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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满列传  第11页    作者:林如是

  ***

  隔天我被嘈杂沸腾的喧闹吵醒。门外聚集了一些人,大肥枝、黑美贵,还有一些隔邻和下坡的人。妈也在。我听见她哑着嗓哭喊着:“……有够没良心的!这样偷偷摸摸的搬走,把别人的钱全捞走,年关快到了,这下子要人怎么过!”

  “他们那一家我早就知道有问题,还好——”不知谁接口,口气里有种逃的庆幸。

  “我才倒霉呢!那个何仔上次捡红点。跟我借了伍佰块还没还!”黑美贵嚷嚷着。

  大肥枝笑说:“还好我早就把会标起来,还赚到咧!”

  妈愤恨地又叫说:“那个何仔,真是没良心!别人赚的辛苦钱他也——”

  “得了吧!你能有多少钱让他们‘倒’!”大肥枝堵住妈的话,冷冷的讽刺。

  我站在窗口,看见妈表情绷紧,抿紧着嘴。我突然狂怒起来,冲了出去,冲着大肥枝毫不客气的叫说:“那关你家屁事!最好哪天你家遭小偷,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大肥校被我一抢白,一脸粪色,表情很臭。嚷叫说:“你们听到没?他们这个阿满啊,不得了!”

  妈瞪着我,生气地说:“小孩子胡说什么,还不进去!”

  我胀红脸,死瞪着大肥枝。深深替妈觉得难过可怜。凭什么她要受大肥枝那样的奚落?

  从外头的世界看我们这个聚落,每个角落似乎都是同样的穷酸落后;似乎都没什么差别,每户人家都是那样的破败没层次。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存在我们自己这个浮游的生态里,人性种种的丑陋,并没有因为彼此同样浮沉的命运而稍有消抵,反而变本加厉。

  “我叫你进去,听到没有!”妈生气的推着我进去,跟了进来。

  我被动地站在客厅里,心中还是充满忿怒。妈皱眉说:“还不快点去刷牙洗脸,吃饭了。”

  我拖着脚步到后头,愈想愈不甘心,无声哭起来。

  这天过后不久,我就听说是怎么口事。何美瑛父亲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他在村子里招了两个会,会钱收一收,才标了几次会,便卷款走人。他们昨晚整夜搬家,没有人知道他们搬到哪里。

  我想起何美瑛昨晚来找我时说的那些话,那个表情,不禁又滚出泪来。就这样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

  妈坐在房间里,我站在她房门口,她抬头看我一眼,像是自言自语说:“那个何仔实在没天良,就这样把钱全拐跑。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能攒下那一点钱——这下子全都没了!都没了!”我什么话也没能说,默默走了出去。

  “阿满——”浪平叫我,从后头走来。“你听说了?”

  “嗯。”我点头。

  “她有跟你说吗?”浪平问。

  我明白他在问什么。摇头。

  “她什么都没说。”浪平喃喃地。他应该也有些难过。但他问:“你家没事吧?你妈好像也有跟她爸招的会不是吗?损失多不多?”

  我又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妈跟了两个会,那些都是她好不容易才存下的,大概都没了。

  年三十当天,过得很低迷。李正雄打电话说他不回来。李宝婷说他们一家要去南部玩,初二不回来。我很高兴,最好他们全部都不要回来。但妈心情更糟了。她应该跟李宝婷说过被倒会的事——她什么事都会找李宝婷商量,那么巴望她和李正雄。但他们全部都不回来。于顺平倒是回来了。难得的各包了爸妈三千块的红包。

  “哪,阿满。”他给了我一千块。

  “你哪来的钱?”我怀疑着。

  “啰嗦!给你钱问那么多做什么。”他瞪我一眼。吃完年夜饭便赶着出门去找场子。

  妈咕哝说:“这个阿顺,没指望了。”

  “别管他了。”爸一边喝着他的“鸦片剂”,一边咳嗽。

  电视开着,热热闹闹在唱着合家欢、团圆之类的那些歌曲。我啃着鸡骨,一边听那些靡靡噪音。

  “哪。”妈给我一个红包。里头有一千两佰块。

  爸说:“何仔那个会,你跟了多少?”

  妈没吭声。爸也没再问。我想他多少知道。

  这天开始,我开始睡不着觉,变成惯性的失眠。人类不睡觉是活不下去的,这是医学基本常识,是生存的本能。但一旦成为习惯,身体自然会将那需求调降到最低,甚至到一种无欲的状态。

  我不再去管薇薇安是不是故意忽视我,每天上学,每天回家,每天看着陆邦慕给我的笔记。除了读书读书,我不再去想其它的事。

  这半年像电影蒙太奇那样,镜头一转,时空便完全变换。我不太记得起它的细节,除了模糊和大概。

  ***

  毕业典礼那天,浪平来了。他早我一天毕业。

  “总算。”他不是用问号,声音里有着含笑。

  “总算。”我却有一种解脱后的累。这些年,实在太漫长。如今,总算。

  他陪着我走向校门,半路上遇到了薇薇安。

  “好久不见了,浪平。”薇薇安先开口,目光闪动着,反射的太阳光。

  “喔。”浪平草草应一声。

  “恭喜你毕业了,于满安。”薇薇安转向我,半年来第一次正眼看我。笑说:“要好好用功,祝你一切顺利。有空可以回来找我。”

