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爆米花给大鸟,他摇头,我又传回去给田鸡。
「不吃?」田鸡问。
我摇头。大鸟另外给了我一片青箭。
大鸟平常上炉时,嘻笑不正经,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真正在街头「混」,却这样叫人意外的成熟稳重。大鸟酷得有格,可是那是年轻人的崇拜,我太老了。
我们这一夥,我最老,二十一岁半。
「七月,接着!」小李子丟给我一只鸡翅膀。我接着,撕了一半给大鸟。
其实我并不喜欢在看电影的时候吃东西,跟食欲或礼仪什么的无关,只是心情的问题。再者,我一向不喜欢那些高油脂的东西,油膩又不消化。
电影果然如我预料中的无趣。我并不是反大牌反权威--大家都说好,为何我却觉得如此无趣?我想是感动人的因素不同。同样是史匹柏的东西,「ET」曾让我热泪沸腾,侏儷纪的时代,却端得遥远。
灯光慢慢变亮,电影将要散场。我伸个懒腰,手臂橫到大鸟身前。他已经站起来,看着我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起来。
「不好意思,偏劳你了。」我笑笑的。
他瞪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反手扣住我的脖子。我不防他这突然的举动,跌在他身上。
「大鸟,你干什么?放开我!」我叫了一声,不过一点也不惊慌。
田鸡还坐在位置上啃着剩下的炸鸡块,只是抬头随便望了我们一眼。我双手去扳开大鸟扣在我脖子上的手臂,脸上带着笑,视线游移,扫过走道和后几排等着散场的人群。
就那样,我看到了就坐在我们身后隔了两排不远处的杨冷青。
他不动不笑不打招呼地看着我。我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
杨冷青像是单独一个人,我找了找,看不到美花或是古志诚,或是任何像是和他有关的人。
「大鸟,别闹了,快放开我!」我挣脱大鸟的手,站好身子,有些踉蹌。
大鸟扶了扶我,倚在我身后。
「田鸡,走了啦!」我催着田鸡起身说。
田鸡还在吃,我踢踢他,急着想离开。
「等等!让我把最后一块吃完!」
「出去再吃吧!挤在这里,怪不好受的。」
我尽量避免再朝杨冷青的位置望去,却免不了还是会不小心接触到他的眼光。我朝他微微一笑,他牵动嘴角,勉强也算是回我一笑。
到了楼下,人鸟看看錶,问我说:
「时间还早,要不要再到哪里逛逛?反正你回去也只是跟猫玩,干脆好好玩个够再回去。」
「不成,我明天还得工作。」
「七月,别扫兴了。」田鸡说:「上次你不是说想打PACHIKO,又没时间吗?今天刚好!打完PACHIKO,我们还可以去唱KTV。」
「不行,我累了。」
「这样就累了?七月,你实在太逊了。」
「猪头!」胖妹打了田鸡一下。「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是超人?用点脑筋好不好?」
「你们不要老是对我动粗!万一被你们打挂了怎么办?」
「安啦!你皮厚肉粗,禁得起打,葛不了的。」小李子说。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滄桑了。
「我先走了,拜!」我摆摆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回到住的地方,太保和波斯互相打闹,玩得很起劲。看见我回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绕在我脚旁喵喵叫了几声。
「回来了!」我往床上重重一摊。
太保跟着跳上床,坐在我的肚子上,张着湛蓝的人眼睛,歪了歪头看着我。波斯也跳上床,繾綣在我的枕头旁。
「不行喔,波斯。」我侧头对波斯说。
波斯用澄蓝清澈的眼看看我,安静地跳下床。我半起身,看着太保湛蓝的大眼睛说:
「太保,你也下去。」
太保不动。我伸手叉住它前脚,将它抱下床。
而后,我洗脸、沖澡出来,看见它们一直坐在那儿,怔怔地盯着我瞧。
「放心,我没事。」我微笑说。
动物的感情真的比人类敏感。它们感觉出了「什么」,感觉出了我心里那我自己也说不出的「什么」。
隔天早上我睡迟了,匆匆出门到半路,「风速」不合作地拋錨,等机车行把车子修好,赶到公司时,已经快十点了。
三楼闹烘烘的。雷婆放着工作不做,跑到三楼来,而且和美花交头接耳态度非常亲热。
「今天颱什么风?」我问小主管。
小主管慢条斯理地整理桌上文稿,细声细气,考验我的听力说:
「日本授权公司那边派了代表过来,社长亲自接待,还特别高价聘请了一位临时翻譯人员。刚刚他们来这里巡视过了,现在大概正往印刷部门那边过去。那个翻譯人员听说是雷--莉凤大学时社团的学长,而且巧的是,竟然是施美花的男朋友。对了,你跟施美花是好朋友,她没告诉你吗?」
我望了美花一眼,想对小主管微笑,却笑不出来。嘴角牵强地扯了一下,默默地走回到座位。
