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马兹杨的位置被安排与我分开的,所以他也只能投给我支持的一眼。
“那些绿党、环保组织成员一向激进。你们没看,他们甚至还当街对穿皮草的贵妇仕女泼红漆。”财务顾问对我眨眨眼。
我想他是怕我尴尬。其实我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话如坐针毡,只是必须这样安静、乖乖坐在这里,听不怎么欣赏的人高谈阔论,还要挨刺,有些窝囊就是。
“所以那些报导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自己内部问题一大堆,却光会挑别人的不是。”舒马兹杨摆一副就事论事。
其实德意志这个民族实事求是,认真的精神其它国家少有能相比拟的。德国其实是个不得了的国家。舒马兹杨一大半只为护着我说话。
他也知道这个晚宴来意不善,暗潮汹涌。他很克制,没让餐桌上的气氛剑拔弩张。我想这样是好的。兵来将挡,水来上掩,这才是成熟的态度,没必要三两句话就撕破脸翻桌子。何况,对方都算是与他家庭有关系的人。
“别说这种严肃的话题了。”舒马兹夫人优雅的朝向我说:“理儿小姐,你家里还有哪些人?有兄弟姊妹吗?”
我礼貌回答。她又一一询问我的身家背景。感觉,嗯,就像皇太后一一垂询那样,恩威并重。
“阿萨斯不随便收学生的,刘小姐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吧。”玛琳夫人虽然这么说,却掩她目光里的疑惑。
“那只是运气。我的才华平平。”
“理儿是曼因坦教授介绍来的,”舒马兹杨说:“当然有她过人之处。曼因坦教授的眼光不会错。”
布林克曼夫人说:“曼因坦教授是有名望的人,自是不会看走眼。不过,真正有才华的,是不会被埋没的,早早就发光,不会捱到二十、三十几还在乐坛浮沉。好比你,阿萨斯,可是十多岁就囊括各音乐大赛奖项,扬名全欧甚至世界乐坛。”
布林克曼夫人是舒马兹夫人的好朋友,也是舒马兹家常年来往的朋友。玛琳夫人的地位大概也差不多。反正欧洲这些所谓高尚家族,扯来牵去多少都扯得上关系。她真呼舒马兹杨的名字,关系应该不浅。
“理儿才起步,还待琢磨。”舒马兹杨不冷不热回一声。
“那可要多努力。二十多岁是有点迟了,要像你那样扬名也许也很困难。不过,多少还是有希望的。”
“音乐和艺术一样,要看才华,不是看努力。没才华,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玛琳夫人说。
这些上流社会的高贵仕女,谈吐举止确实大方高雅,不会孟浪说些不得体的话;即使有任何批评,语气听起来都十分婉转。只不过,在那婉转温和的语调,怎么我老觉得宇里行间嵌着一根根的刺。
“要达到阿萨斯这样的境界,毕竟不容易,不是等闲人可以做到的。”布林克曼夫人说。
舒马兹夫人褪色的蓝眼像水一样流转,添了一些光采,脸上的笑却不透露她内心真正想的。
“哪里。你们是过赞了,阿萨斯还需要多努力。”
“是啊!”舒马兹杨接口,“我只是个过气的人物,乐坛上早没有我的地位。”间接维护我,减少我的困窘。
气氛敏感的沉寂下来。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微变脸色。
我看着舒马兹杨。他的神色倒自在,还对我笑了一下。
舒马兹夫人先开口:“只要你肯,全可以重新再来。”
“是啊,”布林克曼也殷勤,“谁敢否认你的能力引倒是你自己不肯,硬是拒绝慕尼黑国家歌剧院的邀请;玛琳夫人要赞助你举行个人演奏会你也不接受。阿萨斯,你到底在想什么?真的要这样放弃吗?那我可第一个不赞成。”
“是啊!那太可惜了。舒马兹杨先生,你为什么不接受玛琳姑姑的赞助?”多丽丝和苏菲齐声开口。
玛琳夫人也不甘沉默。“阿萨斯,凭法斯宾德家和舒马兹家的交情,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提供你所需的任何赞助。我可以帮你安排一切,只要你点头就行。”
“谢谢夫人。只可惜,我没那个能耐,江郎才尽了。”
“阿萨斯,你胡说什么!”舒马兹夫人第一次失了雍容的态度,有些气急败坏。
气氛不太好。财务顾问史密特朝我没话找话说:“我前些时去了上海。不得了的一个城市,大又丰富,很有潜力。理儿小姐,你去过上海吗?”
“没有。”
“有机会你应该去看一看。我也去过东南亚几个大城,气候好,消费也便宜。哎,亚洲真是个好地方。”
“史密特先生,”布林克曼夫人要笑不笑,“听你说得亚洲多好似的,那你怎么还舍得回柏林?”