  “谢谢。”我说。

  薇薇安又转向浪平。“你也是,浪平。有空跟我联络,我们还是朋友嘛。”

  浪平没作声,扯了扯嘴角算是口答。

  走出了校门,我没有再回头。这一段青春,就这样结束,那漫长的让我以为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美瑛有跟你联络吗?”浪平问。

  “没有。”何美瑛就那样消失了。跨出了我们那个聚落,从我们的世界消失。

  走到车站,我问浪平:“准备得怎么样了?”

  “应该没问题。你呢?”

  “运气好的话,大概吧。”我耸个肩。我的破英文还有烂数学虎视耽耽地要将我拉下无底的深坑。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量来找我,听到没?”浪平忽然提高声调,甚至带一些急迫和命令。

  “呃。”我不置可否。

  “你别这么无所谓!”浪平皱了皱眉。“听着,从明天开始,你跟我一起到图书馆念书。每天我会腾出一些时问教你数学和英文。现在这时侯绝对不能松懈。”

  “我知道。”我叹口气。这些年这般一起成长,我们仿佛长成了种命运共同体,滋生出同类的牵绊。

  回到家,我倒头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一种持续性的噪音吵醒,那声音时高时平,毫无韵律感,让人觉得很刺耳。我躺着没动,等脑子清醒一些才坐起来。

  客厅中有人在说话。是李宝婷。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没有用,以后还不是要嫁人!”李宝婷大声说着。

  “可是,都报名了,总要让她考考看……”爸的声音低又轻。

  “考上了也没用!谁有钱供她念啊!都念到高中了,还不满足。该找个工作赚钱了,我们像她这么大时,都在工作赚钱了,谁有那个命读什么书啊!”

  李宝婷的声音又尖又酸。我感到莫名的忿怒,脸庞迅速的胀红起来。

  “爸,妈,你们要跟她说,家里没那个钱供她念书,叫她去找个工作。”

  妈说:“她硬是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听得出来有些不满又像是无可奈何。

  “别理她!反正千万不能让她念大学就是了。那学费贵死了,谁有那个钱啊!而且还不只这些,还要吃,还要住,一年下来怕不要花个十几二十万。你如果要让她念,那是你的事,我先告诉你,我可没那个钱!”李宝婷气悻悻的,就怕事情会扯上她。

  好一会都没人说话,然后爸说:“还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怎么没用?”李宝婷说:“让她知道我们没钱让她挥霍,叫她断了那个念头,去找个工作。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要这个家养她!而且,我听阿枝姨说,她常常跟人顶嘴,没大没小,真要让她念了大学,我看她更会瞧不起人,嫌弃我们。千万不要让她念,白白浪费钱而已!”

  妈含糊的咕哝一声。说:“我们家没那个钱啦。”

  “你们要是不听我的,硬要宠她,我可先说明,到时来找我,我可没那个用钱。”

  “也许考不上也说不定,只是先让她考考看。”爸嗫嚅着。

  妈忽然说:“阿雄呢?他好一阵子没打电话回来了。”

  李宝婷立刻接说:“你别想打阿雄的主意。人家阿雄都娶老婆生小孩了,有自己的家要养,哪有钱供阿满花。”

  “我又没有说要找他要钱。”妈有些生气。

  李宝婷被妈抢白一句,咕哝几声,说:“反正这没有我的事,我不管。你们如果不听我的话,硬是要宠阿满,舍不得她去工作,到时可别怪我没警告你们。好了,我要走了,我还得回去煮饭。”

  我听见开门关门的声响,“砰”地一声,天塌了似,强烈撞击我的心脏。我又在房间坐了一会,才走出去。

  妈看到我,皱眉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我说。

  她没再说什么。我看看爸,他也没说什么。

  晚饭的时候,爸忽然问说:“什么时候考试?”

  “还有两个礼拜。”我回答。

  他点点头,同样没再说话,低头喝他的鸦片剂。

  妈吃着饭,也不看我,说:“四年要花多少钱!?你就算考上了,我们家也没那个钱让你念书。你爸三不五时没工作,阿顺又不可靠,我看你也别考了。”她绝口不提李宝婷和李正雄。

  我沉默一会,然后说:“可是,报名费都缴了。”

  “随便你!”妈打断我的话。“你要考就去考,但没钱就是没钱!”

