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多风。
走在街头,大楼与大楼间空气深处时而会吹起一道道急躁的风,催得人慌摇,一不留神,就被推乱了步调,人好像在风里飘,形色的广场,也多吹着一股萧瑟,充满季节感,加深一些飘荡的气味。灰白的天、高耸人云的楼墙、阴暗元阳的街道,多少的青春在风里放逐流浪。
“纽约啊……”江曼光喃喃的,接近自言自语。看看手中的字条,再抬头回望找寻街道的标志。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两天下来,她从中城走到上城,再从上城到下城,然后又由西村到东村,走走停停,起码走了一百多条街:虽是初来乍逢,对这个城市却已有了相识的感觉。
西赫斯顿街。路口有个标志。
她回头看看,随便找个地方就坐下来,对照手中的地图。这个习惯她是在维多利亚城时学来的,那时走在维多利亚城中的街道,每每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年轻老少自在又懒散地坐在街旁,没有人会大惊小怪。她先是看得大奇,不知不觉就学了那种懒散。想想,她性格里,也许天生就存在那种没纪律性。而在这个纽约城,即使她躺在地上,她想,更是没人会注意。
她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无政府。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她摊开地图。西赫斯顿街……找到了,离她刚离开的华盛顿广场不远。穿过百老汇大道,沿着东赫斯顿街一直往前走,再左转第四大道,叉人三大道,就可以到她要去的东六街。
看起来好复杂。她吸口气,收起地图,站起来。几乎所有各式介绍纽约的旅游书都会善意地劝告只身到这纽约城的旅客,要提高警觉,全副武装,一副不好惹的悍样,千万别露出一脸观光客的蠢相,免得被欺生了。像她这样当街翻地图就不足取,可她倒觉得无所谓。不管在哪里,提高警觉都是必要的,但总还是要先搞清楚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吧。
她走得很快,多少有些急。还好,随身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不算太大的负担。这两天她都是步行的,还没搭过纽约最著名,或者说最恶名昭彰的地下铁,好几次,她都走到一半了,可望着那黑压压的人口,仿佛无底的黑洞,她实在没勇气尝试。
才几条街道的距离,地图上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却很远。大概是一种意识倦怠。这两天她走走找找,不知看过了多少公寓,始终找不到合意的;不是太贵,就是太糟糕。她原是属意苏荷,但苏荷这些年的房价经过炒作,早已不是寻常的穷百姓住得起。远一点的,皇后、布鲁克林区她又不考虑。至于中城、翠贝卡、西村的房租,她看得上眼的也不便宜;上东区那些高级住宅更是不用想了。
“啊!”教人烦透了,她开始觉得很烦躁,她怎么会这么冲动、这样毫无计划、临时起意就跑来纽约,如果不是那帧照片……要不然,她现在早就安安分分,舒舒服服地待在东京了。
她不免想起杨耀,想起他那副气急败坏的表情。
现在回想起来,那本让她做了这辈子最莽撞的一次决定的杂志,她连书名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杂志内页那帧跨页的曼哈顿夜景实在漂亮。那当时的她,就好像被下蛊的教民,内心有一股澎湃,一瞬间什么都无法思考,眼里只看得到曼哈顿那幢幢辉灿的灯火,仿佛天光。她突然觉得,说不出道理的,想到远远的地方,遥迢的纽约,那缥缈辽远的灯光,就那样对她召唤。
车六街,XX号。满是涂邪的暗旧公寓,杂乱的街道。踏上阶梯时,她和一个理了一个鸡冠头,中间一撮头发染成绿色,两边耳朵起码打了十个洞的庞克族擦身而过;她倒没什么感觉,只是对五六步开外,坐在破汽车盖上,那两三个穿着黑皮衣、斜眼打量她的阿飞头有些不放心。
要出租的房间在四楼。她走了几步,摊开双手打量。
横宽只有两条手臂外加一条腿那么大,纵深则只有五大步长:窄窄的一间房,一个月要价七百美金。她决定回头租刚刚在华盛顿广场附近看的那间房间。
差不多的价钱,房间不仅大多了,采光也比较好。就这么决定了。她吁口气,决定了。
☆ ☆ ☆
曼哈顿上空,今天又刮着强劲的风。
似乎不是个适宜搬家的黄道吉日。江曼光提了提装了几件簿衣物的背包,仰头望望还是银灰色的天空。曼哈顿似乎没有蓝天。
公寓前台阶上参差地坐了几个东方面孔的男孩,人手一罐啤酒,歪坐斜躺,懒懒地晒着灰朴的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的是日本话,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放肆。
“对不起。”江曼光站在台阶前,客套地望着他们,请他们挪出一些通路。说的是英语,语气很理所当然。
坐在最下方的男孩收起他的短腿,改口用英语说:“新来的?”多少有一丝好奇,出于生物性的自然反应。
江曼光随口嗯了一声,从他们让出的狭窄空间一步一步踩了上去。到了最上头,被一条裹着破牛仔裤的长腿挡住了去路。
“借过。”她望望长腿的主人,不是纽约街头惯见的那种怒发冲冠红蓝自绿都有、衣不惊人死不休的前冲庞克。头发是很正常的东方黑,耳朵和鼻子上也没有洞,一张脸有菱有角,说不上俊秀,几乎显示是那种不惯听从别人命令的一匹狼性格气质。
他掀掀眼皮,没有动。江曼光也懒得再沟通,可也不想找麻烦,又说声失札,便从他身上大步跨过去,用屁股顶开外层的大门,再推开里层的门走进公寓。
刚上了二楼,很不巧便碰上一对由屋里出来的褐发老外。左边那个灰眼珠的,看见她,立刻堆起笑容,友善地打招呼说:“晦!以前没见过你,刚搬来的吗?”
