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门的实力果然没话说,技巧好且不提,重要的是充满了震撼和爆发力,又能和小沈的贝斯相应和,烘托出主吉他明亮的弦声,也使得谢阿蛮的歌声显得很有力量。但他却不怎么满意似的,微微皱眉,频频摇头说“不对”。
“怎么啦?赛门?大家表现得很好啊,哪里不对?”黛咪问。
“是啊,赛门。没想到你真的这么神!我承认,你的确有两把刷子。”黑皮一下子就对赛门五体投地。
赛门仍然蹙着眉,摇头说:“我还是觉得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看着谢阿蛮,像是对她一个人说话。“阿蛮的声音不对,和我想的不一样……也和我对她的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不太对……”
“不会吧!我觉得阿蛮唱得很好啊!”黑皮看看小沈和黛咪,几个人也都不觉得谢阿蛮的歌声有甚么问题。
赛门指的是,声音可以创造一个人的形象,也可以影响一个人给人的感觉。甚么样的人“应该”有甚么样的声音,所以大部分的人会理所当然地将某个人和声音连缀成印象,声音如果不对,感觉就完全走样。
本来参赛的曲子,为求胜算,他们原先考虑挑选谢阿蛮招牌的“爱我在今宵”。但曲子缓慢抒情的风格,不符合现代年轻人前卫、新潮的要求,也和乐队的诉求大不相同,且又与潮流脱节,恐怕很难获得评审的青睐。所以他们改挑了“摇滚公鸡”洛史都莱的歌曲改编成中文的“青春阳光欢笑”,曲风不但轻快,而且很摇滚。谢阿蛮也改变佣懒性感的唱腔,又吼又跳,喊得喉咙都快破掉,多添了几分沙哑,和原主唱人倒嗓似的声腔,很有一些神似。
由于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也没有人觉得有甚么不妥,听赛门一说,反倒纳闷不解。
赛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祇是直觉的感觉不对。谢阿蛮给他的感觉和这种喉咙快破掉的嗓声完全不对劲;在他想象中,谢阿蛮的歌声应该和她的人和个性一样,低柔妩媚,带着若有似无的女人味。
“算了,也许是我太敏感吧!”他没有坚持己见。因为感觉虽然不对,但谢阿蛮唱的的确可圈可点,倒嗓似的沙哑嗓音听起来也很有几分魅力。
结果还是依照原来的方式练习。两三个小时下来,每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在地上瘫成一团。
“累死了!一累肚于就饿,到外面吃点东西吧!”黑皮每次祇要累了就喊饿,饿了就喊吃,很忠实自己身体的感觉。
“好啊,我赞成!”赛门大声附议,显得兴致高昂。他不知道甚么时候,又挨到谢阿蛮身旁了。
“能不能请你离我远一点?你这会害我呼吸困难!”谢阿蛮嫌恶地瞪他一眼。
她踢了瘫在地上的黑皮一脚,抢先出门,藉此甩开赛门。赛门不以为意,跟着大家殿后出去,但走没几步,不知怎地就又围绕在谢阿蛮周围。他似乎感受不到谢阿蛮对他的嫌恶,脸上始终挂着热情盎然的笑容。
谢阿蛮避来避去,怎么也摆脱不掉他黏人的纠缠。这个赛门跟唐伯夫一样,充满危险的味道,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她不怕他靠近她,祇是觉得烦。大概成熟度不一样,赛门朝气有活力,撑张出很多呼吸的空间;那只公孔雀却浑身邪佞的气息,沾了就很难摆脱掉。
“赛门,你不必再讨好阿蛮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她对男人有洁癖吗?别白费力气了!”黛咪冷言冷语,不放弃讽刺谢阿蛮的机会。
“我不会放弃!”赛门一本正经。“阿蛮祇是比较害羞,不习惯和男孩子交往。Look!她和小沈、黑皮不是谈得很好?”
赛门中文程度有问题,观察能力也有问题。他把谢阿蛮对他的不耐烦解释做害羞,惹得黑皮发出怪叫声,挤眼歪嘴,存心找碴说:“那是因为她挑对象发作。除了我们,平常祇要有男人靠近她,她就浑身抽筋,口吐白沫,脸色青得像僵尸一样--”
“妳有完没完!”谢阿蛮听黑皮胡说得太离谱,狠狠踹他一脚。但黑皮说得也没甚么错,她的洁癖的确挑对象发作;而且,她没甚么应付男人的能力。她先跳开两步,离赛门够远了,才莫可奈何说:“你们外国人都像你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追着人不放?”