史密特被她刮得讪讪的,干笑说:“总是要回来嘛。”
“亚洲地区气候温和,物产丰富,而且人民亲切善良,充满活力,更有两大文明古国,富有文化色彩,自然吸引人。”我忍不住回了话。
布林克曼夫人淡淡瞄我一眼。“可是,到现在还有人吃狗肉,随地吐痰,贩售象牙犀牛角助纣为虐,甚且用手抓饭吃,不是挺教人惊讶?”
呵,我都没说纳粹迫害毒死了几百万的犹太人、吉普赛人和同性恋人,她倒两三句话就存心教人灰头土脸。
“各地的风俗习惯不一样。况且,我听说在欧洲有些人还吃马肉。赛马活动也受保护动物组织不少抗议。”
“我们不吃动物内脏。”玛琳夫人缓缓说。
“这样啊。可是,鹅肝酱不知是什么做的?好像有一道名菜还是蜗牛。”我一向不是牙尖嘴利的人,口才也不好,就是忍不住。
我喝了一口红酒,看见舒马兹夫人蛾眉轻皱。舒马兹杨蓝眸闪亮,在对我热热的笑。
“咳咳。”财务顾问连忙干咳两声。果然,宴无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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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借口到洗手间。舒马兹杨随后跟了来,我们避到往后园的走廊。那里没人,安静。
“这顿饭不轻松。”我笑。倒也不是抱怨。
“你应付得很好。”舒马兹杨伸手抹抹我喝了酒的红颊。
“刚开始的时候是吧。不过后来……”我摇摇头,“我忍不住说了些话,会不会使你不好做人?”
“不会。你不必担心这些。”
“你想,舒马兹夫人——我是说你母亲,她喜欢我吗?”我的神经细胞太纤细,有时且敏感。舒马兹夫人对我微笑又亲切,可我总觉得有什么怪怪的。
“她喜不喜欢你不重要,我喜欢你就可以了。”
“她对我有意见是不是?”我直接明白问。
舒马兹杨看着我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所以你知道可能会有这种情况。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
“因为她是我母亲。我一定要将你介绍给我的家人。”
“那么,你是不是也计画将我介绍给你父亲?”我随口问。
没想到舒马兹杨点头。“我是这么打算。不过,他现在常年住在日本,必须另外安排时间。”
我吸口气。“如果,他也不喜欢我,那怎么办?”
“无妨。我喜欢就可以了。”
舒马兹杨那“自大”“傲慢”“无所谓”的模样,这时看来,不晓得为什么,真教人窝心。
“你先进去吧。我补个妆,马上就过去。”趁着没人看见,我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
走到化妆室,正要推门进去,里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断续的,不是很清楚。我凝神听了,听出是多丽丝和苏菲两姊妹。
我犹豫起来。听见苏菲说:“我真不懂,舒马兹夫人明知道玛琳姑姑和布林克曼夫人都不喜欢东方人,怎么还邀请我们来,做这种安排?”
啊,原来。我有些明白了。
多丽丝说:“要那女孩知难而退吧。你看玛琳姑姑和布林克曼夫人那么不客气。”
“原来!唉!我不明白,舒马兹杨先生为什么不肯复出,他要是肯重新站上舞台,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他疯狂。他这样自甘沦落,真教人惋惜。更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会看上那个东方女孩,那么不起眼……”
我悄悄退开。说真的,我也不懂,也有和她们一样的疑问。
可以说,我对自己缺乏信心。不过,这不是“信心”就可以说明的事。
回到座位,财务顾问史密特先生不断说些他到各地旅游的所见所闻,企图让气氛活泼起来。我也很配合,他有问,我必答,也不再回应布林克曼夫人偶尔抛出的一两根隐形的刺。
项庄舞剑,项伯起舞翼邦。一场“鸿门宴”,到底还是让我全身而退——应该说“几乎”。
吃完饭,客人都离去,舒马兹夫人留舒马兹杨和我过夜。舒马兹杨回绝,舒马兹夫人像也在意料中,望我扫一眼,说:
“我就开门见山直接说吧。你们的事,我不赞成。理儿小姐,你不适合我儿子,你跟他不相配。”
“我也没指望你会赞成。晚安,母亲。”舒马兹杨牵了我。
但我没他那么从容。当面被人指陈和舒马兹杨不配,尤其对方又是他的母亲,毕竟是不好过的事。
“你做什么事都要这么任性?当初劝你别跟那个日本女人来往你也不听,消沉了这么久又不肯振作,现在又想重蹈覆辙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如果知道你在做什么,就不会回绝慕尼黑歌剧院的邀请和玛琳夫人的赞助了。”
“那是两回事。时间晚了,我们要告辞了,晚安。”
“等等,阿萨斯——”舒马兹夫人阻止说:“我还有话要说。你如果真要跟理儿小姐,我也不反对,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舒马兹杨与我对望一眼。沉声问:“什么条件?”