江曼光应付地点个头,没有笑。目光扫过右边郊个褐眼珠,相对于灰眼珠的友善,褐眼珠显得酷酷的,不说话。“喔,欢迎!欢迎!”灰眼珠近乎夸张的嘟起一张性感的大嘴,笑眯了眼,热情又主动他说:“我叫比尔,这是我的Lover大卫。”转头注视他身旁那个褐色眼珠,深情款款且合情脉脉,看着看着竟互相一啄,亲吻起来。
他们既然那么大方,江曼光也不大惊小怪,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在维多利亚城时,她早已看惯了情侣当街亲吻拥抱,男男爱也没什么差别。
“我叫江曼光,住三楼。”她还是没笑,跟心情无关,就只是不想而已。从到了纽约后至现在,她还没有扯嘴笑过,不是快不快乐的问题:她其实没想过,她觉得这种感觉很好,随心所欲,不必为了讨好谁或顾及任何人的情绪勉强自己堆出一张笑脸,自己就是自己,完完全全是自由的,不跟任何人发生关连,情绪可以独立,不影响别人,也不会被影响深深有一种解放。
“曼……”比尔很热情,试着念出她的名字,念了半天,就是发不出那个“光”字的音来,差点咬到了舌头。他耸个肩,索性自己替她取名字,说:“你不介意我叫你‘曼’吧。你好,曼,很高兴认识你。”
真是热情,笑容不够,还加上浑然有劲的握手。大概是因为她平常的态度吧,让他们对她产生好感。多半的人对同性爱还是有成见,嘴巴说能理解,心里还是有隔阂。江曼光冷眼看待他们的亲密,就像她在维多利亚城时冷眼看待那些当从亲吻的情侣一般,态度没什么差别。她是连“理解”都懒,有谁会需要去“理解”男女爱?同样基础的男男爱同样的天经地义,又为何需要去“理解”?她看男男爱,就像她看男女爱,冷眼的是爱情本身。就因为她这份“冷眼”,神经早被社会环境的异同眼光训练得敏感的比尔,对她微妙的亲近,虽然她并没笑。
“欢迎。”连酷酷的大卫也稍稍露出一丝笑容。西村是同性恋的大本营,他们在这里昂首阔步,虽然明知争取“认同”的吊诡,但因为现实环境的关系,他们还是需要别人的认同。
“我们就住在你楼下,有空欢迎过来喝杯咖啡。”比尔笑吟吟的,出乎意料的热情。江曼光耸个肩,不置可否,她正打算往上走,一个有着黑人抢眼轮廓,淡棕亮肤色的女孩和她探身而过,不小心手臂撞着了。
“干什么!你走路役带眼睛啊!”对方翻个白眼,粗声粗气地瞪着她,口气很恶劣,一脸瞧她不顺眠嘴巴咕哝说:“搞什么,又来一个东方人……”
“我的视力好得很,是你撞到我的。”江曼光不愠不火。错不在她,并不道歉。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忙不迭就先道歉吧。恢复了记忆的她,并没有恢复以前的温顺,不,她是越来越不温顺了。想想,她会被那帧曼哈顿的夜景吸引,潜意识是想脱离一切吧。很多的故事太陈旧,类型相同,她的故事也一样。那就好像星光一样,在地球上的我们看到的时候,已是它几百万年以前的青春。
“西碧儿,你别乱找人出气。怎么?是不是试镜又没通过?”比尔似乎跟这个叫西碧儿的女孩很熟,语气带点数落。
西碧儿没有回答,只是皱起了眉。光看她那表情,就可以了解一切了。比尔安慰说:“别灰心,下次还有机会的。”
西碧儿闷不吭声,头一甩便下楼去了。这种挫折和沮丧是家常便饭,发泄发泄,日子还是要过。她的态度这么冲,比尔也不在意,对江曼光解释道:
“你别在意,她只是心情不大好。”
江曼光没说什么,没再打招呼,便往楼上走去。除了观光客,纽约通常只有两种人:成功者和追梦的人。追梦者多半处在失败的边缘,再来就大概是像她这种看似在追求什么,其实一事无成的浪荡者。说不出为什么她会来到这大都会,在凤中飘飘荡荡。
三楼上站了一个女孩,也是东方人,笑得怯生生,看见她,原本就挂在脸皮上的笑容,更加泛开,带一点无辜的柔弱,甚至连说话也带着又期待又兴奋又怯生生的可怜味道,用的是中文。
“你好,听史毕柏先生说今天有个东方女孩要搬过来。就是你吧?他还说,你跟我一样都是来自同一个国家。我听了好高兴,一直很期待啊!我叫洪嘉嘉,你好!欢迎你,我就住在你对面这间。”
史毕柏就是那个犹太房东,看来还真多嘴。