“当然不是,但对妳例外。妳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我喜欢妳,坦白对妳表示,有甚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呢!你怎么可以表现得那么露骨?”含蓄!含蓄!那是很重要的。老外就是老外,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露骨?”赛门一脸莫名其妙,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唉!”谢阿蛮比手画脚一番,颓然放弃。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因为有个金发老外在,加上赛门长得高头大马,长手长脚,丰采又俊逸;余下的人个个也有一身模特儿的架势,所以一路走来,一直很惹人注目,不断有人回头看他们。他们也习惯了,除了谢阿蛮,每个人都神色泰然,谈笑自如。
偏偏路过的人,都会最先注意到她,因为赛门老环绕在她身边,要想不成为焦点,实在很难。
“阿蛮,”黑皮嘻皮笑脸说:“妳跟赛门走在一起挺配的,我看妳干脆跟他送作堆算了。反正妳英语也挺罩的,和番绝对没问题。”
“要和番你自己跟他和,我的英语还没你罩呢!再说,我学英文是打算用来赚钱,不是用来交外国男朋友,没的找自己麻烦!”
谢阿蛮把说话的速度放得很快,猜想赛门大概听不懂。赛门似乎也不在意他们谈话的内容,紧随在她左右,噙着笑,眉目含情地望着她。
赛门有着外国人特有的深邃的眼睛,看人的时候,蓝眼珠湛蓝得像海洋,荡漾着温柔的波光。谢阿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又不能叫他不要看,干脆不去管他看不看。
“认了吧,阿蛮。女人是禁不起男人死追活缠的,妳根本躲不掉。我看赛门是赖定妳了,妳艳福不浅啊!”黑皮又在一旁说风凉话,满嘴敢笑的口吻。
黑皮嗓门不小,惹来许多路人好奇的眼光。谢阿蛮加快脚步,想甩掉赛门和困窘的感觉。
“阿蛮,妳不必介意别人的眼光。我喜欢妳,又没有不对!”赛门一直追着她。像为了证明他的话并没有错,他刻意大声说出来,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天啊!这个外国人!
谢阿蛮脸都黑了。她停下来,五官扭曲,朝空气磕个无声的响头,然后扭过身,青面撩牙地瞪着赛门。
“拜托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她横着两条八字眉,一脸欧巴桑的表情,凶狠乖戾,想吓退这个外国人。
赛门还是笑吟吟的,站在她跟前,俯脸看着她。
谢阿蛮也忍不住抬头看他。老外都长得一副没大脑的样子,不过……嗯,这个赛门有一张明朗有深度的脸。
这样想,她自己先脸红了,乱七八糟低下头。说:“你最好别听黛咪胡说:我也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外国人还是笑吟吟的。
嘴巴说知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知道?她叹口气,不再理他。
跨过马路,前面是个转角的街口。他们准备往右边走,左边那个方向突然传来叫唤谢阿蛮的声音。
五个人一起转过头去。一个有着松鬈的长发美丽少妇,正对他们展露着婉约的笑容。
那个柔弱的笑脸,那帧似水的柔影--正是那个水做的佟曼芸!
谢阿蛮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有佟曼芸的地方,应该就会有那只公孔雀……她敏感地朝佟曼芸身后多望一眼-- 果然!唐伯夫那只公孔雀阴沉地站在佟曼芸右后方,侧背着光,冷漠地盯着她。
“啊,是那个男--”黛咪突然冲口叫出来,认出了唐伯夫。
谢阿蛮眼捷手快,捂住黛咪的嘴,截断她的话,飞快递给她一个眼神,警告她别多嘴。她可不想让黛咪闯下的烂祸,到最后堆到她身上,变成她的罪过,由她一个人收拾善后。
“好巧哦!阿蛮,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妳。”佟曼芸语气很亲切,好像和谢阿蛮相交多年似地,丝毫不让人怀疑她们的关系。“上次见面后,妳一直没打电话来,我还在想,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再遇见妳,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妳了!”
“啊!”谢阿蛮反应很诚实,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老早把佟曼芸给她的电话号码丢得不知去向,压根儿没想到会和她再见面。
她祇好尴尬地以笑掩饰,笑得傻傻的。不幸又不小心撞上唐伯夫的视线,那轻蔑的眼神也正像在说,她看起来一副蠢蠢的样子。
她懊恼地装作没看见,暗忖着该怎么才能脱身。说实在的,她没想到佟曼芸还会记得她,而且似乎还很惦念着她。
佟曼芸还是跟上次一样,给人的感觉也依然那样不食人间烟火。黑皮和小沈第一次看见“真正”像水一样的女人,几乎都看呆了;赛门维持着绅士风度,脸上始终挂看温和、赞赏的微笑。
祇有黛咪例外,一直用疑惑的眼光来回打量佟曼芸和唐伯夫。香蕉黛咪服膺的向来是西方那一套,对古早中国的“含蓄”和“柔美”不感兴趣。她祇看得见佟曼芸那一身病态。
“你们好!”佟曼芸含着笑,温柔地点个头。甜美柔静的嗓音,如春风拂慰过心田。
黑皮第一个醉了。
他抢到谢阿蛮跟前,对佟曼芸倾身哈腰,努力扯裂嘴,堆出满脸笑容,用最热诚的姿态说:“妳好!我叫黑皮。我跟阿蛮在蹲『苦窑』的时候就认识,就像难兄难弟一样!”
黑皮耍宝的俏皮,赛门看着有趣,也凑上前来,搂住谢阿蛮的肩膀,笑嘻嘻地介绍自己说:“我是赛门,阿蛮的第一号男朋友候选人。请妳多多指教!”