“重新创作,回舞台。”舒马兹夫人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很有重量。
“办不到。”舒马兹杨一口回绝。
“就算是为了理儿小姐,你也不肯?”这一招借刀杀人,舒马兹夫人实在太厉空口了。
舒马兹杨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不看我,语气僵硬说:“不管任何理由,我都不会再上舞台。”
“听到没有?理儿小姐。”舒马兹夫人转向我,“即使我承诺答应你们的事,只要他重回乐坛,他也不肯。这表示你在我儿子心中一点份量也没有。我很抱歉这么说,不过他心里我想根本没有你。他曾为了一名日本女人作曲,还打算公开献给她,但他显然没打算为你这么做。”
舒马兹夫人不惜泄露这件事,大概想即使逼不回舒马兹杨上舞台,也可将我逼开。
她的打算也没错。这样被比较,尽管我早知道,下意识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我感到舒马兹杨牵着我的手紧了紧。
“晚安了,母亲。”他不多废话,拉了我离开。
冷风迎面扑来,我打个寒颤。
原以为可以全身而退,结果,还是受了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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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舒马兹杨送我回家的途中异常的沉默。
他的过去不是不可以碰——他都已经亲口告诉过我了;问题是碰的方式。舒马兹夫人那样赤裸裸的捅一刀,准确无比的刺进要害。
“晚安。好好休息。”舒马兹杨一直送我到门口,轻轻吻我的脸颊。
他是有心的。虽然一路沉默,沉寂的气氛像在拒绝。
“晚安。”
其实,怎么能睡得好。我想睡都睡不着。
王净睡了,我不想吵她,但捱到半夜快三点,我从床的这头换到那头,从床上坐到床下,还是睡不着。
失眠教人难受,那是当然的。想想,闭着眼数到一千九百九十九只羊的时候,那第二千只羊却任凭你怎么赶怎么哄怎么威吓胁迫也不肯跳过那栅栏,还在那里不断的咩咩叫,已经跳过栅栏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只丰跟着咩咩叫起来,耳鸣加混乱,让人完全束手无策。
所以我放弃了。
我坐在地板上,想了许久,打了电话给静子。
“静于,是我。理儿。”我知道我是有些反常。
“理儿?”在维也纳的静子被我吵醒,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现在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三点。”柏林和维也纳零时差,我的半夜也是静子的半夜。“对不起,吵醒你了,静子。”
“没关系。”静子的声音清醒起来。“好久没见了,我很怀念你的声音呢。”
“你最近好吗?”静子学的是小提琴,不会比我轻松。
“还顺利。你呢?”
“从头来。先前还被要求跟小朋友一样使用节拍器抓节拍,只准弹练习曲和技巧难度低的曲子,现在升入‘中学’了,可以弹一些难度稍高的曲子。”我没打算说这些的,说出来反而缓和一些情绪。
“啊?!怎么会这样?舒马兹杨先生还真是严格!”
听到舒马兹杨的名字,那第二千只不肯安分的羊又咩叫起来,烦得我耳鸣。
“静子,我去维也纳找你好吗?你能不能让我在你那儿待几天?”
“当然好啊,欢迎你来。不过,理儿,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怎么会这么以为?”
“我听你的声音有点消沉,好像有什么苦恼。”
静子一向细心,再想我半夜三更莫名其妙的突然打电话过去,真没事也许才奇怪。
“是有点为难的事。”
“你不会要跟我说,你爱上舒马兹杨先生,要跟你男朋友分手吧?”静子半开玩笑,嘻嘻笑起来。
“对了一半。我跟杜介廷早已经分手,现在和舒马兹杨在一起。”
“不会吧?理儿……”静子吓一跳!“舒马兹杨先生听说有许多女朋友,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原因太冗长,解释起来更大费周章。我解释得不清不楚,静子大概也听得迷迷糊糊。不过,重点说清楚了就是。我和舒马兹杨有了关系;现在我想去维也纳。
静子说:“你随时来,我都欢迎,理儿。可是这样好吗?我觉得你在逃避。老实面对事情比较好吧?问题都会在那里,不会消失,你躲得远远再回去,它还是在那里。一定要解决的。”
“可是待在这里我……睡不着。”
“你以为来维也纳你就睡得着?”
大哉问。不必说,连过路的都知道答案。
“我该怎么做?静子,”
“我是很想给你建议啦,理儿。可是,这种事你最好自己想清楚,自己处理。”
“如果我想不清楚呢?”
静子很干脆。“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顺其自然。”
这个“干脆”在我意想外。陷在泥淖里,以为思考就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没有人规定饭吃不下去就不能不要吃;歌唱不下去不能不要唱。“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事情,好像变得意外的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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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切都是理论上的。
看看时间,差一刻就四点,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到这一刻,我也不得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