“你好,我叫江曼光。”江曼光不冷不热地回个招呼。她并不坚持用哪种语言,既然对方用的是中文,她就跟着用中文回答。只不过在异乡听到这熟悉的语言,她并不特别的感动,天涯总有飘浪的人,对所谓的异故乡,她已经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看见她有回应,态度似乎还算友善,洪嘉嘉好似受了鼓励,走近了一些,又带着微笑说:“我在这附近念语言学校,你呢?也是来念书的吗?我才来四个月,对这里还不是很熟;不过,如果你想到哪里逛逛,我可以帮你介绍,我们可以一起逛街。”
“谢谢。不过我习惯一个人逛街。”江曼光并不领情,但也不敷衍,这样想就这样说。当然,洪嘉嘉对她的友善态度没什么不好,她并不排斥。
“这样啊……”洪嘉嘉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表情、但随即又浮起笑容说:“不过,没关系,看你什么时候想找个人一起上街,你就尽量来找我,平常除了上课,我多半都在。”
“是吗?”江曼光不是很感兴趣,一边摸着口袋找出钥匙,避开洪嘉嘉的笑脸。
洪嘉嘉有一张可爱的笑脸,个子不高不小,笑起来两旁的梨涡若隐若现,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很可爱,有一点怯生生的柔美羞涩。然后,理所当然地,会觉得她柔弱,那时常挂在嘴旁的浅笑,那么无言,是那么的楚楚动人。如果人有爱护弱小动物的本能,一定都会对她放不下。基本上,她和柯情妮是同一型,但她多了一股怯主生的气质。欲言又止地,叫人搁不下。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看江曼光的反应那么不对劲。洪嘉嘉有些讪讪的,但她的笑容没褪,只是抹了一层默默承受的不安。
江曼光心一紧,别过头去。她不懂,洪嘉嘉为什么要那样笑。笑得让人替她心酸。她可以不笑的,那让她想起过去一些种种……她总是摆着一张笑脸,笑得脸都僵了。是谁对她说不要再那样笑了……啊!杨耀。
她不禁想起在温哥华机场时,当她改变主意,决定到纽约时,杨耀那一脸错愕又气急败坏的表情。他不放心她一人只身到纽约,甚至“不准”她上飞机,但她没听他的话,临别时,杨耀只叹了一声说:“你真是任性。”她低下头,低低地要他让她任性那么一次。关于失忆的事,和她母亲的种种,甚至杨照,亚历山大,胶结成一团混乱,存在很多的难解。离开远一点,让心情沉淀,也许是最好的方式。杨耀也了解吧,所以他才没再说什么。她其实有些感谢他的。当她发生什么事时,在她身旁的总是杨耀。他好像是她的守护天使,总是那么凑巧。
看她失神发呆的样子,洪嘉嘉忐忑地又问:“对不起。我一定打扰了你,你一定觉得我很烦吧?”
江曼光回过神,看她一眼。说:“你又没做错什么,不必对我道歉。”她对她的笑容几乎要觉得不忍,甚至有些不愿,下意识想避开。
“可是……我……”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的反应,洪嘉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脸上仍是很歉疚又带包容的笑。
“如果你不介意的活,我想休息了。”江曼光顶开门,站在门口,反身面对洪嘉嘉,意思很明显。
“啊,对不起!”洪嘉嘉连忙退开几步,不住地道歉。
江曼光慢慢关上门,将那依然没有收敛的笑容隔绝在门外。她想一个人好好睡个觉不要沽惹那等面目模糊的微笑。
窗外还是日正当中的太阳,她拉下百叶窗。纽约的第一晚,她睡在一间廉价的旅馆,在一屋子的晦暗和警车断续鸣划过的嘈乱中度过。时间感变得迟钝,失神的看床边大江东去,仿佛飘滚在蛮荒的日夜,清清楚楚感受到“个体”这个存在。越文明的社会越让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分工得那么细,躺在辨不清方向的晦暗里,空气中全是冰冷陌生的分子,她第一次那么渴盼,下定决心,不压抑自己,不委曲求全,照自己的意思完完全全地释放一一:即使是内心最黑暗的、最恶劣的、最丑陋的部分。