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她抬起头,无声叫喊一声,更接近于喟叹。低下头,又吁叹起来,漫无目的地游晃着。她真觉得自己愈来愈像无主的孤魂,魂魄与形体都浪浪荡荡。
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她觉得疲了。阳光晒得教人发昏,天气好得令人坐不住,且又让突起那么一点伤感。午后阳光最多这种教人怔忡的时刻,她呆了片刻。一只流浪狗,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地从她脚边施施然经过,她呆看它一会,跟了上去。一下午,就跟在它身后打转,直到日暮天空昏黄。
跟在她身后的徐楚,这时再也忍不住地紧紧皱起眉。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无聊到跟踪那只流浪狗一下午,而什么事也没做!这个徐爱潘,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早先他守到她出现,原想拦截下她,看她走得急忙,临时改变了主意,好奇地跟在她身后,想遇她一个惊奇或措手不及。结果,一下午跟踪下来,他眉愈皱愈紧。她简直跟个游魂一样,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他原还以为她也像一般女人那样地爱逛街,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更糟的,她就只是四处胡乱游荡,什么也不做,甚至无聊到一下午跟着只流浪狗打转。
他跟在她身后,看她有时抬头看看天空,有时目光没焦距地东张西望,有时张着在嘴打呵欠,有时百无聊赖地踢着垃圾或碎石子,然后跟着那只流浪野狗;看她看着它一下子小便,一下子闻闻嗅嗅路旁的垃圾。它停下来,她也跟着停下来;它张腿搔痒,她也跟着摸摸头发。小野狗逛累了,路边一趴就睡起来,她跟着眯着眼,坐在一旁打盹;等它睡饱了,到处打转,她又跟着四处乱跑。
他看得惊讶极了!又皱眉又说不出什么感觉滋味。怎么会有这么懒散又没目的的人生?他忙碌惯了,但生活也就是那一套——工作、应酬、女友为伴、烛光晚餐,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这样过日子,这么无所事事!
这在他的经验之外。他一下午像个傻瓜一样,跟着她到处乱转。想想,实在太不经济了。但再想,他陪着露露逛那些精品店,不是更浪费时间?
不,那不一样!甩甩头,坚定地告诉自己。他拿出手机,拨了露露的电话,才刚接通,却见徐爱潘突然仰天大叫一声,然后蹲了下去。
他吓了一跳,以为她怎么了,连忙收起电话。但只片刻,却见她无事地站起来。路上行人奇怪地看看她,她没理会那些眼光,深深吸一口,继续往前走。而后,像是累了,随便在人行道旁的椅子就坐下来。
他远远看着。她身旁来坐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家庭主妇那型,热络地跟她搭讪。她不太说话,眼神着远,总没在看任何人似的,渐渐昏暗的天光下,给人一种漂泊感。
那神情教他一动,再忍不住了,走了过去。
“在等传奇吗?”他越过那道人际守则中“禁行”的界线,靠近了。
徐爱潘先是愣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
怎么是你?她没开口,但表情在这么说。
胖女人识趣地走开。他在她身旁坐下,靠得更近了;一步一步的,他一直在接近。
“天黑了,怎么还不回去?”声音平衡地,问得很家常,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好几千几百年,有一种天长地久。
大概是夜幕的关系,徐爱潘仅是摇摇头,也不认为他问得有什么唐突。只是觉得奇怪:“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不认为徐楚是属于那种天黑了以后,还会走在街上闲晃的男人。她以为他是属于应酬体系那一类的族种,是属于在咖啡馆、酒肆、剧场、演奏厅里穿梭来回的中产阶层的文化族种。
“怎么不能?”他反诘。
她回答不出为什么,想想,说:“你不是应该有很多工作要忙?你的杂志社?身为老板,压在身上的责任不是比别人都要来得重一些?”
徐楚笑起来。“老板归老板,那些人都比我还能干,有没有我都没关系。”他停一下,侧着脸庞,语气低沉下来:“其实就那么回事,人在世上的存在,并不是那么不可或缺、重要或必要,随时有人可以取代你,责任感只是多余的东西。”
听起来不像自嘲,但又分不出有几分认真。徐爱潘抿抿嘴,沉默了。
她不知道能说什么。她跟徐楚并没有任何可供这般交谈的基础。当然,交情是由浅而深,依据社会化的成人准则,见过面就算朋友了。这个标准很低,但也说明了,在成人的社会里,所谓的友情是多么不值钱的东西。但她太乖戾了,少有人认同她的标准,想想,那一场十年莫名其妙的惦记——笑死人!
“怎么不说话?”徐楚斜侧着身子,倾过脸来。“你好像不太喜欢说话?”