一整天,我埋头工作,不跟任何人交谈,也不无意地张望。我什么都不想,工作效率却出奇的好,到下班的时候,已超出了预定的进度。
我快速收拾东西,像急着逃难一样。小主管诧异地看看我,我对她笑了一笑。微笑是最好的自锁工具,有什么不愿意对别人说的事,只要笑,就什么都不必解释。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时,美花叫住我。今天一整天她也都很忙,我们都没时间交谈。
「七月,等等!」她跑到我面前,亮着洋娃娃般的大眼睛说:「别急着走。冷青打电话来邀我们一起吃晚饭。」
「是请你吧?」我强迫自己笑,微笑。
「讨厌!别这么说,就算是陪我吧!」美花娇嗊说道。然后微微皱了皱眉。「其实,他另外还邀请了雷--莉凤啦!莉凤是他大学学妹。所以,你一定也要去。你是我的好朋友,不可以不陪我。」
「可是……不行的,美花,你忘了,要上课。」我显得为难。
「跷一天没关系吧!你上星期六还不是跷课了!」
「那是因为--」
「我不管!你一定要一起去啦!七月,你是我的好朋友!就算是我拜托你……」美花拉着我的手,撒娇地央求着。
「美花!」雷婆蹦蹦地走上楼来。「该走了,学长在楼下等我们!」说着,瞟了我一眼。
「七月也要一起去。」美花拉着我的手不放。
「她也要一起去?」雷婆又瞟了我一眼,怀疑又不悦。
「当然喽!七月是我的好朋友。」美花丟下雷婆,拉着我下楼。
到了楼下,我突然觉得心跳得好快,莫名地不安起来。我挣开美花的手,说:「美花,我看我还是不去的好。你们难得一起吃晚饭,有很多事要聊,我去了只是--」
「你又来了!」美花打断我的话,拽着我的手,硬拖我出去说:「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必要这么见外。快走啦!他在车子里等我们。」
「车子?他开车?」我楞了一下。
「对啊!有什么不对?」美花莫名其妙地问。
「可是我--」
「学长!」我来不及说明白,雷婆也下楼来了,十分喜悦地对杨冷青招手。杨冷青的车子停在大门口外。
杨冷青从车中下来。雷婆跑过去,美花拉着我也跟着快步走过去。
「冷青,」美花甜甜一笑说:「我也请了七月一块去。她跟我是好朋友,所以也是你的好朋友;你不能不请她一起吃饭。」
「是吗?」杨冷青竟然笑了。他拉开车门说:「既然这样,那就请了。日向大驾光临,那是我的荣幸。」
日向?我呆了一呆。
美花好像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亲热地挽着我说:
「还在发什么呆?快进去!」
「我……」我看着她,微低了头说:「我骑机车。」
美花大概太过欢喜了,所以忘了我那辆心爱的风速九十。
「对喔!我竟然给忘了!」美花娇憨地吐吐舌头。
「所以,我想我还是不--」
我想说我不去了,杨冷青若无其事地阻断我的话: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会把速度稍稍放慢,你就骑车在后头跟着就行了。」他说:「时间差不多了。莉凤,上车吧!」
他这么说,我不好意思再说不去,只好骑着「风速」跟在他的车子后头。
他今天的态度,和昨天以及上一次见面时判若两人。大概是因为美花那番话,他才对我如此客气。
到了餐厅,美花和雷婆自然靠着他两侧坐。桌子只有四边,我只好坐在面对杨冷青的那个座位。
我和杨冷青的关系疏远,也谈不上什么话,只有低头闷不吭声地吃着,总他们三人谈往事、谈工作、谈近況,谈得津津有味。
一顿饭吃了将近两小时。快八点了,我默默地喝着咖啡,看着他们三个人谈笑成一团。偶尔,美花转过头来招呼我,我就适时陪些笑。
这顿饭,我吃得简直比死还难过。一杯咖啡破天荒被我喝得见了底--该糟!我暗暗詛咒,今天晚上又要失眠睡不着觉了。
平常我很少喝咖啡、茶等刺激性的饮料,所以咖啡因对我的作用力很大,不消半夜,就足够叫我整夜辗转难眠。现在我将浓浓的黑咖啡全喝光,今晚我是别想睡了。
「日向,你怎么都不说话?在想什么?」日向?我又呆了呆。
我抬起头,接触到杨冷青冷清的眼眸。美花和雷婆不知什么时候离座上化妆室。
「没什么。」我微微一笑,想让自己尽量放轻松。「对了,听美花说,你精通三国语言,是那三种?」
「英语、法语、日语。」杨冷青嘴角噙着笑,态度很亲和:「我在大学唸的是英文,也修过一些日文炉程,后来到英国唸书,辗转去了法国,在巴黎待了两年。」
「你真的很了不起。」我衷心地佩服。
他扬扬眉。我心头一跳,不知为什么,突然为他那个举动感到些许不安。也许是我自己过于敏感,但是,他的态度和善得总让我觉得像是假的一般,很没有真实感。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你对我好像很见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因为我抢走了美花。」
「怎么会!」我急忙澄清说:「我跟美花是好朋友,美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更何況你是她的男朋友,我怎么可能对你见外?」