  她打开电视,黄金档连续剧演得正热烈。

  我一口一口吃着饭,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曾看过或听过的一些话——我们以为繁衍是天经地义的事,其实以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不过是受了基因的控制。所有的胎儿也不过是寄生在母体的客体,吸取宿主的营养借以得生存。

  不管什么事,抽掉了感情的因素,就变得丑陋;所谓的事实,也通常让人觉得不是那么愉快。这时我才有点明白,不管是自欺或欺人,为什么绝大多数的人都那么爱说谎。

  它使我们的生活容易一些,使我们的人生美丽一点。

  第十章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王阳明这么说。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但就算立了志,事情也不一定可成。聪明的我,很容易就可以看穿这种现实的吊诡。

  靠着陆邦慕给我的笔记和浪平简直形同强迫的辅导,我的英文考了四十八分,数学拿了六十三分,侥幸地挤进北部一间国立大学。

  但是……中文系?能于什么?不都天天讲了,还要花四年的时间去读它吗?爸妈很疑惑,我自己也很疑惑。

  “念那个能干什么!还不如趁早去找个工作。”妈眉头深锁,并不怎么感到高兴。

  爸说:“这个每天都在讲的东西,还要花四年去念啊?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爸妈沉默一会,然后爸开口说:“如果没考上也就算了,但既然都考上了……”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低下头去。

  妈好半天没说话,自顾忙她的事。隔许久才说:“打个电话给宝婷吧。”

  爸默默低着头,我也低着头,说不出的难堪。

  李宝婷的声音很大,我坐在桌子另一头都可以听到她喊说:“我怎么会有钱!”

  妈默不作声地挂掉电话。我看她又拨了一个电话,那头久久没人接,她不得不放弃。

  “阿雄好像不在家的样子。”妈说。

  她和爸相对坐着。两个人眉额间的皱纹一式的深。爸低声跟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然后他说:“我看我还是去找阿坤吧。”阿坤是村子里专门放款借人周转的债主,虽然不致太黑心,但利息也很可观。

  妈没说话。爸看看她,便起身出门。

  妈叫了我一声。“阿满,过来。”要我跟她去房间。

  我站在门边,妈坐在床边,从床柜下摸索出一包破旧的小布袋,深深叹口气说:“就剩这些了。好不容易攒下的一些钱就都被那个何仔拐跑,就剩下这些——”妈小心地打开布袋,又一层布包着。她小心地打开,里头几只金戒指和项炼。

  “把这些卖了,加上跟阿坤借的,凑一凑大概够付第一期的拉杂费用。”她停一下,眉头紧皱。“要是叫你别去念,你一定不肯,但家里就只有这些钱,以后你要自己想办法——”我咬着唇,喉头涩涩的。

  就这样,高利贷借了,金子卖了,凑出我第一学期的费用,开始了我人生的另一种流浪。

  ***

  那四年简直是恶梦一场,仿佛老是在打工筹钱;也似电影过场的一个桥段,片段的镜头加上配乐,只是一种交代。

  毕业后,因为成绩不太好,我连想留校当助教部没那个资格。我先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然后到一家杂志社担任采访记者,也当过代课老师。每个工作我都做不长,老是在换工作,也不停的搬家。赚来的钱除了拨一点给爸妈,全都叫房租和通货膨胀给吃了,简直一贫如洗。

  浪平当完兵后在一所私立女中教英文。他跟我一样——从大学开始不停的打工,他兼了很多份家教,钟点费都相当高,赚的钱除了拿回家,还救济我。如果没有他的帮忙,我根本捱不过来。但他的成绩一直相当好,还拿了书卷奖。

  不过,他并不喜欢教书,之所以选择这个工作是因为薪水高、稳定,课余还可兼补习工作,另有一份可观的收人。

  我们双双住外头,离家很远。他总是选择公寓楼顶加盖的房子栖身,只跟空气为邻。我虽然不像他那般偏执,我得到合乎条件的地方就住,但我从不跟邻居来往。

  每次搬家,感觉就好像动物迁徒;看我那样搬来搬去,老是不安定,浪平索性把他住的地方让给我,他自己则在附近找了另外一间公寓。

  这一次,我在一家公关公司找到份工作,脱开不了跟人的周旋,我根本不是那个料,没三天我就走人了。我在街上呆了一晚,看了两场电影,夜深人静了,才摸黑回公寓。门口有一堆烟蒂,看样子浪乎来过了。

  打开门,地上有一个信封,从门底下塞进来的。浪平写的,里头有一万块。

  我拿着钱想了半天,看看时间,将它塞进口袋,抓了外套重新出门。

  五分钟的路程,不算太远。我爬上最顶楼,用力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浪平才来开门。我听见里头有女人的声音在问“是谁”什么的咕哝着。

  “你有朋友在是不?”我说。

  大学那几年忙着打工,我不太去关心浪平的社交生活,但我知道他偶尔似仍和薇薇安见面。浪平成为老师后,习性仍然不改,依然一个女友换过一个女友。甚至有学生会大胆的跑来找他,自动献身——我撞到那么一次,后来浪平就把他那住处让给我,搬到这里来,地址电话一概不对校公开,学生查也查不到。有时他学校临时有事通知他,还会搭上我在用的那只电话,更是问东问西的,有点烦。浪平不晓得怎么处理的,总之,现在变得清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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