人世间不复再现她灿烂的容颜。

  据编剧阿祥表示,这出戏中,他想表现的,是爱情中那种极度惆怅的无奈,爱情与友情两难的心境,以及情与欲、肉与灵之间那种纠结挣扎的复杂关系。

  丙男一直是自制力极强的人,可是他毕竟有着人性的弱点。他对甲女除了清纯的爱意,更混合了原始欲望的渴求,但是拼命压抑的结果,到最后,他错乱了心爱的身影,为一夜的过错,埋葬终身的快乐,也赔上了甲女一生的幸福。

  阿祥说,精神恋爱美是美,可是人到底是受荷尔蒙作用影响的动物,既谈感情,就要顾及肉体的感受。恋爱的美,在于清谈柏拉图之外,拉拉小手,亲亲小嘴,相缠绵拥抱的爱抚中。最美的感情,同时也是最合理的感情,其实应该落实在情欲合一中。也就是说。爱情,其实是精神和肉欲的合流。

  他又说,谈情说爱其实是绝对自私的。爱到深处也许无怨尤,但想独占对方的心情却是绝对必然的。为友情牺牲爱情。究竟是否值得?故事的结局表达了他最直接的感受。

  甚至,他明白地指责,深情是好,可是甲女的痴守与牺牲,根本是笨,丝毫不值得。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但到底是她自己放了手,恕不得旁人。为了成全友情,她不但毁了自己的幸福。也害了丙男一生的幸福。感情是绝对需要勇往直前的,顾忌太多、不坦诚。是绝对无法幸福的。

  剧本刚出来时,他们一伙都为他前卫的思想、表现的手法目瞪口呆。乍舌不已,担心校方不会通过这样的剧本。不过,导演将这出戏处理得细腻感人,干净俐落,也就没人表示什么。

  乙女和丙男的床戏,导演用暗场带过,藉用声响音乐表示暗夜中,人类最原始欲望的呼唤。倒是男主角对女主角表示露骨爱意的那一幕,导演坚持要演出那种激烈感。深深教张笑艳感到为难。

  那一场戏,男主角向女主角表达情意,欲望与情愫交杂缠斗,有灵的诉求,也大胆刻画了欲的耸动。而女主角在思慕渴望的心情反应下,有热情的回应。也有罪恶感的表露。

  这场男女主角对手戏,缠绵至极,又尴尬之至,每次排演,张笑艳都要求导演先跳过。这一次彩排,她又这样要求,导演气得跳起来大叫!

  “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要求!戏还演不演啊?这场戏是整出戏的灵魂所在,演不好,整驹戏就砸了,你……好……你自己……想想!”

  他气得口吃,丢下剧本,帽子一摔就走了。

  大铭社长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鼓励她;饰演男主角的小童也摸摸她的头,打气加油。其实,全幕表达欲望诉求的肢体动作并不是那么令人难堪,可是,她就是打不开心结。那一幕,总让她没来由地想起三年前失眠的那个夜晚……

  回家时,她正想得出神,冷不防有人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张笑艳--果然是你!”

  来人停在张笑艳面前,骄傲的神情。不可一世的跋扈。

  张笑艳懒懒地看他一眼。这个人,专门跟她过不去!

  “我不相信你那么健忘!”他说,自信得该杀头:“今晚过得还愉快吧?希望没有因为我们的纠缠而扫兴!”

  “你们的纠缠?”她张大眼睛瞪着他。“你以为你是谁?谁跟你有纠缠了?”

  “那!这不是?”他抓起她的手,袖口处缺了一截。

  他不提,她还真的忘了;这一提。又让她火冒三丈。今天真是黑云遮天,背透了!她甩开他的手,把手缩回去。

  “你去死吧!”她大声骂出口,接着回身走向另一头。

  “脾气不要这么大!”他又抓住她。“相亲失败了,就拿我出气?”

  “什么?”她再度把他的手甩开。愤怒地瞪着他。

  他一点也不以为意。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说:

  “相亲这回事,一点也不罗曼蒂克,我还奇怪,你怎么会做这种庸俗的事。而且还是跟许仁平那个家伙,原来是钟立文那小子在搞鬼!”

  张笑艳奇怪地瞧他一眼,问说:

  “对了!你和立文他们认识,你们是……”

  “嗯!”他点点头,根本不等张笑艳把话说完。

  张笑艳怀疑地看着他。这个赵邦慕,凭他那一身轻浮的气质也进得了那种尖端水准的学术机构?

  “你怀疑我?”赵邦慕眉毛一挑,看出了她的疑惑。张笑艳哼一声表示回答,又怀疑地问:

  “你认识我?--我是说,你以前见过我?”

  赵邦慕俯身将脸贴近,靠近张笑艳的脸,答非所问地说:

  “你果然名不虚传,和传闻中一样漂亮--简直美得不像话!”

  然后他直起身子,淡淡地看她一眼,就不再搭腔。

  “传闻?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赵邦慕睨了她一眼说:“你还真不是普通的白痴,可惜了一副花容月貌。”

  “赵邦慕!”张笑艳大叫。这个人说话连讽带刺,刺耳极了,“你不说就算了。何必这样子阴阳怪气!我自己会去问立文……”

  这种人,一点都不可爱,和钟立文差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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