「那就好。」杨冷青满意地点头。
美花从化妆室回座位,见我们在聊天,感兴趣的问:
「你们在聊什么?说给我听听。」
「我刚刚问你的好朋友,是不是因为我抢走了你,所以对我见外,不喜欢我。」杨冷青笑着告诉美花。
「讨厌!你怎么这么说七月!」美花半嗔半撒娇地轻轻捶了杨冷青一下。
「七月跟我是好朋友,你是我的男朋友,她当然也会当你是好朋友。对不对,七月?」
「欸……」我回答得有些尴尬,连笑,也是很勉强。
但美花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语气娇嗔地说:
「七月,以后你要多帮着我。冷青如果欺负我,你要帮我说说他。」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这怎么行!」杨冷青抗议说:「她今晚吃了我请的晚餐,应该是帮我才对。」
「啊!你想!」美花扮个花稍鬼脸。「七月才不会这样就被你收买。对不对,七月?」
「欸……」我微笑,只是一个劲儿地微笑。
雷婆怎么还不回座位?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渴望雷婆出现。当她的身影终于出现时,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服务生过来为我又添了一杯咖啡,反正铁定要失眠了,我一口一口地喝着,不到一分钟就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全都喝光。
他们两人聊的话题,我完全插不进去。晚餐吃的东西,在肚子里发酵,翻腾得我一直觉得想吐。我从口袋里翻出錶瞄一眼时间,九点了。
「对不起,我上化妆室。」我轻轻站起来说。
我在化妆室躲了将近十五分钟,实在没有办法了,硬着头皮回座位。他们还在聊他们的事,没有人在意我的存在。
服务生又过来替我的空杯注满咖啡。我等咖啡温了,一口气喝光,然后再瞄一眼时间,九点半。
「美花,时间不早了,我想先离开。」我开口说。
「再坐一会儿,现在才九点半。」美花看看錶说。她的錶跟她的人一样,镶花的手练,充满女人气;不像我,夜市摊上,九十九元一只的电子錶。
「我觉得有点累,想先回去休息。」我站起来。「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七月,再多聊一会儿嘛!」美花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走。
「美花,我真的累了。」
「美花,让日向先回去吧!我看她真的累了。」杨冷青说。
「日向!谁啊?」雷婆好奇的问。
「对啊!莉凤不提,我还真没注意到。」美花笑说:「冷青,你也真糊涂,还叫七月『日向』。」
「真的!我自己也没注意到!」杨冷青先笑说:「常听你提起这个名字,听惯了,不知不觉就叫出口。」他看看我,笑笑说:「七月,你可别见怪。」
「不会的,你别放在心上。」我微笑说:「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杨冷青含笑说。
美花俏皮地对我摇摇手,稀奇的,连雷婆也目送了我一眼。
回到住的地方,才开了门,太保像是伺机很久似地,立刻迎面扑来。我蹲下去将它抱开,抱歉地说:
「对不起,太保,我很累了,没心情陪你玩。」
我帮他们倒了一些牛奶,疲惫地坐在摇椅上,整个人像是要往地心陷进去似地。太保悄悄走过来,跳在我腿上,对我低低地喵了一声。
「对不起,占了你的地方。」摇椅是太保最爱窝憩的地方,算是它的地盘。
我把地盘还给太保,往浴室走去。
洗完澡,我觉得更疲惫了,却了无睡意。
我静静躺着,睁眼盯着天花板。闭上眼,演唱会那一晚角落那个男人的脸浮上我脑海,清晰成杨冷青立体的五官。
这一夜,我就那样,睁眼到天明。
第七章
因为杨冷青的关系,雷婆对美花的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异常的亲热。但她跟我仍然有仇!看见我,鼻子和下巴也总是朝天翘成一道拋物线。
「宋七月,那套『心田深处』你润完了没有?我准备在这一期的『星星公主』上广告了。」我正要上化妆室,雷婆上楼来,在通道拦住我问。
「你去找我们组长吧!」我懒得回答她,怕她死缠着我,答非所问地走进化妆室。
她跟进来,和我并排站在镜子前。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低头洗手,不想理她。她沾点水拨拨刘海,看着镜子,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你别痴心妄想了!学长不会看上你的。他最不欣赏的--哦!应该说,讨厌的女孩子就是像你这种粗鲁、没气质,穿着一件牛仔裤到处跑,没有一点女人味的女孩。他喜欢娇柔、纯真、温柔的女孩,就像美花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