奇怪的,他内心开始充斥一种欲望,想多认识她。
徐爱潘轻微一笑。被他这么一问,更不知道能说什么。花佑芬说她自闭,其实她话应该很多的,只是找不到对象倾诉。把内心事与自己的心事说予人,那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她觉得不语的长空要来得可靠一些,人类太爱说话,太守不住承诺。
她站起来,对徐楚点个头说:“我先走了。”转身要离开。
“你要去哪里?”徐楚叫住她。
“回去啊。”她回答得理直气壮,反而奇怪他这么问。
“我送你。”徐楚紧跟上去。
还是不要的好。徐爱潘摇头,表情、姿势拒绝得很明显。她不太喜欢徐楚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林明涛相似的笃定与魅力;而且他更自信,更有一种从容的威胁。
“你怕?”徐楚很突然的,似乎故意要让她不提防地一下子迫近。
她愣住!夜因为在黑暗的狼狈为奸,而肆无忌惮,而邪恶猖狂。她呆愣错愕得太狼狈。
她咬咬唇,脸涨得通红。暗色中,隐约地看见他在笑。她想掉头走开,却动不了,无助地看着他的笑脸愈迫愈近。
太近了,一点一点地将她侵蚀。
第五章
花店送花来的时候,才刚过了十点。花佑芬应的门。徐爱潘刚挂下电话,见她捧着一大束玫瑰走进客厅,也不甚在意。她的心还在噗噗的跳,心脏病要发作般。她没想到她真的有勇气那么做了,约定和潘亚瑟两人单独的一同晚餐。其实,不管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阿潘!”花佑芬叫醒她,突地将那一把玫瑰推到她面前。
“给我的?”她吓一跳!她还以为那花是林明涛送的,要给花佑芬。那是他惯用的手段,她见多了;而花佑芬每次也都吃那一套,一次被哄骗过一次。
男人要骗女人是很简单的,只要多说几声我爱你,再多送几丛花。女人天生多少带一点花痴病,就是那么好骗。
她接过花束,还在觉得奇怪,电话便响了。
“是我。那些花你还喜欢吗?”低沉磁性的男性声音,也不说他是谁,很有把握她一定知道。
她看看手中的花束。紫红的玫瑰啊……附带的卡片,烫金般的嵌着“徐楚”两字龙飞凤舞的签名。
“还好。”几乎每个女人都喜欢玫瑰,很不巧,她也喜欢玫瑰。但就像她个性中的某种极端或绝对,她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花,却只钟情于玫瑰。只是,比起热情的红玫瑰,她更爱冷艳的苍蓝色玫瑰。
是的,蓝色的玫瑰,它不只太冷艳,而且深有一种魔性美。但这世界上没有人送得起,因为,上帝禁绝了它的美。据说:公元十三世纪阿拉伯农艺学家所记录的玫瑰花色谱中,还有蓝色玫瑰的存在;但如今,那种魔性的苍蓝美,如同天使与恶魔,成为传说的存在。
“听你的口气,你是不怎么喜欢喽?”
徐爱潘不答,反问:“你送这个给我做什么?”
徐楚呵呵轻笑。“男人送给女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是吗?”徐爱潘蹙了蹙眉,搁下花,说:“那么,我还是老实告诉你,我喜欢的是那种苍蓝色的玫瑰。要送,你就送像一点的吧!找不着的话,就别再送了。”说完,轻轻挂断电话。
她本无意这么无礼,但这个徐楚,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他要她心动吗?还有,那个很俗气的企图——追求?
不。她不认为他有那种意图——
“阿潘!”花佑芬叫她一声,扰乱她中思路。“你跟那个徐楚,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啊,我跟他能有什么事。”
“那他干嘛送花给你?”
“不知道。”她摇摇头。她也莫名其妙。
花佑芬歪头想想,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他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
“怎么可能!”徐爱潘先笑出来,不以为然。“我既不高挑,也不丰满,毫无身材可言,他怎么会看得上我……”
纵观她们遇到的徐楚身旁的女人,他对味的应该是那种既有姿色又有身材的女人;她身材既不明显也不突出,不会是他偏好的类型。
“这很难说。”花佑芬到底世故得多。这世间没有绝对不变的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那束紫红玫瑰就是最好的证明。徐楚不会吃饱撑着,闲着无事送给徐爱潘一束玫瑰花当着好玩。
男人送女人花,都是有意图的,不光仅是浪漫那么简单。
“你想到哪里去了!”徐爱潘还是不以为然。
就算徐楚真有那个意思,她没反应的话,事情自然不了了之。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有刺激才会有反应,有反应才会有持续的发展。她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知道花佑芬怎么想,当然也没有单纯到认为徐楚只是送花送着好玩。但就像她以为的,只要她没反应,自然什么都不会发生。固然徐楚的条件是上乘的,但谈情说爱这回事,她学不来那种“比比看”的捡斤算两地挑一个最好的选择方式;更何况,只是一束花,想那些实在还太早,担心得也太早。
花佑芬歪着脸,看看她,摇头说:“你的敏感太低了,警觉性也不够。这种事一不小心,就会陷落下去,快得让你措手不及。”一副过来人的唏嘘口吻。
“你不必替我担心那么多。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徐爱潘瞥她一眼,仍然一副不以为然。
这话像提醒了花佑芬,想到什么似的问:“对了,你跟潘亚瑟的情形怎么样了?”