佟曼芸吟吟笑起来。谢阿蛮连忙用手肘推开赛门,又不忘瞪黑皮一眼,暗骂两个人穷极无聊的举动。
“妳别听他们胡说!他们都是我乐队的朋友。”她急急解释。
“乐队?”佟曼芸略顿了一下,感到一丝意外。
后方的唐伯夫,眼神一闪,露出玩味的神态。但因为他背着光,神色又一闪即逝,让人看不清有甚么表情。
“是啊!”黑皮抢着回答。“我们几个人组了个乐队,叫『黑色摇滚』。我是吉他手,贝斯手小沈,赛门是鼓手,阿蛮--”
“闭嘴!黑皮,你太噜苏了!烦不烦啊!”谢阿蛮狠狠踩黑皮一脚。明的说他废话太多,好心的怕佟曼芸觉得不耐烦;暗里嫌他太多嘴,有的没的说一堆,把所有的事全掏出去,不知道保留。
不知道为甚么,有唐伯夫在场,她就变得很敏感。她可不希望被唐伯夫知道太多,掌握太多的筹码,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偏偏黑皮话多嘴快,一得意就忘形。
还好,他没有将比赛的事情说出来,不然唐伯夫要是知道了……她极快地瞥了瞥唐伯夫,他比她更快地抓住她的视线,虽然没甚么表情,但谢阿蛮奇怪的就是感觉得出来他那要笑不笑的轻谑态度。
她有点负气地撇开头,迎上黛咪怪异的眼波。祇是黛咪那怪异不是针对她的,而是越过她穿到那个背光的角落。
唐伯夫似乎不记得黛咪,对黛咪疑惑的打量视而不见。谢阿蛮深怕黛咪又会突然冒出一些不该说的话让她头大,急着把她拖走,打算速战速决。正想开口,佟曼芸却先她一步漾着笑脸说:“我还以为乐队都是一些活力充沛的男孩子组成的,没想到女孩子也可以参加,而且像阿蛮这样文文静静的女孩,竟然也是乐队的一员,太神奇了!”
文静?谢阿蛮一副发拙的呆样。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说她文静!她怀疑佟曼芸看人的眼光真的有问题--如果没问题,她就不会嫁给唐伯夫这样糟糕差劲的男人,不是吗?
“妳别小看这家伙!”黑皮冷不防又挤过来,胳臂一伸,哥俩好地架在谢阿蛮肩膀上,扣住她的脖子,将她带向自己的怀里,耍宝似地挤眉弄眼,嘻嘻哈哈。
又来了!黑皮这颗不定时炸弹又发作了……谢阿蛮心里响起预警,手忙脚乱慌张想阻止--来不及了!黑皮那个大嘴巴,机关枪一样劈哩叭啦说个不停。
“阿蛮成绩虽然差了一点,窝在那所三流的明台鸟高中,歌声和魅力可是一流的。她可是我们乐队的主唱,而且啊,还在那家有名的‘维瓦第’驻唱。那家店对驻唱的乐队和歌手的要求很静格,如果不是真有几分实力还插不进去呢!”
“‘维瓦第’?”佟曼芸怔了一下。下意识转头望了唐伯夫一眼,又看看谢阿蛮,微蹙着双眉,眉间掺着丝复杂的神色。
她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想说甚么,迟疑片刻,又收了回去。柔婉的笑容变得有些僵涩,线条一样挂在两腮。
这个微妙的变化轻微得像涟漪,不明就里根本察觉不出来,是以谢阿蛮他们并没有感到佟曼芸的异样。
“妳也听过这家店吗?”黑皮仍然兴高采烈。
“听过。”佟曼芸姿容婉约,含笑对黑皮点头。
“黑皮!”谢阿蛮恨不得将黑皮踹到大西洋,自己则挖个洞躲起来,眼不见为净,也少丢脸。
想当然耳,唐伯共一定把她在“维瓦第”驻唱的事告诉过佟曼芸,而且还不知怎么诽谤她;黑皮却拿它当宝献,殊不知人家肚里也许在偷笑。
而且,不知为甚么,佟曼芸脸上浅浅漾着的那笑容让她觉得不安,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突然有种疙瘩的感觉。她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却突然又莫名生出这种情绪,一颗心跳得很不安适。
她突然害怕接触到佟曼芸的视线;佟曼芸察觉甚么似的,朝她嫣然一笑,柔得像水一般淹漫过来。
然后她略微侧身,顺势自然地挽住唐伯夫,仰脸看着他,眼神极快地闪过一抹和方才眉间相同的复杂的颜色。
唐伯夫从未跟她提过谢阿蛮在“维瓦第”驻唱的事。她觉得疑惑不安。
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是在他们上次遇见谢阿蛮之前,还是之后的事?他从来没有瞒过她任何事,为甚么这回不将这件事情告诉她?
他甚至连和谢阿蛮同处一校的事,也没有告诉她。上次遇见谢阿蛮,他对谢阿蛮一脸陌生的表情,她还以为他们并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