怎么说,徐爱潘费了一些思量。她想想,才慢慢说道:“也没怎么样。偶尔,我打电话给他,说说话,聊聊一些往事;有时你们聚会,我厚着脸皮跟过去,跟他碰个面。就这样。”
“就这样!?”花佑芬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没跟他说你心里的事吗?说你惦了他十年——”
这种话还能说得多白?她一切的举动不是已经够明显了?还要她怎么说?
“你真糟哦!阿潘。”花佑芬摇头又叹气。她没见过一个女人恋爱的本事像徐爱潘这么拙的,教训说:“你要对他说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喜欢他——不说清楚的话,他怎么会知道!”
“可是……”徐爱潘犹豫着。她信上写的那些还不够吗?她告诉他她一直惦记着他,从没有把他忘记——那样还不够吗?她以为已经够赤裸的了。
花佑芬翻个白眼,又教训着:“这又不是在玩猜谜游戏,潘亚瑟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如果你对他有什么意思不说清楚的话,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别以为别人一定懂你的心思;这世上的人绝大部分的智商都没那么高,尤其是感情这回事,一字一句说清楚比较好。说清楚了,彼此的心里也会比较踏实,他也才会真正懂得你的心思。”
“可是……”徐爱潘仍有犹豫。那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如果他对我有意,有必我说得太明白,他也应该会主动有表示吧?”心中潜抑的不安,肇因于如此吧?潘亚瑟太从容,从容得让她看不清那背后的余像。
“那不一定。男人的脸皮其实也很薄的,他们也怕碰钉子。不过,这倒还在其次。有时候,他们不主动,是有其它原因。我问你,你问过潘亚瑟的‘情形’了吗?他结婚了没有?你问他家里的电话了吗?”
她问一句,徐爱潘就摇一次头,连连地摇头。
“为什么?他不肯告诉你吗?”
“不,我没问,我不想问。”
“为什么?这很重要的,你这个傻瓜!”花佑芬替她急了。这么重要的事不先打听清楚怎么行?
徐爱潘却只是笑。她不想问,也没有想太多太深;她的心情还停留在昨日,只是很纯粹地思念他这个人。
“随便你,反正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花佑芬也不再多说了,只是提醒她:“不过,你最好还是跟他把话说清楚,明白地让他知道你的感情。这样,不管结果怎么样,要笑要哭都干脆一点。”
这样做,也许比较好,但……徐爱潘暗暗对自己摇头。她实在怕,害怕那“最后的一刻”,她宁愿维持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胶着状态。她不求结果,只希望能和潘亚瑟维持这般若远若近的关系,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她只希望这样。
但,她未免太天真。她现在的情况,就好像小女孩坐在石阶上,撑着下巴,在夏天里等待春季的第一场雨。
又浪费又美丽的期待,充满诗意的童话。
只是,她毕竟不再是小孩。
* * *
“蓝色的玫瑰是吗……”吐气一般的声音,低回的。
放下电话,徐楚仰身倒向宽敞舒适的座椅,将椅子向右旋转了四十五度,面对着透明玻璃窗外灿金的天光;手指轻轻、带着节奏性地敲打着椅把,嘴角浮挂出愉快的笑纹。
她以为她给了他一个难题是吧?苍蓝色的玫瑰……好冷艳的一款爱情!那就是她的基调吧!像他此刻面对的那幅天空。他对她愈靠愈近,慢慢看清楚了一件什么,关于她。她的感情烧焙着蓝色的火焰,存在着高燃点,需要极大的热,才能使她完全地燃烧。
徐、爱、潘……他朝着无形的空气挥划下这三字,犹如一种祭奠的仪式,更似在张设领域的结界。
“你果然在这里!”冷不防一声寻踪的娇笑声响起,有人闯进这结界里。
徐楚不感兴趣地回头。听声音他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她还真会找,居然找到这里来。
“露露,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收起他那好看的笑容,问得有些无可奈何。
真不应该带她来过这地方的,破坏他独处的静谧。这一刻,他开始觉得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